可谁知,她一直在王宫从天亮等到天黑,却连南诏王的面都没见着,而且整个王宫的气氛也不大正常,处处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紧张,与严肃,她被关在一间只留了一扇小气窗的暴室,偶尔几个做事的侍女从门外来来往往地经过,也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难道这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晾上一晾,让自己先乱了阵脚?
既来之,则安之,顾琳琅安慰自己,终究还是忐忑不安地坐了一夜。
早上,外面已经天色大亮,暴室里却依然暗无天日,顾琳琅实在坚持不住,正一栽一栽地打着盹,暴室的门突然被人粗暴地从外面踹开,进来两个穿着盔甲的武士,身上隐约还带了些血腥气。
“哎你们——”
顾琳琅猛地清醒过来,刚一开口,便被二人架起了胳膊,力量差距实在悬殊,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顾琳琅几乎没怎么挣扎就认命地顺势往后一仰,跟死狗一样被拖了出去。
察觉二人停下脚步,将顾琳琅丢在地上,顾琳琅赶紧睁了眼,环视着这座高大宏伟却并不奢华的宫殿,待目光触及座上那个一脸威严的中年男人,不由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你是大唐人?”
阁罗凤身子微微前倾,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顾琳琅。
顾琳琅吞了口唾沫。
“乌曹长说,粮仓失火那日,你曾不止一次出现在附近?”
顾琳琅正斟酌着怎么开口,那厢阁罗凤又问:“你来南诏做什么?”
顾琳琅一抬头,这才发现阁罗凤竟同样也着了铠甲,鬓发微乱,明显是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梳洗的模样。
难道——
顾琳琅心下一惊,难道征南军已经发动了攻击,难怪整整一夜王宫内都空空如也,南诏王也没有露面,这么大的事,傅璟宁竟在信中只字未提,这厮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南诏可是已经与大唐交战了?战况如何?”话一出口,顾琳琅就恨不得当场甩自己几个耳光,方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要立刻、马上知晓傅璟宁的安危,答非所问不说,还直接问出了南诏王最敏感的话题。
果然,南诏王大喝一声:“将她拿下!”
话音刚落,方才带她进来的那两名侍卫一左一右,直接用手中的兵器便压了下来,下巴抵着冰凉的地板,动弹不得。
“赞普钟,”顾琳琅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了恐惧,艰难地抬了抬头,“我确实是大唐人,却并非大唐奸细,只不过是为了寻找被强征入军的夫婿而误入了太和城,赞普钟如此动怒,想来昨夜一战定是吃了亏,可昨夜我一直在宫中……”
“奸细另有其人”几个字都已经到了舌尖,却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否认自己是大唐人的事实。
阁罗凤起身走了下来,在顾琳琅面前站定。
他声音低沉,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误入太和城……太和城如今戒备森严,你顶着这副面孔,是如何误入的?还有,屡次出现在被烧的粮仓附近又如何解释,嗯?”
“我承认……我是有预谋地想要见赞普钟,却万万没有要害您的心思,毕竟现在我在您手中,您让我生,我便能生,您要我死,我就得死。”顾琳琅壮着胆子与阁罗凤对视一眼,“我想方设法想要与赞普钟见上一面,不过是想与赞普钟进行一场交易。”
许是笃定顾琳琅一个弱女子翻不出什么浪来,阁罗凤神色有所缓和:“什么交易?”
“听闻两年前,赞普钟的幼子身中冰火之毒——”顾琳琅故意顿了顿,捕捉到阁罗凤眸中一闪而过的警惕与痛色,方才继续道,“而毒引正是突厥的蛇毒,说出来赞普钟怕是不信,一个多月前,我也中了同样的毒。”
阁罗凤眯了眯眼,一把按住了顾琳琅的手腕。
许是久病成医,刚一探上她的脉,阁罗凤瞳孔便剧烈收缩起来,与他的幼子阿思一样横冲直撞的脉搏,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你为何与常人无异?”
而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却日夜饱受寒与热的折磨。
“因为玉槲丹,我服用了玉槲丹。”顾琳琅拧了拧身子,见阁罗凤挥了挥手,那两名侍卫退到一旁,才缓缓跪坐起来,“玉槲丹乃数十年前由南疆进贡给大唐,传闻有起死回生之效,传闻是不是可信尚未可知,但确实暂时将我体内的冰火之毒压制了下去,赞普钟这些年访了不少名医吧,那想来定是有人曾与赞普钟说过,毒引的解药是解药,被治愈之人的血液同样也是解药,我虽未被治愈,却是压制了毒性,想来我的血,同样可以压制公子体内的冰火之毒……”
顾琳琅笼子袖中的手慢慢收紧,那日她无意中偷听到周掌柜与傅璟宁的谈话,方知阁罗凤当年争位的时候,落败的二弟于成节被流放至天山一带,后投奔了突厥,却因为对阁罗凤怀恨在心,便用突厥独一无二的蛇毒做引,将冰火之毒下到了阁罗凤最疼爱的幼子身上。
那时周掌柜不过是以此为例,向傅璟宁解释能够在南诏寻到冰火之毒解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以阁罗凤在南诏的势力,都无法为其幼子解毒,更何况普通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来她向周掌柜旁敲侧击打听了冰火之毒的原理,方知她的血液多半是可以作缓解的药物来使用的,如果供出那奸细无法获取阁罗凤的信任的话,那么用自己的血液减轻他爱子的痛苦,便一定可以!
果然,阁罗凤神色明显激动了起来,与身后的随侍使了个眼色,后者匆匆出了大殿,没过多久,带进来一个背着药箱、大夫模样的老者。
“温大夫。”阁罗凤指了指地上的顾琳琅。
那位姓温的大夫蹲下身来,将手指搭在顾琳琅的脉搏上许久,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终于,温大夫松开顾琳琅的手腕,对阁罗凤施了一礼,道:“确实是失传已久的玉槲丹,至于她的血对三公子是否有效,只有试一试才能知道了。”
阁罗凤命随侍将温大夫待到偏殿候着,又命侍女给顾琳琅让了座,再坐回王位,已经又恢复了之前的高高在上与不可侵犯。
“既是交易,不妨说说你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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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霍逊率五千先遣军神采奕奕地从洱海腹地返回营帐的时候,傅璟宁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场毫无准备的突袭,竟然大获全胜,还是在南诏王亲自率兵应战的前提下。
只不过,霍逊带去的沿途征来的数千兵卒回来的没几个,而正规的唐军却几乎没有什么折损。
起初傅璟宁虽心下怀疑,却还是试图为此寻了合理的解释,那些临时兵没有经验,胆子也小,加之霍逊定是尽力保全自己的亲兵,出现这种情况倒也正常,只是可惜了那些百姓,原本来南诏,就是注定陪葬的。
沈晏初后知后觉,只是十分不屑地对霍逊好一顿排揎:“南诏军中十有**有人里应外合,这小子究竟会不会打仗?先是烧了南诏的粮仓,打了草,惊了蛇,现在又搞偷袭,如今南诏王怕是已经打起了十足十的精神准备反攻,他准备如何,指着这群从未上过战场的百姓来应战?”
“怕的便是这个。”傅璟宁皱着眉道,“走吧,先去将军帐中。”
如傅璟宁所料,李宓同样正为此次偷袭的胜利而忧心忡忡。
“将军,”傅璟宁道,“不出意外的话,三日之内南诏必会反攻,这两日军中又有不少将士倒下了。”
“我知道。”李宓年纪本不算大,此时看起来却十分苍老。
“那——”傅璟宁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那属下便先去备战了。”
李宓苦笑一声:“霍逊牢牢地握着正规的唐军,给你的那些兵,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大部分连刀都不会使,你如何备?”
傅璟宁沉默。
“朝廷为何会将你派到征南军来,我心里大概是有数的,”李宓继续道,“宰相大人是相中了你手下的那些兵,不敢明目张胆去要,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倘若你贪生怕死,私自将河西军调了过来,违抗皇命的是你,征南军获胜,功劳却是他的,倘若你一身傲骨,只身来的南诏,那你得罪的那人便如了愿,反正你横竖都是死,咱俩还真是同命相连!”
傅璟宁苦笑。
李宓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傅璟宁与沈晏初坐下来:“霍逊此人你不了解,他不会等着南诏反攻的,最快明日,他一定会再次率大军深入洱海腹地,因为此次征伐南诏,陛下给的期限是‘越快越好’。”
李宓说的没错,第二日临近正午,霍逊在收到从太和城内传来的密信后,便到李宓帐中请军令了。
“全力进攻?”沈晏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拳头已经忍不住要呼到霍逊脸上了,南诏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一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集结兵力,部署战略,以征南军现在的状态,无异于去送死。
可换个角度想,再等下去,征南军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差,南诏只会一日比一日准备地充分,沈晏初此时才体会到,战争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结局还要硬着头皮上的战争。
与上次一样,这次的进攻仍定在了夜里。
黄昏时分,傅璟宁收到了顾琳琅的回信,同样是程二虎送来的,信中除了报平安,话里话外便只传递了一个信息——再进攻时,务必叫霍逊率领的正规唐军打头阵,他们只管寻机会换个方向潜入洱海腹地即可。
“这是什么意思?”沈晏初想了半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傅璟宁已经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怎么了?”
“我就知道,我居然会信了她!她若肯老实在院子里待着她就不是顾琳琅了!”
“哈?”沈晏初又愣了半天,终于瞪大了眼睛,“她打算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发什么火……”沈晏初小声嘀咕,他从没见过傅璟宁像现在这般不淡定过。
沈晏初还想说什么,便听外面响起集结的号角,俨然是李宓与霍逊已经清点好军队,整装待发,遂闭了嘴,推搡着傅璟宁出了营帐。
“傅大人,请吧。”霍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道。
见傅璟宁迟迟不出声,沈晏初上前一步道:“素闻洱海腹地地形复杂,既然霍大人已经趟过一次,此次还是烦请霍大人带路的好。”
霍逊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他本早已盘算好,此次令傅璟宁率军打头阵,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将南诏军耗得筋疲力尽,到那时他在率军发起猛攻,必定事半功倍。
见霍逊这反应,傅璟宁突然反应了过来,为何前一日随他偷袭的那几千兵卒几乎都丧了命,原是被他当做了牵制敌人的人肉沙包!毕竟唐军如今唯一的优势便是人多,倒下一批,还有一批。
而这次明显还想要故技重施。
事已至此,李宓便也明目张胆偏帮起傅璟宁来:“没错,霍副将便带路吧。”
既然李宓发了话,霍逊再如何不情愿,也不敢在这即将出战的关键当口起了争执,只得先应了下来,只狠狠地剜了一眼话多的沈晏初,对下属使了个眼色,待先进入洱海腹地,再做打算。
待天色完全暗下来,大军终于到了苍山脚下。
苍山由十九座山脉自北向南绵延而成,每两座山峰之间都有一条溪水奔流而下,汇入洱海,在苍山与洱海之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平地,称为洱海腹地,有些进出仅一个山口,可谓十分易守难攻。
这样的地势,竟偷袭成功,可见与霍逊里应外合的奸细必定不是泛泛之辈。
当然,这从霍逊胸有成竹的表情中也能看出一二。
临近子时,天空下起了小雨。
南疆多雨,六月更是雨季,大军停在苍山后面,等待先遣军前去探察敌情,傅璟宁则护着李宓躲在一处山洞口避雨。
没过多久,霍逊从前面折了回来。
沈晏初警惕地盯着他:“霍大人,苍山是南诏军最后一道屏障了,我们是要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