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废什么话!”
倪钦烦躁地原地转了几圈,谢文渊既然设了这么个连环套,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那便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结束,不知还有什么刀山火海在前面等着他们,这种不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传令下去,原地休整!”
倪钦大吼一声,痛惜地瞧着面前几乎倒了一大半的陇右军的将士们,没吃那梨子的寥寥无几,如今只能在这里将这一日一夜给生熬过去,毕竟这里是河西的地盘,他谢文渊一声令下,怕是整个河西都没人敢卖驱寒的药物给他们,夏天行军又不会想着带这些必备药,本以为那谢文渊作为一名粗枝大叶的武将,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谁知还真是他娘的哪儿哪儿都算计到了!
“阿嚏!阿嚏!阿——嚏!”谢文渊一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使劲儿揉了揉鼻子。
“大人,”赵麟一夹马腹,赶了上来,“陇右军就算跟范阳军激战一场,折损也不到三分之一,”赵麟说着,看了看身后不足千人的兵马,“您确定咱们这些人能将其拿下?”
谢文渊斜他一眼,默不作声,一脸的高深莫测。
就在赵麟揣测谢文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的时候,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模糊的身影正从夜色中迅速朝着这边过来。
“怎么样?”不待那几个黑影停稳,谢文渊忙问。
待那黑影开口,赵麟才听出,竟是凌兆的声音:“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大人可以露面了。”
“哦,”谢文渊云淡风轻地转向赵麟,“这几日你一直忙着安顿凉州城里的百姓们,外面的事便没来得及告诉你,天玄军已经把陇右军拿下了。”
“什么?拿下了?”赵麟眼珠子瞪得老大,“大人,您已经抽了一半天玄军混在凉州城内保护百姓了,剩下的再厉害,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灭掉一万多陇右军吧?”
凌兆得意洋洋地道:“哎,亏你还以文官自诩,懂不懂什么叫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敌军尽数斩于马下?这还是琳琅姑娘临走前留下的锦囊妙计,先坐山观虎斗,再请君入瓮,然后略施小计,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哈哈哈,没想到我们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家伙,还不如个女娃娃懂策略,走,捉鳖去!”谢文渊大手一挥,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再次湮没在黑夜中,朝着西南的方向而去。
幸而那梨子倪钦只吃了一个,在第二次将翻江倒海的腹内排空之后,终于感觉恢复了些力气,强撑着站起身来,正准备去看一看将士们的情况,便听到远处影影绰绰,显然是有成批的人马正在朝这边赶来,顿时心下一惊。
左暄顺着倪钦的视线望过去,那队人马一路贴着密林的边缘,越来越近,看着人数倒不算多,却足够令他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凡是还能站起来的,都给老子站起来!”倪钦压低了声音吼道。
军令一道一道传了下去,将士们一个接一个,皆摇摇晃晃地或扶着树干,或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只是很遗憾,转眼间便又倒下去了一部分,还有些强撑着的,也是像被抽掉提线的木偶般,四肢绵软,眼神涣散,哪里有半点随时准备迎战的样子。
很快,那一队人马便来到了跟前。
谢文渊不紧不慢地下了马,示意身后的军队留在原地,凌兆适时点燃了火把,跟着他走上前去。
望着一地狼藉,与痛苦呻吟的陇右军,谢文渊“啧啧啧”几声:“我们傅大人临走前交代了,范阳军来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可若来的是陇右军,给些苦头便好,千万不要赶紧杀绝,倪将军,傅大人与哥舒大人虽为舅甥,可道不同不相为谋,孰对孰错,孰是孰非,大家心中自有一杆称,事到如今,还要继续互相残杀下去么?”
沉默许久,倪钦缓缓收起佩刀。
“谢大人,你我虽是旧相识,却也同为军人,军人生来就是要服从命令,今日倪某在你手里栽了,是我技不如人,虽然你这下三滥的法子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可你知道,就算我们今日回去了,该受罚的受罚,该谢罪的谢罪,可一旦哥舒大人再次下令——”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谢文渊笑眯眯地打断他,“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我们河西多得是,琳……曾经有人说过,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所以不管什么法子,能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那便是好法子,倪将军说,是又不是,哈哈哈……”
倪钦磨了磨牙,眼里都快要冒火了。
“好了,倪将军不必紧张,今日本官带的这些人,不是来杀你们的,而是来帮你们的,倪将军可是还记得范阳军中那个谋士,叫什么……宋邈的,不知为何成了漏网之鱼,此时怕是已经逃回了长安,他可是安禄山面前的红人,回去添油加醋那么一说,还不知安禄山与哥舒大人又会生出多少误会来!”
谢文渊一本正经地道,天知道这些话他翻来覆去已经练过多少遍了,平时那样正派的一个人,这个时候挑拨离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也不知是得了谁的真传。
“所以本官特意派人过来,帮着倪将军连夜出城,返回鄯州,将河西的情况与哥舒大人说上那么一说,当然,怎么个说法还要看倪将军的本事了,若是能就此解开哥舒大人对我们傅大人的心结,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若是不能,至少咱们河西与陇右也可以各据一方,和平共处不是?可若是倪将军一个不留神,不但没能劝住哥舒大人,反而还拱了火,届时陇右内忧外患倒是不足为据,毕竟陇右军骁勇善战,也不是区区范阳军便能吓破了胆的,可万一再把倪将军派来河西——”
谢文渊故意顿了顿,给倪钦留足了想象的空间。
倪钦不知为何,首当其冲想到的便是谢文渊方才那句“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我们河西多得是”,身子一僵,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肚子又忍不住隐隐作痛起来。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谢大人,”倪钦无力地对左暄招了招手,“叫军医将谢大人带来的草药拿下去煎了,稍作休息,马上开拔,回鄯州!”
待到后半夜,来时还雄赳赳气昂昂的陇右军在倪钦的率领下,垂头丧气地摸黑出了城,沿着官道,缓缓向鄯州的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同样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个方向出了凉州城,一路向东疾驰飞奔起来,车上哼哼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一双精明的小眼睛空洞无光,盯着面前随着马车行驶而微微晃动的车帘,脑子里车轱辘似地默念着谢文渊教他的那些话——
“那陇右军一听是范阳军,二话不说,直接往死里打……”
“河西军?河西军不行,早就吓破了胆了,躲在城里头都不敢露……”
“谢文渊那个王八蛋怕是早就背着傅璟宁投靠了哥舒翰,如今这河西到底是姓傅还是姓哥舒,怕是外人很难说得准……”
念了几遍,又摸一摸袖子里的瓷瓶,被凌兆一掌拍下去的那枚药丸总感觉就卡在喉咙口,可不管用手去抠,还是用力去咽,又瞬间感觉不到了。
据说那是隐川山人关门弟子研究出来的毒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定时拿到解药,倒也不至于受什么罪,更不会丢了性命,当然,前提是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声情并茂地转述给安大人。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之前还以为凉州一败,回去安禄山便再也容不得他,谁知姓谢的这波操作倒提醒了他,只要将责任尽数推到哥舒翰身上,安禄山哪里还有心思与他这个无名小卒计较那么多?
毕竟,安禄山酝酿多年的计划眼看就要付诸实践,总要铲除一些碍手碍脚的东西,包括人,这个哥舒翰势力不容小觑,陛下也十分看重,一直寻不到机会与之作对,这样一来也算是师出有名,说不定因此褒奖他一番也未可知……
夜已深,车内的宋邈抱着解药,做着他飞黄腾达的美梦沉沉地睡了过去,而千里之外的太和城,一处坐落在远郊、十分不起眼的小院子里,顾琳琅则一声惊叫,大汗淋漓地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就睡在床下的傅璟宁瞬间清醒过来。
“琳琅!琳琅!”傅璟宁猛地将顾琳琅揽进怀里,贴着自己的胸膛,感受她剧烈的起伏渐渐平息下来,才试探着开口,“可是又梦魇了?”
这已经是顾琳琅服下玉槲丹后的七日里第三次梦魇了,每次必定半夜三更惊惧交加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可对于梦中的内容,却是半点都回忆不起来,也正是因此,他才明目张胆地将自己的铺盖搬来了顾琳琅的房间,一时倒也说不准是福还是祸了。
五日前,他们乔装打扮混进太和城,据沈晏初这几日打探的消息,李宓的征南军已经到了南诏边境,就驻扎在太和城北边二十里处,而早在之前半个多月,南诏国得到消息,南诏王阁罗凤便已经开始在国内大肆征收粮草药材,马匹兵士,太和城内人人自危,当初他们一行四人还是在容似所推荐的那位百草堂的周掌柜的帮助下,扮成两对逃难的夫妻,才勉强混了进来,又为他们寻了这么一处院子,一日三餐也安排妥帖,可谓照顾得十分周到了。
“总归是有些副作用的,没有再饱受冷热交替的折磨,已经很好了。”顾琳琅抬头望着傅璟宁,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
正说着,外面突然嘈杂起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去之后,便见冲天的火光几乎映红了半边天。
“外面怎么了?要不要去看看?”顾琳琅向外望了望。
这几日太和城里愈发不太平,傅璟宁倒是见怪不怪了:“战事将近,百姓们总是要有些恐慌的。”
正说着,有人敲了敲门,沈晏初低低的声音随后传来:“大人,南边有座仓库走水了。”
“知道了。”傅璟宁回了一句,沈晏初见傅璟宁并没有搭茬,顿了顿便离开了。
顾琳琅蹙了蹙眉:“南诏湿热多雨,哪里那么容易走水?你快去问问沈大人,是什么仓库?”
“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关心人家是什么仓库,为什么走水,嗯?是不是太闲了?”傅璟宁去弹她的额头,顺势将她按在塌上,掖好被角,“我去看看,你快些睡!”
方才听到沈晏初的话,傅璟宁便已经生出几分疑惑与不安来,此时唐军压境,但凡城内有一丝风吹草动的异样,都很有可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毕竟随时可能有敌方的细作潜进来。
严格意义上来说,一旦他们几人的身份暴露,恐怕也是无法活着出这太和城的,说起来他们能进来除了周掌柜的周旋,还要多亏了闵姨娘,毕竟为了掩人耳目,派女人潜入敌方阵营的不少,可实实在在派个孕妇来的,毕竟还没有开过先例。
安顿好顾琳琅,叫上沈晏初,两人趁着夜色混在救火的人群中,一路摸到了走水的仓库,沈晏初溜到墙角下,用手指拈起几颗金黄色的颗粒,放到鼻下嗅了嗅:“是粮食。”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是行军打仗之人的重中之重,定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严加看管的,如此还能走了水,看来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了,不是唐军混进了太和城,便是南诏出了内奸。
傅璟宁与沈晏初贴着仓库绕了一圈,无意中抬头,正瞧见前方街道拐角处一抹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过去看看。”傅璟宁与沈晏初使了个眼色。
沈晏初走后没多久,傅璟宁正远远地观望着,却见官府的人匆匆赶到了现场,心中一凛,正准备返回院子,突觉肩上一沉,来不及多想,反手便是一个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