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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琳琅的情况不好,很不好。

    容似四岁开始就喜欢捣弄药材,七岁拜师,这些年接触的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未见过顾琳琅所中的冰火之毒。

    “蛇王,冰靥子,火毒花……南疆……”容似反复咀嚼着顾琳琅从玳图口中听到的几个名词,脑子里将这些年看过的书籍看了个遍,却一点相关的信息都择不出来,烦躁地起身在房内踱来踱去。

    顾琳琅倚在床头,闭着眼,看起来除了脸色难看了些,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琳琅?琳琅!”容似唤了两声,见她没有回应,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探上了她的脉。

    体内像是藏着一座能量巨大的火山,炽热的火焰无时无刻不在熊熊地燃着,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燃烧殆尽。

    “琳琅……”容似瞬间红了眼眶。

    “多大点事儿,怎么还哭上了!”顾琳琅缓缓睁开眼睛,强撑着弯了弯唇角,“就是热了些,就当提前过夏天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容似佯作去拍她的额头,最终轻轻落在上面,摸到一手黏腻的汗渍,以及根本不属于常人的温度。

    “老四,我有点累,先睡一会儿,司音回来了记得叫我……”

    瞧着顾琳琅有气无力地滑了下去,容似无计可施,只得浸了块冷毛巾,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自己心里却清楚,聊胜于无罢了。

    顾琳琅感觉自己正独自走在一片火焰山上,一眼望不到头,走得口干舌燥,仿佛身体里的水分都被蒸发干了,不知走了多久,满眼的红色突然消失不见了,前方赫然出现了一处悬崖,走上前一看,崖底竟是一片茫茫雪原,雪山连绵起伏,北风呼啸,裹挟着硕大的雪片拍在脸上,刀割般的疼。

    不能下去,会冻死的,心里一个声音在说。

    奈何身子却不受控制,脚下一空,便直愣愣地向下坠了去。

    “琳琅。”

    有个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句,与此同时,一只手猝不及防地被人抓住,前有狼后有虎,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顾琳琅就这样悬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想回过头看一眼,眼皮却像是有千斤重,怎么张也张不开。

    “琳琅!”

    感觉身体越来越冷,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也越来越没力,顾琳琅有些慌了,紧紧地反抓回去。

    “别,别放手!”

    “好,不放,琳琅,醒醒,我回来了。”

    仿佛一下子从幻象回到现实,意识被一点一点拉了回来,顾琳琅缓缓睁开眼睛。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子里没有掌灯,一片昏暗,面前那张脸笼在阴影里,看不大清楚,扑面而来的气息却格外熟悉。

    “大人。”顾琳琅笑笑,“你的手好烫。”

    傅璟宁痛苦地闭了闭眼,将顾琳琅两只手放在掌心搓了搓,声音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是你的手太凉了。”

    “嗯,有点冷,”顾琳琅身子蜷成小小的一个团,“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司音午后才出发,我想着最快也要半夜才能回来……”

    “想着要回来见你,就赶得急了些。”

    “天玄军怎么样了?”

    “营地没了,突骑施部落伤亡惨重,所幸天玄军没事,听容似说你将肃州的百姓都聚集在了业场,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琳琅,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傅璟宁险些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顾琳琅抬起指尖,试着去抚平他的眉峰。

    “那就好,那就好。”顾琳琅又将身子蜷缩地紧了些,“可不可以再帮我拿一床棉被?”

    傅璟宁强压着几乎濒临崩溃边缘的情绪,从柜子里取了一床棉被将顾琳琅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见她仍是冷地上牙磕下牙,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炭火!对,炭火!”傅璟宁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没多久,又抱了一大袋子煤炭回来,手忙脚乱地生起了火,心里越急,手上就越不听使唤,火折子打了四五次,却连个火星都没见到。

    “我去找沧离!”傅璟宁颓然地将火折子丢在地上,抬脚就向门外走去。

    “大人!”顾琳琅挣扎着起了身,傅璟宁见状,忙又折了回来。

    “容似都告诉你了?”

    傅璟宁点了点头。

    “我之前便有些好奇,在肃州与我之间,大人准备如何选择?”顾琳琅歪着头看他。

    傅璟宁蹙着眉望她,握着拳的手上青筋暴露。

    “今晚我便连夜出发,去鄯州,”许久,傅璟宁沙哑着声音道,“向哥舒大人请命,辞去河西节度使一职。”

    “大人这是要选择琳琅了,”顾琳琅的眼神渐渐柔和了下来,伸手覆上傅璟宁的侧脸,“别听老四胡说八道,玳图说了,这个毒有解药的,就是要费些功夫,我命这么大,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傅璟宁抓住顾琳琅贴着自己脸颊的手,将脸埋在她冰凉的掌心,喉结滚了几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会不清楚,肃州只不过是一个开始,一旦松了这个口,接下来便会是瓜州,甘州……最后是凉州,直到整个河西都成了突厥的天下,或者说,安禄山的天下,大人,你可以没有河西,河西却不能没有你。”

    “是,我可以没有河西,可我却不能没有你。”傅璟宁突然将顾琳琅拉入怀中,紧紧地箍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悲伤,“你可是知道,自八岁父母离世,我便再没有真正开心过,后来你出现了,府里每日鸡飞狗跳的,我虽不大适应,却莫名觉得踏实,仿佛这尘世并不遥远,也不虚无,触手可得,所以我不管你是何身份,是何处境,逢场作戏也好,假戏真做也罢,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琳琅,只要你在,长得望不见头的余生,或许才不会那样难熬……”

    耳畔是傅璟宁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顾琳琅闭上了眼,两行清泪瞬间滑落了下来。

    “所以,我做不到无动于衷。”傅璟宁在顾琳琅额上印下一个吻,扶她重新躺了下来,正要离开,却被顾琳琅伸手抓住了手腕。

    望着傅璟宁不明所以的神情,顾琳琅莞尔一笑:“不必去了。”

    “你什么意思?”尽管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傅璟宁还是无法相信顾琳琅真能做到这个份上。

    “意思就是,玳图与沧离,已经死了。”容似与司音一前一后出现在房内,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容似雪白的衣摆上血渍斑斑。

    傅璟宁瞳孔剧烈收缩起来,猛地提起容似的衣襟,挥拳砸了上去。

    “是你说的冰火之毒没有解药!只能用作药引的蛇毒来压制,也是你说的普天之下或只有沧离能做到!那你这又是什么意思?说!什么意思?”傅璟宁双目通红,忍不住又一拳挥了过去。

    容似武功本就差上傅璟宁一大截,又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生生挨了傅璟宁毫无保留的两拳,鲜血顿时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傅璟宁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司音上前扶住容似,回头对傅璟宁吼道,“琳琅出事,他的痛苦不比你少!要不是琳琅她以死相逼——”

    傅璟宁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为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傅璟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转身望向顾琳琅。

    “因为她太了解你,她知道你定会为了她放弃肃州,索性先一步断了你的退路,免得你一世英名尽毁,也免得你这双手再也洗不干净了!”容似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苦笑一声,“姓傅的,这两拳你四哥挨得倒也不冤。”

    容似从怀里取出一只黑色的瓷瓶,递给司音。

    司音怨怼地瞥了一眼傅璟宁,一言不发地倒出瓶内唯一的一枚药丸,剔下一些粉末收回瓶内,将剩下的给顾琳琅喂了下去。

    “是沧离备在身上,准备拿来跟你谈条件的,世人果然都是欺软怕硬,只不过砍了玳图一颗人头,她便乖乖交出来了,”容似故作轻松地道,可司音与顾琳琅都知道,容似这双手救人无数,杀人却还是第一次,“遗憾的是,只管一个月,若一个月之内寻不到解药,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服了药的顾琳琅脸上逐渐恢复了些血色,呼吸也随着平稳了下来。

    见容似与司音识趣地退了出去,傅璟宁坐到床边,将她散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轻声道:“我要名声做什么呢?”

    “我早就说了,你不要听老四胡说八道,我为的是河西千千万万的百姓,对,小爷就是这么伟大,快来膜拜我!”

    “还有心思说笑,还是罪受得少了!”傅璟宁佯怒道,又是好气,又是心疼。

    顾琳琅笑笑,从枕头底下摸出第三封赤色密函。

    傅璟宁接过来快速浏览一遍。

    “一双儿女,一支灵蛇,半数以上的铁鹰卫与飞虎骑兵,多勒与我的梁子算是结死了,接下来他一定会去求助哥舒翰,哥舒翰本就对我存了戒心,如此一来,怕是更清楚我并非他能掌控,不过——”傅璟宁话锋一转,“哥舒翰虽出身突厥,却更是大唐的将领,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没错,所以还需要最后的致命一击,”顾琳琅接着道,“他想要大人做他的傀儡,最怕的便是大人掌了实权,军、政、财、民,外加一个检察权,哪个最重要,想来大人比我更清楚。”

    “天玄军,”傅璟宁微微眯起眼睛,“天玄军才是你最终的目的。”

    所以她千方百计跟着来肃州,就为在大地动来临之际救下天玄军,所以昨夜她拦着容似,只为将这个功劳记在自己头上。

    “历任河西节度使都有自己的衙兵,最精锐,也最忠诚,保衙城,护藩帅,只唯节度使一人马首是瞻,”顾琳琅注视着傅璟宁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天玄军,就是大人的衙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