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琳琅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坠得猛然沉了下去,倏地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他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记不太清了,”傅璟宁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在我请求你留在府里之前……”
“为什么?”顾琳琅有些恼羞成怒,“为什么?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身边,还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看我每日里在你眼皮子底下活得战战兢兢的过瘾是吧?特像个跳梁小丑是吧?”
“不是——”顾琳琅的反应显然比傅璟宁想象的要大。
“不是什么不是!”顾琳琅气急败坏地打断傅璟宁,上前噼里啪啦地收拾着药箱,不争气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掉眼泪,甚至连这一肚子气都生得莫名其妙——无论如何,傅璟宁一直都在护着她,甚至护着与她惺惺相惜的司音,她实在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去生他的气,可事实是,即便之前隐约知道他可能已经猜出了她们的身份,可真待他亲手揭开这块遮羞布,她的难堪远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要走的话,我叫阿曳备一笔银子,足够你与顾峥嵘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见顾琳琅收拾药箱的手顿了下来,傅璟宁继续道,“当初为将你留在府里,答应了的,你不是常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总是翻脸不认账,这事有点棘手,可能需要些日子,不过你放心,不会太久,到时我再想办法将你们送到他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南诏、新罗——”
“不是……傅璟宁你图什么啊?你现在已经都知道了,我当初对你好就是想利用你来救我弟弟,也知道了我就是安禄山放在河西的一枚棋子,你为什么……”顾琳琅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若一定要图些什么的话,我想,大概就是图在凉州的这几个月,算得上是我十几年来最开心的日子。”半晌,傅璟宁拉过顾琳琅,抬手用指腹拭掉她挂在腮边的泪,他从没见过她的眼泪,他之前甚至想象不出她流泪的模样。
“我不走。”顾琳琅泪眼婆娑地盯着傅璟宁看了良久,突然道。
“什么?”
“我说,我不走!”顾琳琅挣开傅璟宁,胡乱抹了把泪,撂下一句“等着”便跑回了偏院。
傅璟宁有点懵,按顾琳琅这脾气,这个时候应该马上回去收拾东西才对……
没过多久,顾琳琅又一阵风似地进了房间。
傅璟宁仍坐在那里,望着她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前站定,将两封赤色密函塞到自己手里,跟晚膳塞过来俩素馅包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傅璟宁觉得有点烫手。
见他攥在手里迟迟没动静,顾琳琅干脆又夺回来,自己拆了,展在傅璟宁面前。
“凉州刺史闵卓之女闵敏,年十七,三月之内,将其送至傅璟宁卧榻之上。”
“司音落败,傅璟宁此人不可小觑,务必尽快获取其绝对的信任,若有必要,可以不择手段。”
“比我之前猜的……要露骨一些……”傅璟宁煞有介事地逐条点评着,“对我的评价也还算中肯……不过这个‘不择手段’……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真不懂。”傅璟宁把视线移到顾琳琅身上,一脸无辜。
“行,那咱们就摊开来说,”顾琳琅收起密函,拉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如果留在你身边,你怕不怕?”
“怕……”
“……”顾琳琅脸一拉,“后会无期吧傅大人!”
“跟你开玩笑的,”傅璟宁笑,“你把你们姐弟的身家性命都押到我身上了,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但我还是想知道这个‘不择手段’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琳琅眯了眯眼,她之前觉得傅璟宁虽说性子冷淡了些,到底还算是个君子,如今她算是瞧出来了,性子冷淡是真的还是装的尚待考证,可这个君子八成是个伪的!
“你真想知道?”
“当然。”
顾琳琅望着傅璟宁那张祸国殃民的妖孽脸,不知过了多久,鬼使神差的,凑上去在那两片薄而凉的唇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就是这个意思,傅大人。”
肃州地处河西走廊最西端,背靠祁连山,在河西所治七州中地位不轻不重,不尴不尬,却驻扎着一支极为特殊的军队——天玄军。
从四十多年前,第一任河西节度使贺拔延嗣来到凉州开始,天玄军便作为边防军中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而存在,几十年来,河西节度使换了一个又一个,天玄军几经大起大落,风光时驻扎凉州,在与突厥与吐蕃的战场上无往而不胜,落魄时甚至一度被排挤到大唐版图最西端的西州,缺水少食,自生自灭。
作为河西的边防军,吃朝廷的饷银,受节度使调度,无论节度使再怎么轮换,边防军终究是大唐的边防军,按道理不应该时而被重用,时而被打压,可倒霉就倒霉在天玄将军实在太刚了。
天玄将军乃是世袭,从第一任天玄将军凌蕴开始,便在一手创立天玄军的节度使贺拔延嗣被罢免后,带着五千精兵玩了将近一年的罢工,一来军令就犯病,河西却离不开这支只摆在那里便能令外敌闻风丧胆的军队,最后还是第二任节度使郭虔瓘与凌蕴来了一次至今内容不为人知的彻夜长谈,也不知怎么说动了凌蕴,算是正式收复了天玄军。
第二任天玄将军凌显比起他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是一言不合就撂挑子的狠角色。
当今的掌门人凌兆是个莽夫,上阵打仗无人能敌,却最不擅权谋,此人倒有自知之明,五年前接管天玄军后很快自请离开凉州,河西与这支军队纠葛多年,早已精疲力竭,加上大唐正处盛世,边患明显减少,便准了天玄军常年驻守祁连山下,护肃州一方百姓。
天玄军在肃州这些年,一无内忧二无外患,百姓安居乐业,就连丝绸之路肃州段的流寇盗匪都少了许多。
可是最近,肃州城里却不大太平。
今年倒春寒太过凶猛,直到三月底,祁连山的积雪才开始融化,却也错过了灌溉的最佳时期,草长莺飞的四月天,田里的庄稼却低头耷拉脑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家家户户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本就远不如凉州城繁华的肃州城一时便更显寂寥。
这日一大早,坐落在肃州城北的**馆已开始喧闹起来,按照往日,这个时候姑娘们大多经过一夜缱绻,睡得正酣,奈何年景不好,生意也跟着不景气,一连数日,踏足**馆的客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昨日更是只来了两个熟客,一是肃州城里最大的米商陆掌柜,另一个姓姚,则是天玄军驻守肃州城的一个上镇兵的镇将。
百无聊赖的姑娘们收拾完毕,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打叶子牌,或吊嗓子练曲儿,直到过了正午,终于有人发现昨夜接了客的秋蝉与夏莺还未下楼。
“依你们看,要不要跟苗妈妈说一声?”最先察觉出不对劲的是在**管负责洒扫的刘婆子,一个上午她楼上楼下跑了七八趟,秋蝉与夏莺的房门始终紧闭着,最后一次实在不放心还叩了两下,也是一点回应都没有。
“刘婆,”最先答话的红袖姑娘牙尖嘴利,一脸的刻薄相,“大家都知道今年年景不好,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陆掌柜和姚镇将可都是聪明人,反正银子已经给出去了,自然是要连本带利的给讨回来!”
“说了半天,还不就是嫉妒人家有活干,红袖,有快一个月没开张了吧?那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难不成说的就是你自己?”独自坐在角落里翻话本子的沧离同样嘴上不饶人。
“怎么,昨儿个姚镇将点的夏莺,你心里不舒服了?醒醒吧,姚镇将找你也就是图个新鲜,还真当自己是**馆的头牌了?你也配!”
“你再说一遍试试!”沧离“啪”的一声合上话本子,上前揪住红袖的衣襟,刚扬起手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给我住手!”
“苗妈妈……”见来人正是**馆的老鸨苗妈妈,红袖瞬间挤出几滴泪来,“您可要为红袖做主啊!沧离嫉妒夏莺抢了她的客人,却拿着红袖撒气!咱们**馆庙小,可装不下她这尊大佛!”
苗妈妈四十多岁,丰腴得有些油腻,二话不说上前抓住沧离的头发便甩了出去:“我**馆的人也是你随便打的?你当这里是你家呢?”
苗妈妈心里明镜似的,红袖虽为人刻薄了些,对自己却是惟命是从,可这个沧离仗着有几分姿色,自打一个多月前来到**馆,就没把谁放在眼里过,当然也包括她这个妈妈。
沧离这一摔,后脑直接重重地撞到楼梯扶手上,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冷冷地扫了一眼苗妈妈与红袖,一言不发地继续坐回到角落里看起了话本子。
这一眼竟叫苗妈妈莫名生出些惧意,不由咽了咽唾沫,移开视线环视一周:“秋蝉与夏莺呢?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下来?”
“苗妈妈,老婆子正要与您说这事呢!”刘婆子见状,忙邀功似的凑了上来,“秋蝉姑娘与夏莺姑娘房门都闭着,这到了晌午也不起,屋里更是连打鼾也听不到,您要不要上去瞧瞧?”
“没一个省心的!”苗妈妈愤愤地骂了一声,抬脚上了楼。
夏莺的房间就在楼梯口,苗妈妈敲了两下,果然如刘婆子所说,一点动静都没有。
“夏莺!夏莺!”苗妈妈又重重地拍了几下。
见里面依然一片死寂,苗妈妈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毫不犹豫地抬脚踹开了门。
此时几个好奇心重的姑娘也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跟在苗妈妈身后进了夏莺的房间。
桃粉色的床幔拉得严严实实,苗妈妈踮着脚凑上前去,又小声唤了几声夏莺,见依然没有回应,便冲身后的红袖努了努嘴,红袖心里害怕,却也不敢违逆苗妈妈,只得硬着头皮挪过去,眼一闭心一横,一把拉开了床幔。
早已气绝身亡的姚镇将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一双瞪到极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方,身上赫然盘踞着一条三尺来长的褐斑土虺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