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傅璟宁照例先到偏院看顾琳琅。
十几日来,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一株被斩断了根系的小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
每日靠容似的参丹吊着一口气,数不清的川穹、白芍、当归、熟地不要钱似的往府里送,锦瑟从早到晚守在火炉子旁边熬成汤药,再由锦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灌下去,上官炽、阿曳,连同守门的侍卫日日夜夜祷告,所有人似乎都在与阴曹地府里的小鬼拉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顾琳琅一个不高兴,便再也不肯回来了。
见傅璟宁进来,锦心福了福,退了出去。
傅璟宁在床边坐下来,将顾琳琅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指尖是温热的触感,那就好,傅璟宁心道,他突然就理解了那日在驿站顾琳琅与他说的那句话——“人生在世,能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
“我真是你的贵人么,琳琅?”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可惜,她听不到。
“八岁……”傅璟宁指腹轻轻摩挲着顾琳琅的额头,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竟现出几分罕见的柔和,“还是个孩子……”
“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又坐了一会儿,仔细替顾琳琅掖好被子,傅璟宁迈出偏院,眸中的温情尽数褪了去。
“大人,”上官炽已在月亮门处候了多时,“继任的凉州刺史,哥舒大人的意思是,将陇右的节度支使调一个过来。”
约莫半个月前,刺史府突遭大火,偌大的府邸,五六十口人,竟无一人生还,闵卓似是早有预料般,提前一日将闵敏打晕了送到严恪府上,加上早已人在鄯州的闵欢,算是为闵家留下了一点稀薄的血脉。
傅璟宁默了片刻,突然望着上官炽道:“上官大人以为如何?”
上官炽登时警惕了起来。
自这位节度使大人上任以后,几乎处处受制于人,当初差一点折在突厥人的手上,哥舒大人无动于衷,本着一片殷殷爱民之心推行的新政屡屡受挫,哥舒大人也充耳不闻,如今好不容易除了闵卓这颗毒瘤,若再换成哥舒大人的心腹,今后傅大人再想为百姓做些什么,怕是更要难上加难了。
“下官以为,凉州长史郭从仪刚正不阿,爱民如子,在大人推行新政之初又是最先响应的官员之一,继任凉州刺史或更合适……”
果然,傅璟宁难得露了些笑意:“那上官大人便早些拟了折子,我也好早日递到长安,免得哥舒大人劳心费神总记挂着河西,熬坏了身子。”
“是,”上官炽刚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大人,还有一事,前几日派去缉拿闵家二小姐的人方才已经回来了,说是闵二小姐仓皇之下跌落了悬崖,尸骨无存……”
“死了就死了,咎由自取。”傅璟宁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却见上官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在那之前,哥舒大人新收了一位小妾,下官在哥舒府还有些老相识,托人带了口信回来,说那小妾,活脱脱就是闵二小姐……”
“什么?”傅璟宁一惊,哥舒翰醉心酒色不假,可也没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明知闵卓为安禄山做事,却还敢将闵欢放在身边,实在是……傅璟宁下意识向顾琳琅所在的卧房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上官炽暗自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退了下去,却与匆匆赶来的容似撞了个满怀。
“容公子来了?”
容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上官炽,又傲娇地横了傅璟宁一眼,抬脚进了偏院。
傅璟宁示意上官炽不用理他,自己也跟了进去。
自上次二人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整宿,关系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在顾琳琅与司音面前藏了七年的容似一朝对傅璟宁现了原形,虽说顾琳琅一日不醒,他便一日见不得傅璟宁好胳膊好腿儿地在他眼前晃悠,可偏又在某种意义上与此人站在同一战线上,内心之憋闷可想而知。
至于傅璟宁,尽管当日容似话说得半遮半掩,很多关键的信息也是点到为止,可他自幼在长安长大,只要将事情的连因后果稍微那么一联系,容似的真实身份自然瞒不过他,要不是看这厮如今还有点用处,怕是早就将其逐出河西,赶回长安去了。
“你到底行不行?”
“四哥教你一个做人的道理——”容似比傅璟宁年长了几个月,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自上次之后便自作主张换了称呼,“永远不要问一个男人‘行不行’,因为他一定行!”
傅璟宁:“……”
差不多将这辈子的涵养都调了出来,傅璟宁方才压下将拳头呼到此人脸上的**:“那她为什么还不醒?”
“你放心,我比你更希望她醒。”容似屈了屈顾琳琅的手肘与膝盖,头也不回道,“没事常给她活动活动手脚和肩颈,再多翻几次身——”似是意识到话说得不妥,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警告傅璟宁,“我说的是锦心,你不许碰她!”
傅璟宁强压着怒火深吸一口气:“可她眼看着越来越瘦……”
“废话,这样躺上几日,只进汤药,你也瘦!”
傅璟宁被容似怼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奈何自己理亏,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更憋屈的是,节度使府的大门还得随时为这位爷大敞着。
幸而,与顾琳琅截然相反,傅璟宁却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性子。
午后,傅璟宁终于送走了俨然已在节度使府白吃白喝习惯了的容似,又打发了阿曳与锦心跟着去抓药,自己则偷摸去到顾琳琅房中,坐在床边相了会面,便开始学着容似的样子笨手笨脚地给她活动手脚。
顾琳琅脸上一片安详——自打认识她起,似乎甚少这样安静过,总是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的,无论周遭的环境多么压抑,仿佛只要有她在,便总能撑得活蹦乱跳起来。
顾琳琅两片薄唇有些干裂,看不出血色,傅璟宁却总能忆起它们柔软的触感,还有她那句“我说,我喜欢你,傅大人。”尽管知道只是她为达目的的权宜之计,每每想起,内心却总能掀起惊涛巨浪,在他五脏六腑中久久地激荡,震颤不已。
目光移到顾琳琅不盈一握的腰上,傅璟宁眸光微动,做贼心虚地向窗外望了望,暗戳戳撩开一角衣摆。
伤口已经结了痂,微微向外凸着一块,十分不美观——当时一定疼极了,他想。
那日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冲出望江楼,天知道两条腿都是软的,若非沈晏初及时赶来引开闵卓布在三楼的守卫,他甚至不确定当时是否能够顺利脱身,叱咤沙场这么多年,见过的血足以染红了石羊河,可唯独顾琳琅的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不会答应你护着顾峥嵘的——”
傅璟宁轻轻覆上那道疤,又生怕弄疼了她,蜻蜓点水地挨了一下便移开了手。
“除非你醒过来。”他轻声道,“除非你醒过来,琳琅。”
叩门声突兀地响起,门外响起锦心刻意压低的声音。
“大人,郭长史求见。”
自闵卓出事后,凉州长史郭从仪便暂代了刺史的职务,只待傅璟宁请官的折子正式被朝廷批复下来后走马上任。
只是这位郭长史似乎运气不大好。
“西城何铁匠的独自,还不到十八,去年患了痨病,药石无灵,在家里养了些日子,前几日终于撑不住咽了气,谁知灵柩才停了一日不到,尸身却莫名其妙消失了……”郭从仪拭了拭头上的冷汗,才上任没几日,凉州城便出了这样恶劣的案件,搁谁身上也扛不住,“本来这种事不该来打扰傅大人,可最近凉州城凭空多出不少陌生的胡人面孔,事出反常必有妖,到底是不敢掉以轻心……”
“郭大人是认为,这二者之间有联系?”
“说实话,下官也不确定,可下官命人留意了些,这些胡人大部分出自粟特族,且一进凉州,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传播拜火教,当然,拜火教由来已久,本也无可厚非,可之前一直在西域传播,这突然毫无预兆地来了河西,下官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听到“粟特”二字,傅璟宁心中便隐隐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当朝御史大夫,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便是粟特人。
而与此同时,凉州城的南郊,正在上演着一场庄严肃穆而又诡异无比的祭祀。
这本是一处极为宽阔的行营驻地,后来突厥进犯,几乎所有兵力都调去了北边的古水镇,此处便彻底闲置了下来。
此时,空地上凭空多出一座约莫三尺来高的圆形平台,二三十名白袍白靴白头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的男子在圆台外侧围了一个更大些的圈。
平台边缘固定着一圈燃烧着的火把,正中央放了一张草席,最上面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面鼓鼓囊囊,似是放了什么东西。
大祭司同样一身白袍,左手执了火把,右手摇着铜铃,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
没过多久,一只孤零零的兀鹫突然出现在平台上空,一边极速盘桓,一边发出粗哑刺耳的尖叫,几次试图冲向平台,皆被熊熊的烈火吓退了去。
终于,大祭司一场法事做毕,铃声止,白袍使者同时取了各自守护的火把,退到数丈开外,大祭司高举着火把,迅速掀开草席上的白布,草席之上,赫然躺着一具全身**的年轻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