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夕阳西斜,沉睡了大半日的傅璟宁才彻底恢复如常。
昨夜那迷药药性霸道无比,饶是他功力深厚,仍在雪地里足足缓了半个时辰才恢复了些体力,好在当时距城门已不远,寻来守城的侍卫将人事不省的阿曳送回节度使府,又连夜传了大夫,待瞧着阿曳脱离了危险,昏昏睡去,已是天色微亮。
后面终于传来了动静,行军司马骆不寐忙捶捶站得发麻的腿,招呼几个副使、判官列队左右,毕恭毕敬地候在前厅。
傅璟宁一身玄色狐裘,衬得身形颀长,却并不显粗犷,薄唇轻抿,周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
“坐吧。”
眼瞧着傅璟宁将圣旨与双旌双节摆上了案,在场众人皆内心颤了颤。
旌以专赏,节以专杀,旌节一出,则凉州边防军尽数收于掌内,加之河西节度使历来兼任度支使、营田使、采访处置使,独揽辖区内的军、政、财、民,甚至监察权,几乎相当于河西七州的皇帝。
“傅珹年轻,又初到凉州,今后河西诸事务还需仰仗诸位——”傅璟宁言简意赅地客套几句,吹了吹杯盏中的茶叶沫子,“骆不寐何在?”
骆不寐心一沉,战战兢兢地起了身。
“砍了。”傅璟宁抿了口茶,头也不抬道。
骆不寐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舌头也开始不利索:“大人!下官,下官……”
“想知道原因,是么?”半晌,傅璟宁终于正眼瞧了瞧骆不寐,缓缓开了口,“自任行军司马以来,骆大人辅佐过两任节度使,王忠嗣大人遭馋获贬,含恨而终,安思顺大人被人诬陷,同样走得不明不白,骆大人,这个理由,可是充分?”
“大人!”骆不寐一脸不可思议,“辅佐过两任节度使的并非只下官一人!您如此行事,恐难以服众……”
“可骆大人官职最高——”傅璟宁不轻不重地撂下半句,冲门外挥了挥手,随即上来两名侍卫,将骆不寐架了出去。
厅内落针可闻。
骆不寐无疑是他们中间最圆滑的一个,一边任着边防军中位高权重的行军司马,一边巴着最得圣心的当朝御史大夫安禄山,前段时间听到风声后,似是与鄯州的哥舒翰也通过几封书信,三张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保命符,最终合成一张催命符,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环视一周,或面如土色,或抖如筛糠,傅璟宁这才满意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接上后半句:“况且本官行事,向来无需服众。”
“即日起擢升边防军副将沈晏初为都虞侯,衙推赵麟为行军司马,其余人暂且各司其职,待本官与大家熟识了,再作安排。”傅璟宁不紧不慢地吩咐掌书记上官炽,字字千钧,如当头棒喝。
在座多为前任河西节度使安思顺一手提拔,而安思顺又向来与哥舒翰不睦,作为哥舒翰的亲外甥,这位新任节度使的言外之意显然是——今日的杀鸡儆猴若未起效用,便可以着手收拾剩下的这些猴子了。
待众人散去,已是日暮时分,傅璟宁特意留了上官炽在府里用膳。
上官炽乃哥舒翰旧部,被安插在河西节度使掌书记的位置上,一坐便是二十年,此人已过天命之年,头不昏眼不花,该装聋的时候装聋,该作哑的时候作哑,安思顺在任五年,与哥舒翰的关系可谓剑拔弩张,竟叫他如此安然无恙地熬了过来。
酒过三巡,兜兜转转,从军政问到民生,从边防军问到凉州城,傅璟宁终于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困惑:“进了凉州地界,我断断续续听到有传言说,这节度使府里似是住着一位‘土公主’?”
“傅大人快别这么说,都是百姓戏言,这要传到长安去,可是要惹祸的!”
酒一上头,上官炽的话匣子便有些收不住了。
“哎,那孩子可怜呐!七年前,王忠嗣大人上任河西节度使途中,捡了那么一个小丫头,当时只有……八岁,对,八岁!瘦瘦小小的,招人心疼得很!王大人心善,念她无家可归,便留在府里给口饭吃,后来不知怎的讨了王大人欢心,收为义女,性子嘛,是跳脱了些,却也有分寸,不给府里招麻烦。”
“再后来,王忠嗣大人横遭贬谪,继而暴毙,本以为这小丫头又要流落街头,谁知继任的节度使安思顺大人同样对这丫头喜爱有加,再度收为义女,她便如此在节度使府长长久久得住了下来,可谁知那孩子实在是命不好,这安思顺大人也出了事……傅大人,这孩子虽行事没个章法,心却不坏,在这世上无依无靠的,您看……”
“我知道了,不过是多副碗筷的事,我还不至于去为难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傅璟宁笑道,“不知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上官炽放下心来,咧嘴一笑:“她叫顾琳琅。”
“顾琳琅……”傅璟宁若有所思地眯起眸子,“琳琅……”
顾琳琅已在墙头上扒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手脚都快要冻僵了。
数十盏风灯摇摇晃晃,映得廊下院中亮如白昼,偌大的节度使府,竟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得不像话。
“新官上任,不说阖府欢庆,接风宴总要有的吧……难道我猜错了?”
顾琳琅双眼一亮,抱着几分侥幸翻身下了墙,顺着墙根溜到府门,戳了戳如木头桩子般杵在那里的侍卫:“府里今天,来了什么人没有?”
“回琳琅姑娘,有!”那侍卫应得中气十足,顾琳琅吓得忙去捂他的嘴。
“你嚷什么!”顾琳琅心虚地四下望了望,“来了什么人?”
“行军司马骆大人,副使严大人,都指挥使……”那侍卫也学顾琳琅压着嗓子,将今日到府的人数报了个遍,却偏偏漏了傅璟宁与阿曳这两个最关键的人物。
自安思顺离开后,这些部下几乎隔几日便会聚到府里议事,都是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顾琳琅吃下定心丸,赞许地拍拍那侍卫的肩膀,挺直了腰板,大摇大摆进了府。
路过主院,顾琳琅脚下一顿,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又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有人?
顾琳琅心里“咯噔”一下。
已经暗了十多日的主院此时灯火通明,窗上似是还隐约映出两个人影。
鬼使神差的,顾琳琅踮着脚,一路摸了过去。
小心提着裙裾避开窗沿底下烈香杜鹃的枝杈,顾琳琅将耳朵贴了上去,尚未来得及细听。突然左肩一沉,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从后面按住,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随之袭来。
“哎哟——”
顾琳琅惨叫一声,与此同时,双手被人反剪在后腰处。
“谁?什么人?哪条船上的?”顾琳琅徒劳地挣扎着,嘴上却不落半点下风,“不打听打听小爷在江湖上的名号,也得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节度使府撒野,你祖宗八代都活得不耐烦了……”
“琳琅!”
听到这熟悉的怒喝,顾琳琅瞬间安静下来:“上官大人?”
身子被猝不及防地扳过来,顾琳琅一个趔趄,险些跌入身后之人的怀中,待借着廊灯看清那人的相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眉如利剑,眸若星辰,五官如雕琢般精致而分明,见惯了西北粗犷糙砺的莽汉与容似那种不男不女的风骚,此人可谓堪堪长在了顾琳琅的心坎之上,完美得近乎无可挑剔——若不是手臂仍被他拧在身后几乎快要断了的话。
上官炽到底是看着顾琳琅长大的,有些于心不忍:“多大的人了,还莽莽撞撞的!快见过新来的节度使傅大人!”说着又小心地转向傅璟宁,“大人,这位便是顾琳琅了。”
“还真是节度使府的人……”傅璟宁盯着顾琳琅上下打量一番,戏谑地勾起唇角。
顾琳琅只觉脑中“嗡”的一声。
傅大人,傅璟宁,哥舒翰的外甥,新任河西节度使,武功出神入化,心狠手辣……
精简一番,便是——傅璟宁,心狠手辣!
“呵呵呵呵呵……”顾琳琅混迹凉州多年,无往而不胜,靠的便是“审时度势”四个字,“原来是傅大人,误会!都是误会!”
上官炽听得如坠五里雾中:“怎么?你们认识?”
“认识倒也谈不上,倒是有幸见过一面。”傅璟宁松开顾琳琅,望着对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意味深长地对上官炽道,“上官,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吧,至于这位琳琅姑娘,我自会好生照拂!”
上官炽看看顾琳琅,又看看傅璟宁,有些将信将疑,却也不好说什么,只给顾琳琅使了个眼色,便惴惴不安地出了府。
瞧着上官炽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顾琳琅眼珠子转了转,撒腿便跑,却被傅璟宁一手勒住腰间的革带,两条腿原地虚蹬了几下,便放弃了无谓的抵抗。
“少了同伙,不好跑吧?”察觉指尖似是抵住了什么硬物,傅璟宁向深处探了探,勾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弹弓与一小袋铁质弹丸,拿在手里掂了掂,“原来是这个东西,可惜了我一匹好马。”
“大人,琳琅心里苦!”顾琳琅凄凄然地转过身来,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方帕子,又勉强挤了几滴眼泪出来,“这些年在节度使府,名为小姐,实则寄人篱下的心酸,只有自己方能体会……琳琅一介弱女子,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在外又不能失了节度使府的体面,义父离开已有数日,实在没办法,这才一时财迷了心窍,本以为是过路的商旅,谁成想竟撞上深夜微服进城的傅大人……”
傅璟宁十四岁开始在战场上拼杀,十九岁官拜安西副都护,这些年见过刀,见过血,见过尸骸遍野,见过尔虞我诈,就是没见过娇滴滴的小姑娘对着自己抹眼泪的戏码。
加之顾琳琅一番陈词情真意切,不仅不寻蹩脚的借口来搪塞他,还稀里哗啦将自己老底抖了个干净,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苛责。
更重要的是,昨夜他中了迷药毫无抵抗之力的时候,二人却只是仓皇逃了,显然并非针对自己而来。
“你这是做什么?我也没说要将你如何……”傅璟宁语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
反观顾琳琅却入戏太深,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傅大人!琳琅一出生便没了娘,不到五岁爹也跟着去了,这些年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不知遭了多少罪!此生不求大富大贵,不过是求片瓦以遮身……”
“好了,”傅璟宁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我已答应了上官炽,许你继续留在府里。”
“真的?”顾琳琅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那大人的马不用赔了?还有那个车夫,他可是伤了?”
傅璟宁被她翻脸的速度惊得怔了一瞬,才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他叫阿曳,跟了我多年,虽无性命之虞,却也伤得不轻,我看府里之前的下人被遣得所剩无几,你若有心弥补,接下来这段时日便先负责照料他。”
“什么?我可是节度使府的小姐——”顾琳琅抬高了声音,对上傅璟宁逼人的目光,又十分明智地及时改了口,“照拂府里的人那是理所应当的!”
好不容易脱了身,顾琳琅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回到自己所住的偏院,闭好门窗,褪下衣物,两腕皆是一片青淤,左肩原本淤血的位置已显浮肿,紫青一片。
顾琳琅磨牙,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真是白瞎了那样一副好皮囊!
愤愤地倒在床上将傅璟宁及其家人问候了个遍,顾琳琅习惯性去摸枕下的玛瑙坠子,却连同摸出一封赤色密函,霎时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七年间,同样的密函,她收到过六次。
三封,只三封,便可置一任河西节度使于死地。
顾琳琅深吸一口气,颤着一双手拆开那信函。
“凉州刺史闵卓之女闵敏,年十七,三月之内,将其送至傅璟宁卧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