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二,明天就是小年,也是庙会的日子。当天夜里,大家请来狄叟,这位当年在江湖上人送外号千面君,其马甲数量比大部分人一生见到的人数还要多。
他上下打量众位教头,然后指着鹿正康,“就你吧,身材相近,稍微打理骨相就好了,这位教头,会演戏吗?”
“不太会。”鹿正康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会,现在学也来得及,明天才是庙会呢。”狄叟招呼鹿正康在梳妆台前坐下,他端来一个工具箱,众教头围在一旁,旁观易容过程,啧啧有声。
狄叟坐在鹿正康左手边,鹿正康面前是一块铜镜,磨得锃亮,成像自然是挺模糊的,不过也算不错了。
“皮肤不错。”狄叟夸奖道,“练武之人里,像鹿教头这样保养上好的人是不多的,恐怕也和您修炼的内功有关吧?上乘功法,有驻容养颜的功效。”
旁观的糙汉们发出羡慕的咋舌,却是在起哄一样。
鹿正康正绷着脸,也不好回应,便说:“我只是懂得一些保养技巧。狄叟,你现在给我刷的这个是什么?鸡蛋清?”
“差不多。”
“有股腥味。”
“加了点菌子。别担心这个。”狄叟给鹿正康涂好面膜,转身去处理油泥,这些是用来垫高鼻梁颧骨的。
鹿正康默默叹气,他堂堂魔教教主……
教头们捂着嘴偷笑,那声音和一群人不停放闷屁似的。鹿正康无语,“你们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想到高兴的事情。”
鹿正康打量铜镜里自己的脸,铜镜照出来的都是黄乎乎一团,不过还是可以看出比之前似乎是白了点,而且眉毛嘴唇都覆盖着那一层“粉底”?总之现在他是个无脸男的模样。
他自己看着看着也笑起来,室内充满快活的空气,狄叟略扭过头,“莫笑得太放肆,否则是毁了。”
鹿正康便连忙收敛笑容,狄叟准备好他的特质油泥,湿哒哒的一团红壤的样子,给他又在脸上抹了一层,冰冰凉的感觉。这一回,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别动啊,别动。”狄叟眯着眼睛,用小刮刀给油泥塑形,鹿正康也半眯着眼,透过昏黄的灯烛,人影浮动,笑颜和肃容都极快地交替着,世界像是一个不会停止的走马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这一刻看到了真实,还是上一刹那景物的残留。
哪怕现在的他很清醒,可依旧是有些醉了。
这样喧闹又安静的夜晚,就好似是上辈子才有的景象了,鹿正康一动也不动,教头们笑过劲,便也收敛了,安心观看狄叟发挥。这是一个微雪的立春节,室内很安静,但也能听到烛火细细的爆鸣声,连同狄叟的刮刀划过油泥发出来稀溜溜的动静。屋外的细小冰晶会轻轻拍打窗纸,堆积在窗棱上,就像是倒转的影子一样。墙与池与树林外,偌大府邸,有人在热乎乎的屋内欢笑,有人在寒风里浣衣,有人在享受沐浴,有人在清理马厩的粪便。
世上人从来是不同的,以鹿正康看,就是到了世纪末,这样的景象也未有什么大的变局,让他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恐怕也没什么,他在修炼时没有觉得多么的快乐,在澄江驿当游侠儿的时候,也没有多少的苦闷。
只要他愿意,可以让世俗的王公贵族一夕坠地,可以让街边乞丐一步登天。不过,修士的善恶观和伦理观本就不与凡人相近,应该说,是差太远了,基本上是两个物种,鹿正康还混迹在红尘里,这其实是一种自我的折磨。
可是,让他每天奋力修行,也不愿意。那样的生活就像是一个仙侠养成游戏一样,升级打怪换地图,仿佛原始野兽一样,有一种天然使命感追逐着他,让欲念不断扩张,征服所看到的一切,征服所能想到的一切,攀过一座山就说自己征服了山,跨过一片海就说自己征服了海,让自己在无尽扩张的征服里找寻人生意义,直到某一天,抵达上限,然后陷入无限空虚中,乃至被这种空虚同化,消失。
他这一世,直到现在为止,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前世记忆,他想知道二十一世纪末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记忆充满空白?
只不过,这个目标实在太远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假如找不到,那就算了吧,主要是别累着自己了。
鹿正康突然嘿嘿的笑起来,他发现自己闲下来就特别喜欢思考人生,理发。
狄叟皱起眉,“何故突然发笑?”
“我也想起高兴的事情。”
“笑得小声点,脸上表情别太多。”狄叟把多余的油泥统统刮去,然后又给鹿正康脸上抹了几层光滑的腻子,还有零星的凸起,这是为痘痘做准备的,直到现在这样,脸型就算完成了,“今晚先到这儿,咱们再谈谈计划,然后我教你怎么扮演二公子。”
众人一直忙碌到夜里将近子时才散去。
鹿正康在睡前,被狄叟在脸上围了块充满药味的纱布,说让他别揭下来。
到第二天,果然,老夫人领着家里一帮女眷跑去寺庙上香了,她们前脚刚走,后面一帮教头就跟走出门。
鹿正康今早四点不到就被狄叟拉起来,进行最后的修容,一通操作又是三四小时过去。现在身上全套的衣物都是贵公子的打扮,大家凑钱去当铺里租的。全副武装的他是个冷色调的暖男,这模样,除了二公子骆诗奇本身长得不算俊俏,其余一切都好。
被一帮坏心眼的门客簇拥着出城,一路大家各施手段,有轻功的就潇洒些,没有轻功的,迈开大步,也是风驰电掣,毕竟大家都是习武之人,鹿正康也是一步三四丈,大家始终保持着差不多的速度。这时候,有人想要卖弄一番,就说,我们比比赛,看看谁先到。
“什么情况了,正是做买卖的时候,能不能严肃一点?”玉人剑严厉谴责。
大家咳嗽两声,“了解!”
鹿正康表情诡异,“不是,你们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哪里哪里。”
“没有的事。”
混江龙幽幽地叹气,“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果然是劫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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