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 我可有耽搁你太久?”沈青昭一手提兔笼,一手提裙,直接道:“船夫, 带我们去琴州。”
她在秦家人注视下踏船。
船不小, 远观如亭榭。
“琴州……”秦玄峥皱眉,她们也去琴州?
沈青昭对秦家人毫不避讳。
“来,认认你娘亲的救命恩人。”
她抱出兔子,坐到卫坤仪身旁,势必哄个开心。
“谢谢卫大人,谢谢谢谢。”沈青昭托起兔子效仿, 朝旁一凑。
卫坤仪垂头, 那兔子正落腿上。
沈青昭顺手放下笼子, 趁此兔子一溜烟窜开。
“你——”她话声未落,兔子登时一脚跳出去, 正是差些坠水时,卫坤仪顺势拦住。
虚惊一场!
沈青昭藏好笼子, 只嗔怪了几句。
兔子顽劣, 不过撒泼一趟。
“还不谢她?”沈青昭重捉兔子放回腿上。
卫坤仪抚摸着它,平心静气。
她与方才判若两人。
一弟子道:“师兄, 船该走了。”
“好。”秦玄峥迟钝须臾, 他找得一个借口,只当卫坤仪喜欢兔子。
河上陆续划桨离开,独两条船在此。
秦玄峥道:“鬼市灵兽, 莫若刍狗……不如这样好了,槐风。”
“在。”
“你替我买下那些兔子。”
那个弟子称是,河岸待卖的不少,它们饱受挑剔, 恻隐之心无可厚非。沈青昭暗道:“秦家有钱。”
可他为何偏要兔子?
沈青昭没怎想,卫坤仪却不再抚。半晌,秦玄峥看着船上铁笼,有的脏,有的病,大多饿成皮包骨。
“辛苦了,客栈若不容放,咱们先放这里,常来看就是。”
不错。
好人一个。
沈青昭摸顺兔毛,她收回留意,卫坤仪忽道:“青昭,我养兔子。”
那话突兀,沈青昭道:“养,都是你的。”
“你方才说,替我养。”
卫坤仪把兔子抱在怀中,她俩同色,一主一仆。
“我认为抚养一命,是乐此不疲,忙里偷闲,而非弃之不顾。”
是这么说没错。
沈青昭细品着,话虽有理,可她想:“怎像在明里暗里递给谁听?”
卫坤仪看着她道:“青昭,我与你养。”
好……你与我养。
沈青昭拿她没辙,此事顺水推舟,为何她还在强调?沈青昭颔首,卫坤仪见了,她似放下心来。
秦玄峥脸色难堪。
河岸驶离,秦家人都被留在后头。行得一里远,李昆仑在中途上船,琴州居南,沿途巴山蜀水。沈青昭早已忘记遇见过他们,她专心逗弄兔子。
到了山岔头,李昆仑扔给船夫一袋钱,就道:“这船舒服,虽不大,但还有二楼观台,我买了。”
老船夫起初不肯,嚷嚷着就靠它吃饭,说什么“别胡来”、“官私分明”、“这些可都记在册本上!”但当他一打开后,脸色大变。
“嘿嘿您慢走……”木船易主,老船夫笑着上岸。
船成了她们居所。
李昆仑在船头拧壶喝酒,没等多久,林中窜出个庞然大物,天崩地摇。
“我刚养的草木傀,别介意。”
李昆仑说时,它嗖地一声跳上船来,沈青昭差些被晃下去,一把抓过栏杆。
好险……
她咬牙。
李昆仑笑道:“这兔子谁的?”
听见她答应后,李昆仑却霸道道:“我买了这船,去琴州这一路,养兔子得过问我,拿来为师摸摸。”
抢过来后,李昆仑一人坐在阁楼上轻抚兔子。
巨人划船。
卫坤仪道:“天师,我们方才遇见了秦家人。”
李昆仑道:“秦家人?”
沈青昭终于想起什么,她记得秦玄峥,可被卫坤仪的冷讽所迷惑。
她其实见过他!
“啊……我眼熟几个,其中一个还跟秦宗主坐。”
李昆仑道:“地位挺高。”
“是,他们可能来封家打听消息,要小心。”
“嗯。”
李昆仑掰一株丹草,丢给兔子:“都回琴州,小心别撞上。”
船一路下驶,那傀儡日夜不停划桨,很快抵达地方。
这艘船成了家。
她们一直朝前深入,峡谷越探越静,一片峥嵘翠山中时不时响起低吼,惊动一群飞鸟。琴州风水极佳,水路纵横,秦家是一座悬城,立在孤水上。人称“云上仙琴”,独坐幽篁里。与此伴随的悬赏令,便具有一方“特色”,他们这边以水鬼为祸,常派弟子潜下去降妖除魔。沈青昭不识水性,她就一直待在船上,只是脚不敢伸,手也不敢越。
她觉得好像只要不下船,心里就兜了底。
在赶路时,水下泥沙混浊,那是秦家人百年来特意维持的结界,他们称为“镜海”,以此正衣冠。
沈青昭心想,这水都黑成这样了,人照出来不“脏”么?
这一带自从有了传闻,几乎不见船影,因着太过静悄,沈青昭一听就能知晓方位。岸边林子诡异,走尸的动静比老虎轻,比猴子沉,一到晚上,这声音就异常清晰,分辨他们十分容易。
白天寻尸,留巨人一个,叫它看守船和兔子。
入夜就继续前行。
李昆仑道:“果然。”
她们的游船抵达附近村庄,越接近“云上仙琴”,越能打听到一些传闻,比宴会更早。
“闹尸?你问这干嘛,老早就在传了……”
一个人掺着乡音道。
“方圆三里,都去打听打听,谁还走夜路!”
“别说走夜了,如今这一带挨家挨户轮流来,守在门口,就怕那血尸过来吃人呐。”
沈青昭言谢后,她刚想走,那个老伯就笑笑,朝一旁使个眼色:“两位姑娘长得还挺端正。”
天下小雨,卫坤仪在闻山上尸气。
沈青昭听了面无表情,只当戏言。
才迈步,那老伯就道:“哎,还是得当心啊……别被‘尸娘子’抓去咯,她这妖怪,专讨年轻姑娘!”
尸娘子?
沈青昭道:“老伯,您说的是何妖怪?”
老伯押长了黝黑粗脖,他谨慎兮兮道:“尸娘子,就是新娘子死了,化怨鬼呗。”
“冥婚?”
“哪儿的糊话,这位术士,您冤枉咱们不是!”老伯气得胡子一翘,沈青昭忙致歉,他才稍微不气道:“莫说冥婚,那秦宗主接掌后,俺们病了都不再乱喂符水。”
沈青昭道:“哎,这样挺好。”
老伯道:“那是。”
“尸娘子是怎一回事?”
“她啊……”有几个妇人听见了,立马作谈,左一句“红大衣”,右一句“不吉利”,老伯眼睛提溜一转,他也不想沾晦气,于是道:“总之是老传说。”
“有多老?”
“你俩加起来都没她老。”
沈青昭听得稀里糊涂,告别后,她同卫坤仪说,卫坤仪却道:“尸娘子。”
“你……听过?”沈青昭一听这语气捉摸不透。
“嗯。”
她撑着伞打量山上:“琴州鬼谈之一,民间称为尸人,其实不过尸傀。”
“你怎知道的这般清楚?”
“名气颇大。”
“发生了什么事?”
“曾有一个修士给女尸穿上嫁衣,做成傀儡,入魔后躲进山中。当地人害怕,就年复一年向其献祭年轻女子,以求安宁。”卫坤仪回头,她在小雨中道:“后来她们一齐死了。”
伞溅水,沈青昭眼睛入了雨。
“傀儡用……女尸?”
“是。”
沈青昭听后暗道:“这太荒谬了。”
她的意思是,人本是血肉之躯,何以扛住法术一击?
沈青昭忽然想起什么,那老伯谈到尸娘子专讨年轻姑娘吃时,言辞暧昧,她试探着问:“难道她俩……都是女人?”
卫坤仪不说话。
沈青昭道:“嗯,原来这修士是宁肯入魔,也要将那个人……变成不死之身。”
她总算明白了。
难怪秦宗主敢用走尸嫁祸,这儿一堆传闻,即便发现异样,掩藏也不稀奇!
秦宗主只用做一件事,那就是污蔑李昆仑的禁符反噬,所以她修禁曲时,即便有人疑惑,也只会怀疑到这个老传闻中去。
沈青昭忙赶回船上,李昆仑坐在二楼观阁。听完后良久,李昆仑抬一杯酒,她挑眉:“是么?两个女的,前有龙阳之好,这算不算凤阴之好?”
她在揶揄!
沈青昭没想到李昆仑会猜这个,她脸色稍稍一变。
李昆仑瞧见了,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李昆仑笑道:“有意思,秦宗主原是仗着这种传说,才敢修炼禁曲,嫁祸于我……依我看,若尸娘子重现人世,她一定很吃惊。”
“您打算做什么?”
沈青昭心生一股不祥预感。
“青昭。”李昆仑端起酒杯,“你可曾想过,自己穿嫁衣的样子?”
沈青昭一听立即拒绝:“……我没有,也不想穿。”
李昆仑道:“我一字未提?”
“我都懂。”
“无趣。”
“是,于师父您自当无趣。装神弄鬼,若为世人除妖,我愿意,可若您只想吓唬一番秦宗主?我……不想你们把这种事变得儿戏。”
沈青昭猜到什么。
可她不愿,也不想继续听。秦宗主为了陷害人,都能把逝者安息的埋尸召出来!
她俩都那么疯,现在做的事哪一个与“道义”沾边?
李昆仑喝酒,沈青昭不多说话。
这时,脊背被人轻轻抚摸,她震惊中抬头,卫坤仪正侧身,眼神肯定。
沈青昭心中一动,轻声道:“……你在啊。”
卫坤仪缓缓点头。
黑雨溅落,惊动一条江。沈青昭觉得她让人心安。
阁楼传出动静,李昆仑走下来,道:“我与秦宗主,才不是为了清白这等事,才彼此较劲。”
沈青昭刚转头。
李昆仑就把酒一倒,灵力使其流在半空,犹如醉龙。
雨打船,不停地摇。
本不过一条线,虚晃几下,却在这氛围下,仿佛眷写某种古老的秘文。以长夜为纸,以风雨为声。窄船外,雷欲打不打,沈青昭看得眼疼。
这是……什么?
她头皮发麻。
李昆仑一边倒一边说:“长话短说,我一向不啰嗦,龙气消散这事,你问我痴不痴迷?那是诚然,我若不痴迷,也就不会出走寻龙。但洗脱罪名?我不在乎,当年我离开江家后,走南闯北,就只是为了一件事——找龙。对了,青昭,你还记得殷掌门那天怎说?他说,古籍中写,龙喜睡,百年一觉,积沙成村。醒后即脱神弃身而去。”
“你可曾想过,你我这脚下一方黄土,什么三川五岳,青山绿水,都不过是龙脱身一层麟。天是它,地是它,你一吐一纳,无处不由它施舍,啧啧,我一厌腻情爱之人,谈起此事来,都轻佻三分。”
“所以,我当年离开江家,不是因为污蔑,更非江风媚逼迫。青昭,我是对不起你,可你若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这就是我这几年一直在找的事,秘密又轻佻,沉重又荒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昆仑说后,船上一时陷入静寂。
一道惊雷炸河,山林本在风中摇曳,刹那晃如白昼。
沈青昭感到那雷没打在地上,反而一股脑窜过来,从脚到头。她浑身发麻!
雷声轰鸣。
她一下清醒。
这……就是李昆仑当年丢下她的理由?
太荒唐!
可还有什么解释?
沈青昭不禁倒退一步,忽然间,她靠在一个柔软的怀中。
沈青昭一仰头。
是卫坤仪,而她满脸沉静。
“你知道?”
沈青昭试着说话,却没问出口。卫坤仪道:“天师,还请你一次说清。”
“好,”李昆仑慢慢倒酒,“我有一种感觉,这天下,唯有秦宗主同我一样。”
“她也知道?”
“是,我都能找到一个财神裂,她凭何不行?”
卫坤仪不言。
李昆仑一抬酒:“若我们放出风声,那尸娘子重现人世,秦家人定竭力围剿,可她出现的地方……秦宗主不想让人深入,这岂不有趣?”
原来师父是这个打算!
沈青昭抿唇,卫坤仪问:“我们该怎做?”
李昆仑道:“扮妖诱敌。”
卫坤仪道:“谁扮?”
李昆仑道:“青昭做新娘子,送来祭祀,我,做吃她的尸傀。”
卫坤仪道:“此事变数大,容我权策。”
李昆仑道:“行行行,别权了,你不会真以为让你空闲吧?”
卫坤仪道:“请说。”
李昆仑道:“嗯,也没几个角色的戏可唱,你俩走一起更好,你就做……嗯,随便做个送新娘子的小婢女得了。”
小婢女?
沈青昭一听,整个人当头闷棒。
卫坤仪做她婢女……开什么玩笑!
沈青昭正想说几句,卫坤仪却一挑眉,她道:“好。”
李昆仑道:“是嘛,这样不挺好?秦宗主这一出借尸还魂,搞得人心惶惶,咱们都是好人,不过是借她东风?”
沈青昭道:“这也叫好人?”
李昆仑一抬酒,在船挂灯笼下,她一脸红醉。
“行……沈青昭,你去做婢女吧,别做新娘了,换卫坤仪!”
沈青昭彻底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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