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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船梦(二)

    “久等了, 我可有耽搁你太久?”沈青昭一手提兔笼,一手提裙,直接道:“船夫, 带我们去琴州。”

    她在秦家人注视下踏船。

    船不小, 远观如亭榭。

    “琴州……”秦玄峥皱眉,她们也去琴州?

    沈青昭对秦家人毫不避讳。

    “来,认认你娘亲的救命恩人。”

    她抱出兔子,坐到卫坤仪身旁,势必哄个开心。

    “谢谢卫大人,谢谢谢谢。”沈青昭托起兔子效仿, 朝旁一凑。

    卫坤仪垂头, 那兔子正落腿上。

    沈青昭顺手放下笼子, 趁此兔子一溜烟窜开。

    “你——”她话声未落,兔子登时一脚跳出去, 正是差些坠水时,卫坤仪顺势拦住。

    虚惊一场!

    沈青昭藏好笼子, 只嗔怪了几句。

    兔子顽劣, 不过撒泼一趟。

    “还不谢她?”沈青昭重捉兔子放回腿上。

    卫坤仪抚摸着它,平心静气。

    她与方才判若两人。

    一弟子道:“师兄, 船该走了。”

    “好。”秦玄峥迟钝须臾, 他找得一个借口,只当卫坤仪喜欢兔子。

    河上陆续划桨离开,独两条船在此。

    秦玄峥道:“鬼市灵兽, 莫若刍狗……不如这样好了,槐风。”

    “在。”

    “你替我买下那些兔子。”

    那个弟子称是,河岸待卖的不少,它们饱受挑剔, 恻隐之心无可厚非。沈青昭暗道:“秦家有钱。”

    可他为何偏要兔子?

    沈青昭没怎想,卫坤仪却不再抚。半晌,秦玄峥看着船上铁笼,有的脏,有的病,大多饿成皮包骨。

    “辛苦了,客栈若不容放,咱们先放这里,常来看就是。”

    不错。

    好人一个。

    沈青昭摸顺兔毛,她收回留意,卫坤仪忽道:“青昭,我养兔子。”

    那话突兀,沈青昭道:“养,都是你的。”

    “你方才说,替我养。”

    卫坤仪把兔子抱在怀中,她俩同色,一主一仆。

    “我认为抚养一命,是乐此不疲,忙里偷闲,而非弃之不顾。”

    是这么说没错。

    沈青昭细品着,话虽有理,可她想:“怎像在明里暗里递给谁听?”

    卫坤仪看着她道:“青昭,我与你养。”

    好……你与我养。

    沈青昭拿她没辙,此事顺水推舟,为何她还在强调?沈青昭颔首,卫坤仪见了,她似放下心来。

    秦玄峥脸色难堪。

    河岸驶离,秦家人都被留在后头。行得一里远,李昆仑在中途上船,琴州居南,沿途巴山蜀水。沈青昭早已忘记遇见过他们,她专心逗弄兔子。

    到了山岔头,李昆仑扔给船夫一袋钱,就道:“这船舒服,虽不大,但还有二楼观台,我买了。”

    老船夫起初不肯,嚷嚷着就靠它吃饭,说什么“别胡来”、“官私分明”、“这些可都记在册本上!”但当他一打开后,脸色大变。

    “嘿嘿您慢走……”木船易主,老船夫笑着上岸。

    船成了她们居所。

    李昆仑在船头拧壶喝酒,没等多久,林中窜出个庞然大物,天崩地摇。

    “我刚养的草木傀,别介意。”

    李昆仑说时,它嗖地一声跳上船来,沈青昭差些被晃下去,一把抓过栏杆。

    好险……

    她咬牙。

    李昆仑笑道:“这兔子谁的?”

    听见她答应后,李昆仑却霸道道:“我买了这船,去琴州这一路,养兔子得过问我,拿来为师摸摸。”

    抢过来后,李昆仑一人坐在阁楼上轻抚兔子。

    巨人划船。

    卫坤仪道:“天师,我们方才遇见了秦家人。”

    李昆仑道:“秦家人?”

    沈青昭终于想起什么,她记得秦玄峥,可被卫坤仪的冷讽所迷惑。

    她其实见过他!

    “啊……我眼熟几个,其中一个还跟秦宗主坐。”

    李昆仑道:“地位挺高。”

    “是,他们可能来封家打听消息,要小心。”

    “嗯。”

    李昆仑掰一株丹草,丢给兔子:“都回琴州,小心别撞上。”

    船一路下驶,那傀儡日夜不停划桨,很快抵达地方。

    这艘船成了家。

    她们一直朝前深入,峡谷越探越静,一片峥嵘翠山中时不时响起低吼,惊动一群飞鸟。琴州风水极佳,水路纵横,秦家是一座悬城,立在孤水上。人称“云上仙琴”,独坐幽篁里。与此伴随的悬赏令,便具有一方“特色”,他们这边以水鬼为祸,常派弟子潜下去降妖除魔。沈青昭不识水性,她就一直待在船上,只是脚不敢伸,手也不敢越。

    她觉得好像只要不下船,心里就兜了底。

    在赶路时,水下泥沙混浊,那是秦家人百年来特意维持的结界,他们称为“镜海”,以此正衣冠。

    沈青昭心想,这水都黑成这样了,人照出来不“脏”么?

    这一带自从有了传闻,几乎不见船影,因着太过静悄,沈青昭一听就能知晓方位。岸边林子诡异,走尸的动静比老虎轻,比猴子沉,一到晚上,这声音就异常清晰,分辨他们十分容易。

    白天寻尸,留巨人一个,叫它看守船和兔子。

    入夜就继续前行。

    李昆仑道:“果然。”

    她们的游船抵达附近村庄,越接近“云上仙琴”,越能打听到一些传闻,比宴会更早。

    “闹尸?你问这干嘛,老早就在传了……”

    一个人掺着乡音道。

    “方圆三里,都去打听打听,谁还走夜路!”

    “别说走夜了,如今这一带挨家挨户轮流来,守在门口,就怕那血尸过来吃人呐。”

    沈青昭言谢后,她刚想走,那个老伯就笑笑,朝一旁使个眼色:“两位姑娘长得还挺端正。”

    天下小雨,卫坤仪在闻山上尸气。

    沈青昭听了面无表情,只当戏言。

    才迈步,那老伯就道:“哎,还是得当心啊……别被‘尸娘子’抓去咯,她这妖怪,专讨年轻姑娘!”

    尸娘子?

    沈青昭道:“老伯,您说的是何妖怪?”

    老伯押长了黝黑粗脖,他谨慎兮兮道:“尸娘子,就是新娘子死了,化怨鬼呗。”

    “冥婚?”

    “哪儿的糊话,这位术士,您冤枉咱们不是!”老伯气得胡子一翘,沈青昭忙致歉,他才稍微不气道:“莫说冥婚,那秦宗主接掌后,俺们病了都不再乱喂符水。”

    沈青昭道:“哎,这样挺好。”

    老伯道:“那是。”

    “尸娘子是怎一回事?”

    “她啊……”有几个妇人听见了,立马作谈,左一句“红大衣”,右一句“不吉利”,老伯眼睛提溜一转,他也不想沾晦气,于是道:“总之是老传说。”

    “有多老?”

    “你俩加起来都没她老。”

    沈青昭听得稀里糊涂,告别后,她同卫坤仪说,卫坤仪却道:“尸娘子。”

    “你……听过?”沈青昭一听这语气捉摸不透。

    “嗯。”

    她撑着伞打量山上:“琴州鬼谈之一,民间称为尸人,其实不过尸傀。”

    “你怎知道的这般清楚?”

    “名气颇大。”

    “发生了什么事?”

    “曾有一个修士给女尸穿上嫁衣,做成傀儡,入魔后躲进山中。当地人害怕,就年复一年向其献祭年轻女子,以求安宁。”卫坤仪回头,她在小雨中道:“后来她们一齐死了。”

    伞溅水,沈青昭眼睛入了雨。

    “傀儡用……女尸?”

    “是。”

    沈青昭听后暗道:“这太荒谬了。”

    她的意思是,人本是血肉之躯,何以扛住法术一击?

    沈青昭忽然想起什么,那老伯谈到尸娘子专讨年轻姑娘吃时,言辞暧昧,她试探着问:“难道她俩……都是女人?”

    卫坤仪不说话。

    沈青昭道:“嗯,原来这修士是宁肯入魔,也要将那个人……变成不死之身。”

    她总算明白了。

    难怪秦宗主敢用走尸嫁祸,这儿一堆传闻,即便发现异样,掩藏也不稀奇!

    秦宗主只用做一件事,那就是污蔑李昆仑的禁符反噬,所以她修禁曲时,即便有人疑惑,也只会怀疑到这个老传闻中去。

    沈青昭忙赶回船上,李昆仑坐在二楼观阁。听完后良久,李昆仑抬一杯酒,她挑眉:“是么?两个女的,前有龙阳之好,这算不算凤阴之好?”

    她在揶揄!

    沈青昭没想到李昆仑会猜这个,她脸色稍稍一变。

    李昆仑瞧见了,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李昆仑笑道:“有意思,秦宗主原是仗着这种传说,才敢修炼禁曲,嫁祸于我……依我看,若尸娘子重现人世,她一定很吃惊。”

    “您打算做什么?”

    沈青昭心生一股不祥预感。

    “青昭。”李昆仑端起酒杯,“你可曾想过,自己穿嫁衣的样子?”

    沈青昭一听立即拒绝:“……我没有,也不想穿。”

    李昆仑道:“我一字未提?”

    “我都懂。”

    “无趣。”

    “是,于师父您自当无趣。装神弄鬼,若为世人除妖,我愿意,可若您只想吓唬一番秦宗主?我……不想你们把这种事变得儿戏。”

    沈青昭猜到什么。

    可她不愿,也不想继续听。秦宗主为了陷害人,都能把逝者安息的埋尸召出来!

    她俩都那么疯,现在做的事哪一个与“道义”沾边?

    李昆仑喝酒,沈青昭不多说话。

    这时,脊背被人轻轻抚摸,她震惊中抬头,卫坤仪正侧身,眼神肯定。

    沈青昭心中一动,轻声道:“……你在啊。”

    卫坤仪缓缓点头。

    黑雨溅落,惊动一条江。沈青昭觉得她让人心安。

    阁楼传出动静,李昆仑走下来,道:“我与秦宗主,才不是为了清白这等事,才彼此较劲。”

    沈青昭刚转头。

    李昆仑就把酒一倒,灵力使其流在半空,犹如醉龙。

    雨打船,不停地摇。

    本不过一条线,虚晃几下,却在这氛围下,仿佛眷写某种古老的秘文。以长夜为纸,以风雨为声。窄船外,雷欲打不打,沈青昭看得眼疼。

    这是……什么?

    她头皮发麻。

    李昆仑一边倒一边说:“长话短说,我一向不啰嗦,龙气消散这事,你问我痴不痴迷?那是诚然,我若不痴迷,也就不会出走寻龙。但洗脱罪名?我不在乎,当年我离开江家后,走南闯北,就只是为了一件事——找龙。对了,青昭,你还记得殷掌门那天怎说?他说,古籍中写,龙喜睡,百年一觉,积沙成村。醒后即脱神弃身而去。”

    “你可曾想过,你我这脚下一方黄土,什么三川五岳,青山绿水,都不过是龙脱身一层麟。天是它,地是它,你一吐一纳,无处不由它施舍,啧啧,我一厌腻情爱之人,谈起此事来,都轻佻三分。”

    “所以,我当年离开江家,不是因为污蔑,更非江风媚逼迫。青昭,我是对不起你,可你若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这就是我这几年一直在找的事,秘密又轻佻,沉重又荒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昆仑说后,船上一时陷入静寂。

    一道惊雷炸河,山林本在风中摇曳,刹那晃如白昼。

    沈青昭感到那雷没打在地上,反而一股脑窜过来,从脚到头。她浑身发麻!

    雷声轰鸣。

    她一下清醒。

    这……就是李昆仑当年丢下她的理由?

    太荒唐!

    可还有什么解释?

    沈青昭不禁倒退一步,忽然间,她靠在一个柔软的怀中。

    沈青昭一仰头。

    是卫坤仪,而她满脸沉静。

    “你知道?”

    沈青昭试着说话,却没问出口。卫坤仪道:“天师,还请你一次说清。”

    “好,”李昆仑慢慢倒酒,“我有一种感觉,这天下,唯有秦宗主同我一样。”

    “她也知道?”

    “是,我都能找到一个财神裂,她凭何不行?”

    卫坤仪不言。

    李昆仑一抬酒:“若我们放出风声,那尸娘子重现人世,秦家人定竭力围剿,可她出现的地方……秦宗主不想让人深入,这岂不有趣?”

    原来师父是这个打算!

    沈青昭抿唇,卫坤仪问:“我们该怎做?”

    李昆仑道:“扮妖诱敌。”

    卫坤仪道:“谁扮?”

    李昆仑道:“青昭做新娘子,送来祭祀,我,做吃她的尸傀。”

    卫坤仪道:“此事变数大,容我权策。”

    李昆仑道:“行行行,别权了,你不会真以为让你空闲吧?”

    卫坤仪道:“请说。”

    李昆仑道:“嗯,也没几个角色的戏可唱,你俩走一起更好,你就做……嗯,随便做个送新娘子的小婢女得了。”

    小婢女?

    沈青昭一听,整个人当头闷棒。

    卫坤仪做她婢女……开什么玩笑!

    沈青昭正想说几句,卫坤仪却一挑眉,她道:“好。”

    李昆仑道:“是嘛,这样不挺好?秦宗主这一出借尸还魂,搞得人心惶惶,咱们都是好人,不过是借她东风?”

    沈青昭道:“这也叫好人?”

    李昆仑一抬酒,在船挂灯笼下,她一脸红醉。

    “行……沈青昭,你去做婢女吧,别做新娘了,换卫坤仪!”

    沈青昭彻底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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