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多披了件宽大的灰格子衬衫,赤脚走到客厅。
衬衫是男款,很旧,和这间公寓一样旧。这是他们三个合租的房子,位置偏到十万八千里,除了便宜一无是处,连气味都带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味道。
猫咪看见她,冷漠地从老式电视机上跳下来。
衣柜上方空荡荡摆着几条黑色长裙,柜底垫着几双黑色高跟鞋、几本旧书。书页已经泛黄,带着一点奇异的香气,懂行的人能从中分辨出檀香、芸香和印度奇南香。
抽屉里放着三只手表,西洋流回来的中古款,已经停产。
她不喜欢重复的东西,也不喜欢重复的时间,因此每只手表时间都不同,有三分钟差异。她选了最早的那只,戴在手腕上。
7点16分。
酒精在胃里发酵。她坐在桌边,把最近开支一项项列出,字迹毫无章法,如同黑色藤蔓随意攀爬,细到一块一毛。
三餐可以不要。维生素片比水果便宜,可要可不要。糖和碳水化合物不得不要。烟和酒是她维持生命的东西,前面都可以划掉,这两个不能不要。
还有这几个月拖欠的房租、水电费、雷贝拉唑……
不行,雷贝拉唑太贵了。
她拿起老式诺基亚手机,刚想查一下胃溃疡有没有更便宜的替代药,却看见uk≈juk一栏,多出了一条信息。
陌生号码,发件时间分钟前。
她点开。
清晨的朝霞从窗扉中漏出一束,将餐桌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老房子不知哪个角落飘来的味道,馊,又有点腥。好像婴儿的奶粉和屎尿烂在了某个角落,与钢筋水泥混杂在一起,最终渗进她的皮肤,变成她的气息。
她对面收音机还在絮絮“中私募已经开始进行初步建仓和布局,医药股未出现惯性下跌”……可光线这头,她坐在那里,年轻、苍白、面无表情,是一个独立的、割裂的空间。
时间静止。
只有屏幕上黑色字体,端端正正地写着:
“何双平已死,速回。”
……
抽烟有什么错?
人类从文字出现之前就开始喝酒,从信仰出现之前就开始抽烟。烟草每年给政府贡献6的税收,养活的是医疗、教育、住房还有航空母舰。而吸烟者平均比健康人少活十年,就意味着,平均每个吸烟的人都会少领近四十万养老金,这些钱,就是他们对世界无私的爱。
她活着,就是在源源不断贡献税收。
她死了,也是在为医疗体系做贡献。
毕竟没人生病,哪来的行业?所以抛开伦理,单从经济角度,每个吸烟者都是折断翅膀的天使、行走的活雷锋、最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
他们公寓三人合买了一部二手别克。活雷锋李维多抽完最后半根烟,一边和法务部电话确认何双平目前的公司邮箱、大楼权限、a账号,甚至商务号码都已全部注销清除,一边把油门踩到了底。
飙到公司时,堪堪踩在九点十七。
大约是之前中兴跳楼事件热度未散,门口除了警车,还有不少记者蹲守。
l是租的办公楼,黄金地段占三层,0楼全是交易员。每间办公室都是落地玻璃墙,每条走廊都有监控直达总裁办。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两到三部电话,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每个人都在说差不多的话,做差不多的事。
没有人有隐私,没有人能偷懒,也没有人有“我”。
每个人,都像一台机器中的一个螺丝钉。
她站在许尽忱专用玻璃电梯往下看,这个螺丝钉,和那个螺丝钉,没有任何区别。
几个会议室里,一群实习正瑟瑟发抖地做深度分析报告,即便隔着厚厚玻璃,也能听见l首席之一贾沈在怒吼:
“df估值居然没有rkigaial?!拜托,你在和我见鬼吗?”
“都1岁的人了,连跳空、逼空、踏空三个概念还分不清,你怎么不走到公司楼顶,对着黄浦江一脚踏空呢?”
“你和人谈上亿的生意,就和他用’下个rj预算不能vr’这种垃圾水平英文?你六级过了吗?你好歹能给我冒出一个&bud啊我的天哪。”
李维多:“……”
做到到贾沈这个位置,还愿意每天对着实习生怒吼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舅舅,她是谁?”
漂亮实习生转头看到她,声道:
“她看起来好啊,为什么能乘总经理室电梯?她也是经理么?”
“说了别在公司里喊我舅舅。”
贾沈按下怒气,抬起清秀的、几乎有些书生气的脸,朝她手指方向看去,“呵”了一声,嘲讽道:
“经理?你不知道能进军营的,除了主帅和军师,还有第三种人吗?”
实习生:“抱歉,舅……不、不是很清楚。”
贾沈:“打杂的啊,不然你让将军自己洗碗扫地做家务吗?”
实习生:“……”
“知不知道东汉末年,为什么会群雄并起?”
实习生:“……不、不大知道。”
“就因为私设朝廷,用中层架空高层,让打杂的人做丞相的事,怎么可能不崩溃?”
实习生:“……”
看来她舅舅真的很讨厌打杂的。
贾沈冷冷地望着那个走远的背影,拍了拍漂亮实习生的背:
“l是一个畸形帝国,根基不正,上梁也歪,权利架构混乱,类似东汉末年。你如果想留下,就要记住,谁都可以得罪,唯有三个人,不管他是高层中层,哪怕是基层,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哪、哪三个?”
“i刘梃清,≈a何双平,还有一个例外,就是刚从你面前经过的那个打杂的。”
他眯起眼睛:
“这三个人啊,就是l的李世民、尚书令、节度使……说不定还有卫子夫,能打杂,还能做皇后的那种。”
……
打杂李维多刚出三十三层电梯,就见秘书长秦宋柯正哭丧着脸,委委屈屈扒拉着她的门缝,转头看见她,第一秒热泪盈眶,第二秒就撸起袖子要和她加油干:
“我早上给你发了一百条短信!一百条!打了八百通电话!八百通!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嗷嗷待哺等你拯救!你那个破烂手机是高位截瘫了吗?!”
李维多:“……”
她真不想承认这是她同事,修辞实在太辣眼睛。
秦宋柯已经年过三十,说是秘书长,但整个秘书处,大概只有他真的在做秘书,没什么权利,也没什么能力——l三十三楼的秘书处和别处不同,它囊括着几个最核心部门的“后起之秀”,都是总裁许尽忱亲自招的人,就像这家公司第二个决策中心。一个多余的、畸形的心脏。
在这个心脏里,许尽忱最不需要的,就是有威慑力的领导者。
威慑即统治。
领导即分权。
秦宋柯大概也习惯了这种夹缝中的生活,有时被90后v当着整个办公室的面骂到狗血淋头,他也只是低垂着眼,脸上找不到一点锋利的、对抗的东西。
他没等她开门就急哄哄地来拉她:
“走走走,依做做好事救救阿拉可怜人。许总今天姨妈大爆发,44超长夜用都不能防止他侧漏了,早上知道你又不在,他发了一上午的火,还发得格外与众不同,时而慈祥和蔼,时而暴跳如雷,冰火两重天,连刘梃清都被他吓出来了。”
“刘梃清被骂,是那两个线上教育公司借壳上市出问题,和我打不着边吧。”
李维多头也不抬:
“我是特助,又不是你们秘书处的,休假来公司拿个东西,还巴巴跑上去找骂?”
“可许总喊你了。”
“他在哪喊我?”
“在他的心里。”
“……”
“马屁千万条,加班第一条,员工一偷懒,老板两行泪。你工作七八年没请过一天假,这一请就是五六天,许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能高兴吗?虽然工资就那么点,但他这心的呼唤,呼唤你爱的奉献,你听不见吗?”
“……”
这呼唤还有点玄幻。
李维多录入了指纹,又扫了一下虹膜,这才打开了门。她翻开桌上黑色皮质笔记本,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一抬头,秦宋柯还猫腰扒拉着她的门缝,眼睛红彤彤地看着她,像一条土狗。
李维多:“……你还要怎样?”
秦宋柯脸上透露着渴望:
“维多,我们老板真的很可怜的。今年大头都在并购,何双——你昨天没来,老板坐在办公室里都没人泡咖啡,只能喝点冷开水。好不容易等到周一,你又消失了,老板又只能喝冷开水。”
法务部在何双平跳楼后五分钟内已发了内部通告,禁止在任何地方谈论此事,秦宋柯不敢多言,控诉道:
“你还是个人吗?”
“……”
她真想回一句,不,我不是。
是办公室里其他人都手折了,还是公司楼下星巴克倒闭了?
但……
李维多合上本子,直起身。
有某个瞬间,秦宋柯觉得那双眸子与寻常大相径庭……可再仔细看,李维多只是像往常一样,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走吧,去拯救你。”
……
如果是雾气弥漫的清晨,三十三楼的高度,会给人伸手能触摸到云的错觉。巨大落地玻璃窗被帘幕半掩了光晕,空阔客厅中央,摆放了一台钢琴。
这是许尽忱的办公室,再进去,就是他设在公司的私人住所。李维多一半人生都在这里度过,熟稔如同自己的家。榛子糖左边木柜,咖啡壶右边吧台,她煮了半壶端在手上,轻轻敲了敲他的门。
宽大的黑色胡桃木桌子后,年轻男人低头翻阅文件。
秋日天空湛蓝如洗,窗外停着几只鸟雀,他金边平光眼镜映着云朵的影子,四周寂静无声。
如果不是深知此人本性,她几乎都要忘了——
他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商人。
完全冷血的利益至上者,从无更改的套利人。
他不许员工上班时间坐飞机出差,不批准休假,他要求超额劳动,明明9点上班,却会在八:0往公司任意岗位打电话。甚至他在美国的分公司不允许在周五下午发工资,只因他不想支付银行周末产生的额外利差。
没有人比他更暴躁,没有人比他更冷酷。
也没有人比如今的他,更像个君王。
……
窗外起了风。许尽忱正检查损益表,忽然察觉到一丝冷冷的视线——转瞬即逝,无法捕捉,像某种冷血的动物。某次他收购一家沙漠动物馆,一只黑色蜥蜴趴在沙丘上,也是这样注视他,仿佛注视着一种死的、没有生命的东西。
一种食物。
可他抬起头,只看到自己的助理正背对着他,轻轻拢上门。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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