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孙小玉的处置很快就下来, 免去她的会计职务,前往布坊给女工上课,教她们识字算数, 为期五年, 没有固定薪俸,只有些作为束脩的米粮。
对于这安排, 孙家可不敢有什么意见,毕竟当上会计可不容易, 每月还有银子拿,现在突然要嫁人离职, 也有点理亏。况且亲家对教书这活儿也不排斥, 五年虽说有些长了,但是每天只上一个时辰的课,也不算什么大事, 还有粮食拿,全当是扬名了。
至于不得外泄机密的事情,其实也没何灵说的那么要紧, 毕竟银行原先就是有规定的,泄密的惩处十分严厉,赤旗帮再怎么瞧着温和无害,那也是独霸南海的大船帮, 谁敢以身试法?况且这些会计接触的多是青苗贷, 也没人会打听平头百姓去银行借了多少钱。
不过孙小玉的离开, 还是让不少人心生惊诧, 别说是银行的同伴了,就是布坊里也有不少人大惊小怪。
“竟然还给咱们上课?哈!若得了空,我还想回家睡觉呢!”
“都要听吗?会不会跟升职有关?”
“就你这小蹄子还升职?哈哈哈,笑死老娘了。”
“别闹别闹,我觉得能写自个儿的名字也挺好的。”
“口诀表都挂了多久了,也没见你学会啊!”
“是啊,为啥专门找人来跟咱们讲课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女先生是银行出来的,听说犯了事,才被罚给咱们讲书。”
“嘶,银行里那些女子不是当的账房吗?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儿啊?”
“谁知道呢,说不定贪了钱财。”
“贪了帮里的钱还有活路?估计就是学问不行,被赶出来了!”
“就是,一个小娘还管什么帐,这都是男人干的活啊,不自量力。”
“说话当心点,咱们帮主也是女子呢!”
“哎呀看我这臭嘴,该打该打……”
一群妇人聊得起劲,旁边一个小丫头却听到有些心机,瞧着空赶紧为身边人:“二婶,真有女先生给咱们讲课吗?”
那婆子笑了,打趣道:“怎么,你想听啊?”
黄小丫把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想,我想读书识字!”
瞧她这兴奋劲,倒是把那婆子逗笑了:“那就听听呗,据说都是下晌来讲学,得一个时辰呢,想听的都能去。”
当真?!黄小丫眼里都闪出了光,之前她也是背了口诀表,又去跟管事说了好几次,这才讨了个纺织的差事,不必天天搓麻绳了。现在又有人教她们读书识字,若是学会了,是不能还能换个差事?
虽说不知能换什么差事,但是身为疍民,读书识字已经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现在平白有人来教,她怎会错过!
有人满不在乎,也有人跃跃欲试,真正的主管王三娘,此刻已经见到了来赴任的女先生。
“孙姑娘能来我们布坊,可真是件好事。”对于孙小玉的到来,王三娘是打心眼里高兴。当年她因为去听了何姑娘的课,学会了数算,这才能在布坊里担任主管。可是再想升职,得读不少的书,她也是工作繁忙,没空去学,现在人都送上门了,可不就刚好能跟着学学了。
见王三娘笑的开心,孙小玉也笑了笑:“我懂的也不多,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望三娘子指教。”
见她如此谦逊,王三娘更开心了,银行里的人可是帮主的心腹,她还担心这位脾气大,不好相处呢,没想到竟然如此的和善。想起了什么,她赶忙道:“我们这边都是些蠢笨妇人,若是有顽劣的,孙姑娘只管打骂,轰出去也无妨,千万别纵着她们!”
孙小玉不以为意,只道:“无妨,喜欢学的留下即可,不爱学的也不必勉强。”
这也是何灵的原话,她无需教会每一个人,只要来上课就行了。
王三娘却在心底叹了一声,她是知道那些女工的脾性,恐怕宁肯学刺绣花样,也不爱在写写算算上花功夫,也不知有几个人能抓住机会了。
没在这上面纠缠,她转了话题:“听说孙姑娘就要成亲了,可选好了日子?”
孙小玉神情微敛,低声道:“定在了两月后。”
王三娘立刻道:“那还有些时候,到时候我定让人给你绣条好看的锦被做添妆。”
布坊里就这种事方便,王三娘也是打定主意了要结好这位女先生,平日多听听课,跟着读些书,说不定还能给自家闺女开蒙呢。如今也不用交束脩,只好在旁的上面找补了。
孙小玉自然谦让了几句,两人就说到了关键处。
“这要是成了亲,还方便过来吗?”王三娘小心道。
“我以跟夫家说好了,只一个时辰,不碍事的。”顿了顿,孙小玉道,“若是回头怀了孕,可能要请几个月假,不会少了课程。”
一听她这么说,王三娘子就放下了心:“你放心,咱们这边也有育儿房,将来有了娃娃可以带过来让人照料,不妨事的。”
她那夫家恐怕不会让她把孩子带出来,也不知该怎么作答,孙小玉只含糊应了一声,不再多谈。
两人聊的差不多了,便一同去看了作为讲堂的食堂,这边有桌椅板凳,也有早就准备好的黑板和粉笔,都是银行里用惯的,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孙小玉当初在银行时,也常常教导新来的姑娘,本就有些底子,现在要教的东西更浅,自然不在话下。
一切都安排妥了,也到了下工的时候,等所有人闹哄哄的吃完了饭,收拾完了桌子,她才走上讲台,对众人道:“我名叫孙小玉,以后负责教你们课业,以后一天认字,一天识数,每旬休息一日。若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下来问我。”
终于见到这位女先生了,下面人倒是分外好奇,还有不少人交头接耳,嗤嗤发笑。王三娘立刻站了出来,怒声道:“都给我老实点,不愿听的明日就别来了!若是有不敬孙先生的,别怪我打你们的手板,让你们织不成布,绣不了花!”
这话可太重了,下面人立刻安静下来,不敢造次。王三娘也是听过传闻的,不忘补了一句:“要不是孙先生打算成亲,哪会离了银行,来这边教书?能听课是你们的造化,别浪费了帮主的一片苦心!”
嚯!原来是为了嫁人才离开银行的啊,这是攀上什么高枝了?要不怎么说人家运气好呢,又能进银行,又能嫁良人,旁人可比不来啊!
还几个原本无精打采的,突然就反应过来,是啊,若是读点书,将来是不是能挑个好人家?回头得打听打听,这女先生到底是嫁给哪家了。
王三娘这话虽是吹捧,也是替她解围,可是不知怎地,孙小玉总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块。下面密密麻麻坐了不少人,但跟银行里那些女子截然不同,她们眼中并没有那种渴求,只是打发时间,看看旁人的笑话。读书对她们而言,恐怕还没有刚才的饭吸引人。
然而即便如此,孙小玉也没有敷衍的心思。一想起何姑娘那恼怒的神色,她就觉得心底发闷,难受的要命。帮主也是真心对她好,甚至连处罚都如此的轻微,她怎能辜负这份心意?
而且在心底,孙小玉也是愿意出门教书的。还有两个月,她就要成为别家的媳妇了,到时候要侍奉公婆,跟没见过面的丈夫朝夕相处。她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人,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讨他们欢心,心底何尝没有恐惧?现在,她手里捏着的是白垩和石膏子做成的粉笔,面前放着的是熟悉的书本,她只要把自己学过的,教给面前这些人就行了。
这些是她能掌控的,也是她真心喜欢的。下面那些无精打采的面孔,再也不能影响孙小玉,她提高了音量道:“今日讲的是《三字经》,没有纸笔的,回头可以筛一盘细沙带来上课,跟着练字才能记得住。”
说罢,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起来。
坐在角落里,王小丫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那一个个雪白的字,浑身都在微微发颤。这真的是教她们识字啊!虽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是王小丫还是笨拙的用手指模仿着黑板上的字迹,她是买不起纸笔的,但是沙盘并不难弄,明日一定要准备好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这句话讲的是人在出生时,本性都是善良的……”
台上的女先生开始了讲解,台下有人发呆,有人打哈欠,也有人听的全神贯注。不多时,朗朗的读书声响起。
一节课,只讲了三四句,还要一个个字的教,其实是有些慢的。不过孙小玉觉得慢些也好,这边的女工学起来恐怕更吃力,得循序渐进,只是不知明天还会来多少人。
笑着跟王三娘又聊了几句,孙小玉提着书篮往外走去,谁料还没出坊门就被人拦住了。那个是个头颇矮,黑不溜秋的小丫头,一脸紧张的站在了她面前,孙小玉记得这张脸,方才在课上,她的嗓门极大,是少数几个真心学习的。
一想到此处,她就放缓了声音,和气问道:“可是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
王小丫用力摇了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突然开口:“先生教的很好,我都能听懂,若是学会了这些,我是不是也能去银行当个会计?”
她是真打听过了,银行跟布坊完全不一样,里面的女子都能管事,跟男子一般无二。她真能听懂这些东西,她记性特别的好,也肯下苦功。若是学成了,也能进银行,是不是就不用织布,每日穿得整整齐齐,拿比管事娘子还要多的薪俸呢?
那小丫头并不漂亮,瞧着也不像有多机灵,可是她眼中的东西,孙小玉无比熟悉,她曾在许多同僚眼中看到过,也无数次在镜中瞧见……眼底一热,她轻轻点了点头:“只要好好学,就有机会。”
这是她曾在何灵口中听过的话,支撑她走过那么多艰难的日子。如今她也要说给别人,说给更多的女子。只盼她们不像她,能继续走下去,去临县,去番禺,去所有赤旗帮能到达的地方。
王小丫的脸一下就绽开了,用力鞠了一个躬:“谢谢先生,我会好好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