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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要见我大哥。”

    后半夜,两人皆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天亮之际,林苑终于按捺不住,直截了当的对他提了要求。

    晋滁起身背对着她的方向慢慢穿戴着衣物,“怎么突然想见你大哥了?不过怕有些难办,你也知你父亲你几位哥哥他们都在外地任职,一时半会的也回不了京。”

    他说的平静,林苑却听得心猛地一沉。

    从前听他这说这话时她还不曾觉得什么,至多也只会想,大概是她父亲觉得她这几嫁之女损了长平侯府颜面,令府上在京中难做人,这方请旨调去外地赴任。且府上早已与她生分了,这般做也无可厚非,也在她预料之内,因而听闻他们离京之事也并不觉得有多意外。

    可如今在对他起了疑后,她越想此事却觉不对,府上根基在京城,就算她父亲及几个哥哥去外地赴任,可家中少说也得留着女眷以及些小辈在京守着,如何将整个府上人都带上了?不提长途跋涉的,她母亲及几个嫂嫂受不受得了这颠簸,就单说几个在国子监做学问的小辈,其前程又岂能因此而断?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她父亲又怎么会做出这般的决定。

    “除了大哥,我还想见见父亲母亲,还有其他哥哥嫂嫂们。从前再有何龃龉,可到底也是骨肉至亲,又哪有解不开的死结。”她起身下地,拢了衣裳来他面前,仰眸不动声色的直视他。

    他避无可避,只得与她清如水的眸子相对。

    “你既想他们了,那我就召你父亲他们回京便是。不过举家回京,又千里迢迢的,怕一时半会动不了身启程。”

    “如何启不了程?大不了可让我大哥率先动身,这般总成罢。”

    “云州至京都的必经路段从不太平,你就不怕你大哥落入盗贼窝里?”他束着金玉腰带,耐心的解释:“况朝廷这里,我总得与诸位大臣们讨个商议,定下接替之人罢。这也需要时间。你若想亲人了,我就让你长姐进宫来陪陪你,可好?”

    他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太过坦然,反倒衬的她像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那好,今日便让长姐进宫罢。”

    可无论他表现的有多坦然如常,她心中的猜疑都不曾减半分。只要未亲眼见她大哥安好无损的站她跟前,她就始终对他持有怀疑的态度。因为他的呓语实在太令人生疑。

    晋滁一出大殿,脸色就变了。

    她开始起了怀疑,定是他昨夜的呓语露了端倪。

    他猛握了拳,惊悔交加,恨不得能砸死昨夜那高兴忘形的自己。

    沈文初的事她无迹可寻,他尚可将事情捂住,可长平侯府的事,他该拿什么来捂?若一味地推脱阻挠,那只怕会愈发加重她的疑心。

    他咬咬牙,眸光几番沉暗后,疾步离开了她的寝宫。

    “去请韩国公府的三夫人入宫。”

    林蕙站在奢华壮观的九层宫阙前,抬头仰望着似要入天际的高高宫阙,神识一时间恍惚。

    “长姐!”

    林苑惊痛的望着殿前那脸色蜡黄,头发花白的长姐,一时间竟不敢对面那瘦的脱形,苍老的如年过半百模样的女人是她那风华绝代的长姐。

    林蕙动作迟缓的收回仰起的目光,看向站在阶前的人。

    因常年生病吃药的缘故,她的眼睛早已不复从前的明澈清亮,可看向对面人的时候,那眸里散发的柔光却亦如从前般怜爱。

    “小妹。”

    她的唤声刚落,林苑已奔了过来,颤手去摸她花白的发:“长姐如何成这般模样了?”

    林蕙摇摇头:“生了场大病,自此就坏了身子了。且不说这个,咱进去说会话罢。”

    林苑与管事嬷嬷将她小心搀扶进了殿。

    在搀扶的时候,林苑忍不住给她把了脉,那跳动无力的微弱脉搏,无不昭示着身体主人的大限将至。

    林蕙看着那瞬息面如土色的小妹,浑浊的眸里不知流露的是悲还是叹。

    “娘娘,夫人,你们喝杯参茶暖暖身子。”

    管事嬷嬷端来两杯参茶来,退到远处候着时,还提着心时刻关注着她主子的面色。

    此刻林苑面上一派惨白,握着茶杯的手指始终冰凉,早已没了知觉。在那管事嬷嬷看来,此刻林苑的状态比那韩国公府的夫人还要堪忧。

    “小妹,幸亏你没事。”

    林蕙的话说的没有力气,却依旧是努力笑着跟她说。林苑心中翻腾起极大的酸楚与悲戚,她像想以前一样扑入她长姐怀里痛哭不止,可身体却好似被冻住般,除了抖再做不出其他反应。

    她甚至连泪都流不出来,只干涸着眸光从对面长姐花白的发,再落上那饱受病痛摧残的干瘦身体上,反反复复。

    她应早去见见长姐的,应早些的。

    她怎么就信了他们的话,认为长姐一切皆好?

    “小妹……这是我命数,你不必担忧,自责。”

    似知林苑在想什么,林蕙忍着咳意,慢慢出口道。

    她望着对面的人,脑中不由掠过儿时欢快岁月那些片段,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时光荏苒,一转眼,她的人生已将要走到尽头。

    想到来之前那男人软硬皆施的警告,她略有嘲弄的抬了抬失了水分的唇,那个男人也不知是痴情还是绝情,对长平侯府赶尽杀绝的是他,唯恐小妹得知战战兢兢瞒着消息的也是他。

    不过他可以防旁人,又何必防她。

    她本就没打算将这些残酷的事实告诉小妹。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实,告诉她又能如何?只会让小妹悲痛欲绝,生不如死。

    她小妹一生命途多舛,余生便让她安安生生的过活罢。

    “长姐,我这就让御医来给你诊脉开方子,你按时吃着药,一定会好好的。”

    林蕙看着颤栗急声令人请御医的小妹,无声叹口气。

    手指抠着茶杯努力将手抖控制在最轻的范围,林蕙连喝了两口参茶,缓了会觉得有些力气了,方又开口道:“你今日突然要见我,是有何要事?”

    林蕙的问话,陡然让林苑从乍见长姐的悲喜情绪中抽出了几分清醒。

    “长姐。”她伸出手来,握住了她长姐的其中一只手,“我想母亲了,还有父亲,大哥他们。圣上说会召他们回京,不过大概启程大概会久些,少说要个一年半载。可这么多年未见,我真是,既思念,又忧心。”

    林蕙的目光从她们相握的手上划过,静静落上她的面上:“家里一切都好,你安心便是。”

    林苑在与她长姐对视片刻后,缓缓松开了手。

    刚她手指点了三下,她长姐也回了三下。

    这是她们儿时游戏时候的小暗号,回应数相同,表明一切皆好,并无异常。

    林苑将收回的手放在了桌面上,指尖猛抠住膝盖。

    刚长姐虽予了回应,但却有过瞬间的迟疑。

    虽短暂,可她还是发现了。

    她心中好似有一巨大的谜团在疾速发酵,可她却没有再询问,只是吩咐宫人去将皇后请来。

    韩芳下了凤辇几乎是哭着急奔而来,一进殿,就奔过去跪地抱着她母亲痛哭流涕。

    母女俩抱头痛哭,林苑别过脸,咬唇闭了眸。

    待林蕙到了要离宫的时辰,林苑挽留她在宫中住上几日,却被她婉拒了。

    “小妹,那是我的归宿,我得回去。”

    她说的话虚弱无力,可目光却透着看透世事的平静。

    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林苑浑身发颤的站都站不住。

    韩芳忍不住捂住了嘴无声痛哭。

    “苑姐儿,芳姐儿,你们好好的活着,安安生生的。”

    上轿的那一刻,林蕙又回头望了眼,冲她们二人用力扬了抹笑。

    干瘦蜡黄面容上的笑,不似那般明艳动人,可看在林苑眼中,却依旧如那年秋千上娇嫩美丽的少女一般,笑的那般灿烂明艳。

    两日后,韩国公府传来噩耗,府上三夫人殁。

    林苑携着芳姐儿出宫,入韩国公府哭灵七日后,便要送她长姐最后一程。

    晋滁也一身素服的陪她,甚至为此辍朝了七日。

    他守在灵堂,她由他去,只是七日后,在抬棺的时候,她拒绝了他要扶灵的请求。

    当时他眸光似有惊涛掠过,她也一概不理,只让韩芳、逢春与她一道,扶着她长姐的棺木出殡。

    晋滁在她发红的眸上及麻木的面上反复掠过几回,终是压下眸光,朝太子那递了个神色。

    太子硬着头皮上前,站在韩芳前方扶棺。

    这一回,林苑并未阻止。

    晋滁微微松了口气。

    韩国公府的三夫人身后几近哀荣,太子皇后扶棺,这般的排场哪怕几十年后仍旧被人津津乐道。

    林蕙的丧事过后,宫里好似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此时的平静与从前的平静不同,已有人能感觉的到,那压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潮汹涌,即将要突破这片平静的湖面,掀起惊涛骇浪。

    当晋滁听宫人来禀,道是林苑来请他过去时,心里没来一突。她长姐的丧事刚过,这会她突然请他过去是为何?

    这些时日她待他颇有几分冷漠,让他着实心中不定。她可是在埋怨他未照看好她长姐?或是有其他缘故?

    他仔细回忆了下当日她长姐与她的交谈,据那嬷嬷说,她长姐没泄露半字,神色也如常,暗里说她不该起怀疑才对。当日他让她长姐过去就是安她心的,没道理怀疑更甚一层的。

    晋滁压着不安踏进她寝宫时,不经意一抬眼,脚步却猛地一顿。

    在栽满了奇花异草的大殿里,她正背对殿门的方向站着,手上拿着什么似在雕刻着,动作很缓慢,却很珍视。

    他目光一转,这会适应了殿内昏暗视线的他,便就看清了她面前案上那几个被雕刻成型的物件。漆黑色,几寸见长的木板加基托,形状似是……牌位。

    “阿苑!”

    他倒抽口气,疾步上前,又惊又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林苑将身体侧过躲开他伸来的手,立在他旁侧平静抬眼看他:“伯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这么一句话,当一个人撒一个谎,他便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这个谎言。”

    晋滁伸出的手僵在当处。

    她看他的眸光渐渐尖锐,宛如利器:“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或者准确来说,是叫坦白。”

    他寸寸收回了手:“阿苑,我知你长姐去了,你悲痛非常……”

    林苑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别提我长姐,你别提。”

    她伸手一指案上的那排漆黑牌位,苍白的面上不带情绪:“你觉得,这些牌位,我都是刻给谁的?”

    晋滁闭了眸,握拳深呼吸着。

    “怎么,不知?可我觉得你应知的,知道有些孤魂尚在荒冢中游荡,他们无所依,无所附,连个像样的石碑都没有……”

    “我让逢春来看你。还有韩芳与太子,一会皆会过来。”

    他扔下这话,转身便要走。

    林苑却凉凉的问他:“你怎么不说让文初来看我?”

    晋滁猛地回头,瞳孔急速收缩。

    她死死盯着他,声音陡然凄厉:“你怎么不说让大哥来看我?让我父亲、母亲、其他哥哥嫂嫂们来看我!!”

    林昌盛两目被剜的一幕刹那出现在他眼前。与此同时浮现的,还有那些死不瞑目的一具具尸首。

    林苑手指抠住掌心里的牌位,猛上前一步,盯着他双眼逼问:“你说,为何不说?”

    “你说不出来,因为你知道,他们已经不能成为挟制我的把柄了,对不对?”

    “活着的人才算把柄,死了的人,便就没了利用价值。我说的可对?”

    她每朝他近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

    “不是这般的阿苑,你莫胡思乱想。”

    “不,应是你莫再狡辩了。”林苑摇头发笑:“那一夜,你可当我什么都没听见?不,我全听见了。”

    她抖着手指向他,声音发着颤:“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你就承认罢,你杀了我大哥,杀了我亲人,还杀了文初!你敢做不敢当,你让我瞧不起你!”

    “你还以为你瞒的天衣无缝?却不知你漏洞太多了。”

    “若你问心无愧,我长姐出殡那日,你派兵将灵堂围的严严实实,你紧张的防什么?但凡稍微有人出现在灵堂周围,你就如临大敌,恨不得将其杀而后快,为何?”

    “是不是怕别人说出你瞒着的秘密!”

    “从前我总想不通,你何故不让我踏出寝宫半步,何故毒哑毒聋了殿内宫人,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她目光逼迫着他:“既到这份上了,你还要瞒吗?伯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是想不通啊,你究竟为何要那般做!”

    晋滁的脑袋轰的声一片空白。

    早在听她说她那夜全听见时,他就已经无法思考了。

    此时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知道了。

    他瞒着她做的那些事,她全都知道了。

    一股寒意爬上了他的脊背,巨大的恐惧让他手脚冰的好似接近于尸首。

    那她以后会如何待他?会恨他吧?会厌他,恶他,憎他?会的,她会恨得巴不得他去死,憎得恨不得他永远别再出现在她面前。再也不会对他软言浅笑,不会对他洗手做羹,更不会再对他温柔小意……

    “阿苑,是我的错。”

    闭了眼他骤然跪下,高大的身躯好似轰然倒地。

    一句话,相当于承认了林苑的那些指责。

    她,诈出来了。

    她转动着眼珠盯在他身上,声音刮蹭着喉咙:“你将我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嫂嫂们的尸身,都放哪儿了?”

    他艰涩道:“都好生安葬了。到时,我带你过去祭拜。”

    脑中突然闪出个念头,她的手忍不住在抖:“炎哥儿他们,也都在一块吗?”

    他默认。

    林苑就趔趄的倒退数步,直至后腰抵在了放置牌位的案上。

    她的双目在短暂的发直后,而后她猛地伸手摩挲着牌位,抓过几个疯似的朝对面人扔去。

    “晋滁!你丧心病狂!!”

    她崩溃的冲上前去,连扇他十几个耳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

    “炎哥儿才多大?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你还是不是人?你简直畜生不如!!”

    晋滁闭着眼,一动不动的跪在那,任她打任她骂。

    她对他的恨怒直击他的灵魂,最后化作了剧烈刺痛,直冲他头部而来。可奇异的是,在这铺天盖地席卷来的剧痛中,他反倒有丝莫名的解脱感。

    大概原因是,如今事情暴露,日后他便也用再煞费苦心的瞒了罢。

    如此也好。就如她所说,一个谎言需要千万个谎言来补,将来万一他哪个补不到位,这秘密爆出来也是迟早的事。如今爆出来,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或许也不算太坏的结果。

    他狠狠咬牙如斯想着,慢慢的,情绪便开始平静下来。

    冷静下来后,他开始迅速分析他手上能留住她的筹码。

    木逢春,韩芳,太子。这些应已足够留住她了。

    时间会抹平一切,当初符家的事都可以随着时间而淡去,没道理如今的事过不去。

    “你滚!滚出这里,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她指着他,用尽浑身力气发恨的凄厉喊道。

    他抬眸望着她恳求:“阿苑,日后我会好好弥补……阿苑!!”

    在他惊骇欲死的视线中,面前那人突然吐了一地的血,而后闭眸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