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之下，这骷髅怎能在混迹在人间？</p>
陈萦怀越想越怕，忆起自己被迷时还塞了两个铜板到那人口袋中，她内心仍旧无法平静。</p>
四郎见她脸色不好，低声道：“有我在，不要怕。”</p>
他单手结印，托起一只纸鹤，看它缓缓飞到人群上空。</p>
片刻后，少年蹙眉道：“它身周果然有生魂的气息，虽然很淡，但这只邪魔肯定吸食过人的生气。”</p>
他再凝一道灵力附于纸鹤上，双指轻弹。</p>
纸鹤舒展双翅，数百道蓝色光华从鹤身流泻而出。</p>
先前那些被迷惑的看戏人，顿时惊醒过来。</p>
个个用费解眼神望向那皮包骨的骷髅，又嫌弃地看看他手中破烂的皮影，摇头而去。</p>
“什么东西！一堆破烂。”</p>
“走走走，晚上去看纤腰楼的月落姑娘跳舞……”</p>
“对啊，要说这月落姑娘，那真是天下一绝！”</p>
……</p>
骷髅身旁的人，很快便如潮水般散去。</p>
它似乎察觉了身周的异样，侧耳去听，手中的皮影戏却没有停。</p>
陈萦怀察觉端倪：“四郎哥哥，这个妖魔，好像是瞎的。”</p>
四郎点头，又结出一道伏魔印，向那骷髅射出。</p>
或是因为听觉异常灵敏，伏魔印尚未近身，那骷髅便如风一般逃开。</p>
四郎和陈萦怀立刻飞奔追捕。</p>
骷髅抱着他的破旧皮影，越跑越不得劲儿，而两个少年却好似永不知疲倦。</p>
眼看那邪魔近在咫尺，陈萦怀正要扑倒它，脚下一滑却飞了出去。</p>
还好，四郎旋身一抓，避免她摔个四脚朝天。</p>
但那妖魔转瞬间也不见了踪迹。</p>
她生气地站定，对四郎道：“刚才有东西在脚下拌住了我。”</p>
四郎对她的话略有怀疑，却不好直说，只垂下头，在地上搜索。</p>
“啪啪……”</p>
二人寻声而去，终于在一颗柳树后找到阻拦陈萦怀的“真凶”。</p>
不过，此刻“真凶”已经口吐白沫，大肚不断收缩。</p>
这“鲤鱼”大约是正在练习跳龙门，竟然跳到了岸上，还挡了陈萦怀的路。</p>
嗯，这也算是赶得巧了。</p>
陈萦怀拎起那只要死不活的“红鲤鱼”，在四郎面前晃一晃，道：</p>
“天降锦鲤，真是太好了。待会儿我就把你做成一条醋鱼，以补偿妖魔漏网的损失！”</p>
说完，她便寻了一木盆，将那鱼儿放入盆中将养起来。</p>
她带着鲤鱼跟到四郎的小院门前，他转身一脸正经：</p>
“天色已经暮，你确定……要进来吗？”</p>
“不进去怎么杀鱼？”她一脸不解，夺门而入。</p>
这鱼儿也好生奇怪！无论是刀砍、棍敲竟然都伤不了它分毫。</p>
“四郎哥哥，这鱼是不是要化龙了，所以变得刀枪不入？”</p>
她蹲在木盆边，扯着嗓子对屋里的人儿喊着。</p>
话音刚落，门外已经响起低沉的呼唤：“陈萦怀。给我出来！”</p>
“好勒！”</p>
她恨不得四脚并用，从院中飞出，免得出门就被大师兄敲一顿爆栗子。</p>
小院寂静，“哗啦啦”一声过后，木盆中的“锦鲤”了然无踪。</p>
只剩一汪清水映出零零碎碎的天光。</p>
……</p>
夜深，寒月映冷枝。</p>
四郎沉沉入睡，白天消耗太多灵力，他尚未痊愈的身体已经有些难以承受。</p>
清风过处，门栓滑落，却似被柔软之物裹挟住，轻轻坠在地面。</p>
推门声细小，有人轻移莲步走到床前。</p>
“公子……起床……”</p>
声音如泣如诉，却又带着些许诱惑。</p>
少年披衣起身，眼神僵直，便跟那人出了卧房门。</p>
书房亮起灯光，那人又道：“画吧……”</p>
少年听了她的话，嘴角扬得分外诡异，拿起笔在桌面痴痴作画。</p>
半个时辰后，他停了笔。</p>
一叠厚实的羊皮上，浓墨重彩。</p>
那人拿起羊皮，欣赏玩味。</p>
“这一套皮影，果然是我此生所见最美。”</p>
欣赏的目光笼罩着四郎：“嗯，既是这样的才子，我便暂且保留你的生魂。”</p>
“可惜，我却不能放了你这妖孽！”</p>
少年眼中早已是一片清光，再无痴呆之色。</p>
“你骗我？”那女子转身，姿色秾艳。</p>
醒悟之后，她狠狠吸一口气，将四郎的画压缩成一团红鳞小球。用力一吹，那小球便随着突起的大风越过墙去。</p>
“骗你怎么了？”陈萦怀推门而入，早在她拿木盆装鱼时，便从四郎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暗示。</p>
这么强的生魂之气，他怎会毫无察觉？</p>
秾艳女子夺路而逃，却被少年以缚魔索困住。</p>
“既然都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四郎眼神凌厉。</p>
女子猛挣了两下，毫无办法，竟然张开大嘴露出一片森白利齿，惊得陈萦怀后退一步。</p>
她神色傲慢：“就算你们抓了我，也杀不死我。不若我多多给你们些银子，从此以后离开这简陋小院，组个富贵人家！”</p>
“我紫霄阁从不与妖魔做血肉生意。”四郎冷言。</p>
他手中掂着两颗乌梅，在女子面前有意无意地晃来晃去。</p>
那女子嘴唇微微颤动，瞬间傲气不再。</p>
“果然是横公鱼啊！”陈萦怀笑看那女子的恐惧神情，对四郎投来赞赏目光。</p>
四郎不解：</p>
“横公鱼，白日为鱼，夜间化为人形。刀枪皆不能入，却最怕两粒乌梅煮水。只是好好一只灵兽，为何要吸人生魂？”</p>
那女子并不理会四郎，也不顾缚魔索带来的剧痛，口中念念有词，额间竟然显出一缕金光。</p>
四郎立刻将陈萦怀护在身后，准备迎战。</p>
熟料，她只是从额间凝出一颗橙色妖丹。</p>
“去吧！”随着那女子一声厉喝，妖丹也飞出院墙，不知所踪。</p>
妖怪失去内丹，便会打回原形，若造过杀孽，即使千年也难以再化形为人。</p>
可它为何？</p>
片刻，那女子的人形在四郎面前慢慢消散，地上又只剩一条口吐白沫的小“鲤鱼”。</p>
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告诉陈萦怀和四郎，她是为何。</p>
……</p>
许多年后，越州出现了一个天才级的皮影艺人。</p>
他手中的皮影，色彩秾艳，生动若真。每一个皮影都有自己的名字，还有许多少男少女拥泵。</p>
他的皮影故事总是很吸引人，其中有一个故事尤其引人深思：</p>
曾经有一个盲眼的皮影艺人，他孤独地生活在世间，无人牵挂，也从不牵挂任何人。</p>
在这世上，他唯一的快乐，便是一段皮影戏过后，人们留下的欢呼与唏嘘。</p>
每天表演完，他总要用青绢把自己的皮影擦得一尘不染，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卧室椅子上，就像每一个皮影都会在人类安眠之后拥有鲜活独立的生命。</p>
有一日，他经过冰湖，无意中救了一条小鱼，也从此有了新的倾诉对象。</p>
他会告诉它，人们的欢笑与喝彩让他的生活充满意义；</p>
也会告诉它，那些鄙视和倒彩会让他的心枯萎得像一朵花儿。</p>
可小鱼对这些不感兴趣，它只想尽快逃出这个该死的水缸，回到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p>
所以，它喜欢拼命跳跃，喜欢用身体死命撞缸。</p>
那人以为鱼缸太小，便把鱼缸越换越大。</p>
渐渐地，皮影艺人老了，小鱼逐渐长大，它感到自己体内有一股神力即将觉醒。</p>
那神力让她雀跃不已，直到有一个夜晚，它果然成功迷晕了皮影老人，还顺利觉醒天赋，一跃化为人形。</p>
她一时太过忘形，在桌上疯狂旋转起舞。</p>
待她冷静下来时，屋内所有的皮影都因她的舞蹈染上了大片水渍。</p>
那些颜料并不很防水，渐渐晕开，融成一团。</p>
老人的皮影生涯毁了。</p>
小鱼儿惊慌逃走，从此不敢再见那老人。</p>
很多年以后，当小鱼儿已经长成越州最有名的舞姬——月落，它又见到了病入膏肓的老人：</p>
他在街头流浪，手里拿着一个破烂的鱼形皮影，四处问人是否见过他的小鱼儿。</p>
夜晚，月落化为人形来到流浪老人的面前，静静听着老人哭诉：</p>
因为自己太过贪睡，导致贼人偷了他的小鱼儿，弄坏了他的皮影。</p>
他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太久，已经走不出来。</p>
直到月落告诉他：那些贼人觉得小鱼太小，已经将它放归自由。</p>
那夜，她在老人面前显出自己的鱼形，终于让他安稳地闭上眼睛。</p>
老人虽然离去，月落的痛苦却没有结束。</p>
愧疚和自责让她陷入疯狂之中。</p>
她四处寻找复活之术，想将老人复活，补偿自己给老人生命最后几年带来的无尽痛苦。</p>
最后，她终于得偿所愿，找到了吞噬生魂以复活枯骨的法术。</p>
可是，就算骷髅勉强复活，她也看不到他的笑容。</p>
一定有什么办法让他开心：</p>
对的，他爱皮影。</p>
她寻遍大江南北，也没能寻到一副他钟意的新皮影，他只喜欢当年那些被水淹过的旧物。</p>
她知道，端着这样的皮影，他便再也得不到百姓们的赞赏，可她想要他快乐。</p>
于是，她一面寻找会画画的书生作皮影画，一面用幻术让所有人都以为老人的皮影生动有魅力。</p>
若那些书生做不出让她满意的画，她就干脆吸了他们的生魂，用来为老人的骷髅助生血肉。</p>
日复一日作恶，她终于遇到那个来自紫霄阁的少年。</p>
最后关头，她还是把少年的画送了出去，因为她一眼便能看出，少年赋予了皮影真正的灵魂，老人一定会喜欢。</p>
如果她不在了，老人的骷髅也会很快枯萎。</p>
所以，她将自己的妖丹送入骷髅体内，那骷髅得了她的妖丹，自然不用再吸食人类精血，便可永葆青春，还可治好眼睛。</p>
做完这一切，小鱼儿终于求得心安，从此化为鱼形永难精进。</p>
……</p>
年轻的皮影师讲完这个故事，望了一眼身旁鱼缸中游来游去的锦鲤：</p>
“其实小鱼不知道，皮影老人一生孤独，直到遇见小鱼，他才终于懂得什么叫做心有挂念。</p>
就算知道了真相，皮影老人也不会恨她，因为：</p>
一个有挂念的人，终究会比无牵无挂幸福。”</p>
即刻就有小看客问道：“可是，小鱼杀了好多人，那些人也是有家庭，也会被人挂念呢！”</p>
“是啊，那些人也是会被人挂念的呢。那罪，就由我来帮它赎吧……”</p>
年轻皮影师接过众人掷来的铜板，放入一个布袋中。</p>
布袋上，标着某位故去书生的家属姓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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