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然没有动。
贺承皱起眉,沉声重复道,“下来!”
“许然?”董子琦探出头,不解地问,“怎么了?”
许然摇摇头,摆手示意他回到屋里去。
嗓子很干,干得他说不出话来。
许然深吸一口气,哑声对刘铭道,“借客厅用一下。”
抱臂吃瓜的刘铭点头说好。
许然缓缓下楼,每一步走得十分小心。贺承有些不耐,但看到他双手拄拐也就没有开口催促。
他跟着许然来到客厅,许然背对着他很久,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过身来,淡笑着说,“好久不见。”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贺承想。
许然嘴角很僵。他从不知道露出笑容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坐吧,”他对贺承说,“这里是我学生的家,原谅我没办法招待你。”
代理家主刘铭显然没有给贺承上茶的意思。
贺承四下打量一番,问,“你住这儿?”
视线随着话音落在刘铭身上,微微眯起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许然顿了顿,道,“只是暂住,等学生家长回来我就回自己的住处。”
“你在这里有别的住处?”
贺承倒是没想到许然并不是在这边长住。雇的私家侦探只查到许然在这里,连快递地址都写的这栋房子,他以为许然借住在有钱的亲戚家里。
转念一想又不对,许然没有那样的亲戚,就算对他再不上心,这点情报也是知道的。
所以没有工作的许然为什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就有很多说道了。
其实贺承一开始没想那么多,从接到侦探传回来的情报到坐上飞机只过了不到半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到c市了。贺承原想发消息让许然自己过来,不来他再露面,可一想到这人在这座城市居然过得这么滋润气就不打一处来,干脆直接奔到了董家。
他以为许然日子过得很苦。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没有亲戚帮忙,正常人哪儿能活得下去。
许然低头无意识地捏着双拐上的软垫,说,“有,租的房子。”
“租到什么时候?”
“……问这个干什么?”
最后这句声音小得像虫鸣,许然怕他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心中本能地就弱了三分。
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荒唐,房子租到哪天跟贺承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既然贺承将他赶出了那座城市,又何苦出现在这里?
这样想着,许然抬眼,正对上贺承深黑色的眸子,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
贺承竟有一瞬间的犹豫。
过来带你回去?
曾经发誓绝不回头的人是他,现在要将这句话说出口也需要十足厚的脸皮。而且回去……不知怎么,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了白锦明说过的话。
——你想扳倒麦兴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做人……总得有个底线。
柱上拐的许然比春天时又单薄了一圈,皮肤下透着明显不健康的白,眼仁的颜色都淡了,眼下一团淡淡的乌青,仿佛跟他的脸色已经融为一体。
就算再怎么硬气,但凡有一丝良知的人都会觉得不忍。
贺承犹豫了,这是过去十年从未有过的。
许然在身边时,他从未心疼过这个人。床上床下都一样,有的时候看到许然强撑着委屈不肯说的模样还会觉得好玩,会仔细看着许然的眼睛,看着他漂亮的瞳仁里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爱意。他觉得许然是不会被打倒的,不然也不会死乞白赖地赖在自己身边十年。
但分别几个月后,他发现自己竟无法直视许然惨淡的双眼,只看了一小会儿就移开了目光。
这突如其来的胆怯是怎么回事?
贺承眉头皱得很紧,英俊的眉眼间露出些许困惑的凌厉,看得许然呆了。
他曾经最喜欢看贺承皱眉,这男人不同寻常的气质在眉间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一种禁|欲的美感。
太久没看到这幅样子的贺承了,这一瞬间许然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好像自己和贺承从来没有分开过。
贺承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还是那个深爱着贺承的书呆子。
贺承定了定神,开口,“我来带你回去。”
“什么?”
许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能地想笑,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后又僵在那里,像被人点了穴道,动都不能动。
贺承难得耐心地重复道,“我来带你回去。”
这下许然彻底懵了。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差一点碰倒桌上的花瓶。刘铭想上前扶他,被许然摆手制止在原地。
贺承要带他回去?
好笑过后是至极的荒唐,他偏头看向客厅的落地窗,窗外阳光明媚,在刚喷了水的草坪上投下金灿灿的斑驳的影。
心脏跳得不自然。他努力控制住不让声音颤抖,问,“为什么?”
贺承没有回答。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可许然的心依旧凉了下来。
他期望贺承回答什么呢?因为爱?因为回心转意?还是……
还是他少了一个可以肆意□□又无需关心的枕边人?
双臂拄在拐上,力气用得几乎将整个身子撑了起来,双拐很明显地在颤抖。许然手握得很用力,手背上青筋都突了起来。
“你……应该能找到顺心如意的管家。”
他感觉到贺承生气了,但他始终没有看过去,而是久久望着窗外。
院子里的花开得真美啊,美得让他眼底发酸。
贺承做了几次深呼吸平息怒火,努力和颜道,“别说气话,跟我回去。”
“不。”这一次拒绝得短暂而简洁。
贺承皱眉,“你说什么?”
许然抿了抿嘴,终于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我不跟你回去。”
沉默几秒,贺承笑了。
“许然,别跟我闹脾气。”他伸手覆上许然苍白的手背,“你想做家教回去也能做,之前有些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你再让让我,行吗?”
温热的手心下是一片冰凉,许然闭上眼睛,听着这个自己深爱过的男人柔声说着根本不适合他的话。
贺承才不会道歉。贺承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绝对不会跟他许然低声下气。
都是假的。
再次睁眼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慌乱,许然的表情冷冷清清,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贺承,你爱过我吗?”
就算当着刘铭的面儿他也问得出口。因为他知道答案。
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
贺承被他这态度弄得无法轻易作答,他有种预感,无论自己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最终他说,“你想要我待你好,跟我回去,我跟你过日子。”
许然被他逗得想乐,“你就这么想让我回去,是一个人过得不习惯?”
“不习惯。”这句真没说谎。
许然哦了一声,道,“那就不习惯着吧,我也没有办法。”
贺承兀的怒了,厉声道,“许然,你怎么回事,我现在想带你回去好好过日子你却不要?你以前不是最想要这个了吗?”
许然看着这个幼稚得可笑的男人,轻声说,“如果回去了,你打算把我当成什么?一个摆件,还是……所谓的爱人?”
“……”
“你的生活缺了一块要我来填补,可是贺承,自从跟了你,我的人生缺了那么大一块,怎么不见你为我填补哪怕一星半点?”
他等过,忍过,哭过伤过,最终得来的是什么?
是在麦兴房子中那一次冷漠而短暂的注视,连麦兴都说,“我真同情你。”
被一个险些要了他命的人同情,而这竟然真的给他带来了一丝淡淡的归属感,每次回想至此都觉得可笑至极。
何其可悲。
许然撑起拐,头也不回地说,“我花了十年求你爱我,你却从来没给过我回应。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累了。现在只想吃一碗西街弄堂里的凉粉降降温,再看着董子琦咋咋呼呼地打游戏。
什么爱情不爱情,早就与他无关。
身后是贺承厉声的叫唤,许然耳朵里嗡嗡作响,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路过刘铭身边的时候他低声道了个歉,被刘铭用眼神安抚过去。
上楼,进屋,将所有的一切都关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刘铭走了进来。
“对不起。”许然将脸埋进手心,喃喃着,“对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又跟我没什么关系。”刘铭宽慰道,“他走了,说还会再来。”
许然唔了一声,声音困在喉咙里,磨得他发痛。
刘铭无奈地轻咳一声,“刚才你说的挺好,解气。”
只是回头又自己折磨自己,得不偿失。
许然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细碎的手纹交错,他认不出哪一条代表了感情,只看到短短的几条,都在半路分叉分得一塌糊涂。
这是第一次,他对贺承说了狠话。
确实解气,他憋了十年的火,杂糅在肚子里,终于当着贺承的面冒了个头。可然后呢?然后他应该怎么办?
在贺承说出“跟我回去”的一瞬间,自己真的没有动心吗?
他以为自己逃开了,其实没有。他永远是贺承掌心的棋子,要拿要弃只在于贺承一念之间。
贺承稍微动动手指他就想飞奔过去,这是十年来身体唯一的反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掉的。
可他还要再熬几年才能解脱?
刘铭见劝不动也就不劝了,出门买了冰粉和凉糕回来。董子琦才从屋子里出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然的脸色。
许然对他抱歉地笑笑。陈年旧事,吓到孩子了。
冰冰凉凉透明的粉上淋了红糖水和桂花酱,缀着果切,散发出一股不腻人的香甜。许然用勺子挖了一块,送进嘴里。
微苦之后,满口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