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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依旧失眠,但比起前一天要好些。凌晨四点许然睡了过去,七点起床,收拾上班去开会。

    进会议室的时候没来几个人,副主任拿个本子在那儿写写画画,见他来,一推眼镜,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你就不该来。”副主任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许然叹了口气,“那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单子签了。”

    副主任看看他眼下的乌青,“你最近休息不好?”

    许然尴尬地笑笑。因为被男人甩而失眠什么的,任谁都说不出口。

    陆陆续续地领导们依次到位,所长进来时特意过来问了一句,“那到底是不是你的料?”

    许然摇头,“不是。”

    所长嗯了一声,也没表态。

    领导们开会就是各种杂事,暂时没许然什么事,等过了快两个小时,主任才把二郎腿一翘,说,“现在许然的这个单子吧……就是找不着记录。”

    “那就不是我的单子。”许然被他说得火大,硬着头皮道,“这单子上都没有项目号。”

    “那就是买料的时候没写项目号。”主任说。

    “不可能。”许然皱眉,“这样的话买料提料和单子备份时都没有项目号,李姐那关就先过不去了。”

    众人沉默,所长敲了敲桌子,问主任,“是谁说这单子是小许的?”

    “楼下库房。”主任答,脸不红心不跳。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副主任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所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许然说,“楼下库房是新招来的,有些名头可能记错了,也不能确定他说的一定对。这样,你们再去确认一下,确实没有你的记录的话,我们再查。”

    许然差点站起来,“昨天已经查过了,真的没有,李姐也可以作证。而且昨天库房说,是主任……”

    他几乎要说是主任第一个指向他的,副主任忽然拦了一下,道,“这个先这样,小许他这儿没有就是没有,都一起工作多少年了,也不必要说谎。麻烦主任再去查查,既然没有记录,那可能是小许的,也有可能是别人的。”

    副主任平素冷静少言,这番话下来听着有理有据,所长也点头,“就这样吧。”

    主任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散会以后许然走得很慢,进办公室的时候跟副主任打了个照面。

    “我要去实验室,”副主任说,“聊聊?”

    许然点头,跟着他下楼去了实验室。

    副主任是个人物,虽然只比许然大了几岁,但已经是所里的技术元老。有实力加上稳妥的性格,才让他在会上说的每一个字都有了分量。

    等许然进了实验室,他反手将门关好,把吵闹的车床声隔绝在门外。

    “你不适合待在这儿。”

    开门见山的话语像极了副主任的性格,许然愣了愣,居然没觉得这话刺耳。

    他知道对方说这个肯定有原因,果然,副主任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会忽然针对你吗?”

    许然摇头。

    “去年所里效益不好,原本打算不再招新人。”副主任说,“但是今年主任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准备塞进我们部门。”

    “那跟我……”

    “我们这儿不能主动裁人,否则要给很高的赔偿,他们要么硬着头皮多养一个闲人,要么挤兑走一个。”

    副主任在椅子上坐下,一手搭着桌子,露出一个“这样说你能懂了吗”的表情。

    许然愕然。

    “我……”许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反而笑了,“他们觉得我好欺负吗?”

    副主任好歹没有说出一个“是”来。

    许然自然知道自己这性格,硬话被逼急了才会说,平日里只是个好捏的面团。主任会选上他并不意外。

    等他把刚才那些消化得差不多了,副主任接着说,“我觉得你并不适合这里,与其被坑到无可奈何之后再走,倒不如现在来个痛快。”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他补充道。

    许然看看他,低下头时余光扫到了自己的腿。因为常年瘸着右腿已经有些变形,就算穿了宽松的裤子也能看出来膝盖以下的异样。

    其实他想问问副主任,自己这样的人,究竟到哪里才能算“合适”?

    但他知道副主任并不会给他答案,人生是自己过的,别人能提点一句已是不易,没有必要给你当引路人。

    浑浑噩噩地回了办公室,何宇轩立即上来问,“许哥,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腿脚不便,许然一般不会大半天不在座位上。何宇轩担心他神情恍惚出意外,才来关心。

    许然苦笑着对他摆摆手。他甚至没有办法对何宇轩说明,自己正在烦恼的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件事。

    你不适合这里。

    副主任的话如同魔咒,一直盘旋在许然心里。

    他当初是为了贺承才选择的这个城市这份工作,现在贺承已经从他的生命中抽离开去,他还有留在这里的必要吗?

    可如果不是这里,又能是哪儿呢?

    他知道自己无法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来过,一来没有那个经济条件,二来没有那个勇气。

    他和贺承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这让他怎么放得下。

    贺承,又是贺承。

    就算是分了手,他所考虑的第一个人,不是自己,依旧是贺承。

    这是什么魔鬼的诅咒,好像永远也逃不开这个名字。但扪心自问,许然知道,内心深处的自己其实根本不想逃开。

    他不想走,放着贺承在这座城市里彻底自由,每天过着他所不知道的生活。以前加班或是出差至少还有个信,现在贺承跟谁谈生意、跟谁吃饭,甚至跟谁上床,都已经与他无关。

    紧紧抓着过去不放的双手,将心脏攥成一团,疼得无以复加。只要一想到自己再也参与不到贺承的生活,周围的空气就好像忽然消失,留得他几近窒息。

    这两天他甚至想,再去求求贺承,被他打骂也好,给他下跪也好,贺承喜欢绑着他的腿,那就绑着,他绝对不会再喊一个痛字。就像十年前他鼓起勇气向贺承表白,凭着一股子冲劲,现在这股冲劲依旧有,只要贺承点头,要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知道这样低贱的自己很可笑,那天分手他是默认的,好像心中有一个小人儿,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命中注定的结局。如他所愿,他等到了,代价却是永远失去了那个满怀期待的自己。

    无论他是否接受,这一天注定要到来,或迟或早。

    从一开始,选择权就不在他手里。

    许然用力抹了把脸。眼眶有些热,鼻子很酸。

    下午下班前他接到了一通来电,电话那头白锦明声音透着无奈,“你这两天有空吗?”

    许然正在收拾桌子的手停了下来。白锦明不会随便找他,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贺承。

    “有,怎么?”

    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许然心中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期待。

    “咳,那个,贺承说你这两天要是有时间,去把那栋房子里的东西搬一下,不然他就直接找家政给你打包了。”

    “……”

    不知道应该弯起来还是撇下去的嘴角僵在那里,许然的心直接从云端坠落谷底。

    “许然?”

    “我在。”许然按了按眼角,轻声道,“好。”

    像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白锦明停顿了两秒,干脆地挂了电话。

    回到阔别良久的房子,偌大的屋子里已经没有了温度,到处都冷冰冰的,好像从未有人存在过。许然进到卧室,先打开了空调。还是没有热气,他给维修人员打了电话,约了周末来修。

    然后他给白锦明发短信:卧室空调坏了,我报了修,麻烦告诉他周末回来看看。

    白锦明没有回信。

    收起手机,许然站在卧室中央看着四周的光景。没有拉开的窗帘使整个房间陷入一种令人昏睡的黑暗,面前是宽敞的双人床,旁边是镜子,身后是一整面墙的衣柜。许然来到床边坐下,轻轻抚摸着外侧的枕头。

    这是贺承睡过的位置,他们曾经翻云覆雨过的地方,如今也只剩下片片冰凉。

    贺承极少在他身边过夜,只偶尔真累了,才会留下来休息。每每那个时候许然就会睡得很晚,等他睡熟了,偷偷凑到身边,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这种时候少之又少,许然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做是在什么时候。

    连一个拥抱都要用偷的,可悲的是,他却甘之如饴,

    许然躺下来,躺在自己这一侧,手搭在旁边的枕头下,仿佛真有个人睡在那儿,他靠着那人的胸膛,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沉醉。

    这动作他在过去的十年里做过无数次,都是偷偷背着贺承,从来没让人看到过。

    如果看到了,贺承大约也只会笑他睡姿奇怪。

    有泪滑落到枕头上,许然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空荡荡的床面,轻声说,“我爱你。”

    无人回应。

    怕哭得太凶弄脏了床单,许然起身,胡乱抹了把脸,从床底拖出一个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这行李箱是他搬过来的时候用的,曾经以为永远也不可能再用到,这时候却是省了重新买一个的力气。

    衣柜里衣服很少,他把自己的那些叠一叠放进箱底,又拆了个香包给衣柜换上。鞋子只有两双,用塑料袋一包就可以了。牙膏牙刷可以丢掉,再其他的,还真没有什么他能带走的东西。

    看了半天,许然也只能来到厨房,先把冰箱里坏掉的东西丢进垃圾桶,然后搜罗了一圈,留下些能长久保存的吃食。估计这些东西放到明年过年都不能坏,留着给白锦明他们开party的时候用好了。

    冻排骨化了煲了一锅汤,用保温瓶装好,许然拎着它和一大袋垃圾,以及自己那轻到仿佛什么都没装的行李箱,走出了这间房子。

    垃圾都比行李箱要沉,下楼后许然先将垃圾丢掉,然后顺着小区外围一直走。天已经黑了,晚风有些凉,冷飕飕地一个劲往脖子里钻。

    一辆黑色跑车停在他身边。

    “上来吧。”白锦明探头叫他,“我送你。”

    许然说了声谢谢,没有推脱。

    白锦明看他拉着那么大一个行李箱,还以为有多少东西,下车来帮忙。结果一拎起来才发现轻得几乎没重量,惊讶地问,“你没拿东西吗?”

    许然平静地笑笑,“本来就没什么可拿的。”

    白锦明敛了笑,沉默着将行李箱放到了后座。

    上了车,他发现许然在怀里抱了个保温瓶,试探着问,“是给贺承的?”

    “嗯。”许然低头不停的捏着保温瓶的带子,道,“冰箱里那些东西他肯定不会碰的,我炖了排骨汤,麻烦你帮我给他吧。”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贺承可能不喜欢……要不你喝了吧,给他他也只会给倒了。”

    白锦明点头,“给我吧,正好我晚上没吃饭。”

    “你和他一样,都是工作狂。”许然道,“注意休息,别忙坏了身体。”

    白锦明看他一眼,“行了,别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就算分手也不至于不再见面。我知道他那个人,这么多年,是他对不起你。”

    许然笑着摇摇头,擦了擦眼角,“没有谁对不起谁,他容忍了我这十年,我应该说声谢谢。”

    “你啊……”

    白锦明一声长叹。

    他把许然送回了住处,车停在楼下。许然没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只是默默地将保温瓶递给了他。

    “这保温瓶你留着吧,是之前买给贺承的,不过他没用过。”许然笑笑,“你别嫌弃。”

    白锦明什么也没说,点头收下。

    许然又摸了摸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将最大的那枚解了下来,递给他。

    “你……帮我跟他说声谢谢。”

    许然的手在颤抖,白锦明假装没看到,迅速将钥匙接过来,答应道,“好,我会的。”

    许然下了车,白锦明帮他拿行李,两个人告别,许然刚扭头就听身后白锦明叫他。

    “许然,你自己要保重。”

    月光下白锦明的表情有些朦胧,许然看了他一会儿,乐了。

    他笑得那样轻柔,眉眼弯弯,好像打从心底里就是那么开心。但白锦明却看得出来,那笑容下蕴藏着的惨烈的失意。

    看着那笑容,白锦明魔怔似的重复着,“保重。”

    许然没有回答他,转回身,拖着行李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