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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正是秋老虎横行的时候, 似乎和盛夏没什么不同。但每到早晚就能感觉出一丝凉意,让人知道,今年的夏天确实结束了。

    许盈这两日为一些烦心事所扰, 看书都不能专心, 在书房坐了一会儿, 到底不再为难自己, 放下了手中的书籍——他想去外面走走来着,但只要一想到住在主宅中的族人总是以各种方式‘巧遇’自己,许盈就迈不开腿了。

    许成的信不知怎么露了出去,似乎很多人认为自己即将继承许氏,然后各路牛鬼蛇神就多了起来。

    单纯一些的, 只是想提前讨好自己(虽然怎么看都有马屁拍在马腿上的嫌疑)。复杂一些的, 恐怕是想看看自己这个‘未来继承人’的成色,若是个好糊弄的, 就可以通知建邺那边的‘家长’, 准备借机壮大自家了!

    一个大势族内部, 虽然都有家主统领,但各房经常出现并立的情况。

    譬如历史上王敦王导兄弟,虽然是一个家族的, 但也各自撑起了一支,还能双面下注, 最终在战场上相遇呢!

    另外,王羲之的父亲那一支与王敦王导相比没那么贵重, 但也是在朝为官、颇有声望的。不然郗鉴与王氏联姻, 也不会选王羲之了!

    许氏也是这种情况,许勋是族长没错,但族中有几房也混的很好。若是能借嫡支‘老弱病残’之际抢夺属于嫡支的资源——条件合适的话, 他们也不会拒绝。

    势族内部往往是互相帮助的关系,若是族中有出色的人才,是大家一起受益。但资源就那么多,有的时候也会出现争资源的情况。势族内部争资源,最多就是温情脉脉一些,讲究一个不动声色,败者也不用担心有人要斩草除根。

    但也就是这样了。

    “玉郎近两日怎不见出门?”人未至,话音先至。在许盈这里能用这种不太正经的语气说话的,也只有一个裴庆了。

    “先生。”许盈站起身来行礼,恭恭敬敬请裴庆坐了,然后就是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许盈不说话,裴庆也知道他心中所想...别人都以为许盈在计划继承之事,殊不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或许别人会很在意身为许氏嫡支嗣子能够继承到的那份政治资源,但许盈并不在乎。

    这不是许盈清高,而是这不是他志向所在!而且,对于许盈来说,这份政治资源还真不算什么!

    许盈这些年在豫章,要说谁最深入地观察、了解过他,非裴庆莫属!

    裴庆很清楚许盈眼光有多高,天下能让他看得上眼的东西可不多!许氏这份政治资源,从日常闲聊就能看出,他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他没有步入朝堂的打算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裴庆比谁都相信,以许盈的能力,想要什么他都可以自己去拿。

    就像许盈小时候,裴庆给他讲课,说到掩藏在历史卷册中的权力斗争。裴庆感慨:“如今大周正是左支右绌,难以为继了!谁能想到,不过几十年前,羊氏还是众望所归、天下大势所在呢?”

    当初势族内部简直将周武帝羊煜捧的天上有地上无,活脱脱就是天降圣人,为了天下安,夏侯家才要将自家位置禅让给羊家——简直是王莽新朝的一个翻版。

    那时的羊氏何等的意气风发?这才过去多少年,就成了这样了。

    许盈当时对此只是随口道:“一切表面看来免费的馈赠,其实暗中早已标注了价值,只不过付出代价是以后的事。大周的江山不是自己打下来的,而是势族给的,有这样的开始,之后种种便已注定。”

    没有通过战争打翻旧贵族,分配利益给普通人,也没有通过战争建立起一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强军,更没有一般开国君主那样举世无双的威望...这样的大周注定了先天不足。

    相比起其他人当局者迷,或者说揣着明白装糊涂,历史系高材生的许盈要看的清楚的多。

    他那时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裴庆,仿佛自己说的是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羊氏是势族捧上位的,手中的权柄有一半都是势族给的...而既然能给,自然也能收回——若是我的话,我绝不让人给予,想要什么,我会自己去拿。”

    说这句话的那天,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但往后数年,裴庆都对那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想起来都会有些手心出汗。

    或许就连许盈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出了怎样了不得的话。当他说,想要什么,自己会去拿的时候,裴庆几乎站立不稳——在那一瞬间,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一生的理想已经实现!

    光只是看到这样的许盈,他就已经无比笃定这一点。

    想到这些,裴庆真心实意地对许盈道:“你根本不必为这些琐事烦心......”

    在裴庆看来,那都是庸人庸事,许盈压根儿就没必要为那些心情烦闷。他很自然地提议:“何时去建邺,到时我与玉郎一起去。”

    许盈没有问裴庆为什么要去建邺,他猜测裴庆可能是想拜访故人。随着小朝廷南渡的人可有不少,虽然主力是汝颍一带的势族,但真等到成行的时候,很多势族都派出了一两支同行。

    广撒网、多捕鱼么,免得将来南方小朝廷情势大好,自己却没来得及先占坑。

    势族子弟的圈子有的时候很大,有的时候又很小,这些人里面估计有不少裴庆的熟人。

    “不是明日,就是后日了...父亲的丧事...”许盈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说实在的,他上辈子已经有一个父亲了,恢复记忆之后再面对这辈子的父亲,总有些别扭。幸亏那时他已经在南来的路上了,不然一定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相处。

    许勋其实挺疼爱许盈这个小儿子的,只是此时讲究抱孙不抱子,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往往充满了距离感。所以在许盈这辈子的回忆中,许勋这个父亲并没有很重的戏份,特别是他在南方呆久了,小时候在洛阳有关父亲许勋的记忆就更淡了。

    许勋人没了,按理来说做儿子的应该悲痛欲绝才对,但这个许盈真的做不到...感情是相处出来的,没怎么相处过的、已经六七年没见面的父亲,能有多深的感情呢?

    就像死了一个多年不见,但很重要的亲人,失落重于悲痛。

    但终究还是有些悲伤的,许盈记得小时候许勋对他的格外偏爱。许勋最爱养花种草,别人碰都碰不得,但曾经为了哄磕到膝盖哭起来的他,直接就把花掐了在他面前逗弄——这样的事总有那么几件。在零零碎碎、已经淡化的记忆清理干净之后,孤单又坚决地留了下来。

    停了停,许盈干脆不再说这个,转而道:“先生也要去?我令人做些准备。”

    正准备吩咐僮儿去通知管事这件事,外面走进来一个婢女,道:“郎君,临川王来了!”

    听到这个,裴庆就笑了:“我就猜大王差不多该来了...玉郎不必管我,到时候我与大王一同上路——大王应该是来说此事的。”

    建邺发生了那么多事,眼下既然已经暂时安定,羊琮也差不多该表态了。

    此时不少南方地头蛇联络他,打算以他做一张牌,打击小朝廷。这倒不是说这些地头蛇就会捧羊琮上位,这只是他们对付小朝廷的手段罢了。

    羊琮眼睛看的分明,小朝廷不一定真能站稳脚跟,其中不可预料的部分实在是太多了。但跟着这些南方地头蛇却是一定没好下场,与虎谋皮的事他不做!

    所以这个时候就算他嫌这些事情烦,也得往建邺走一趟,表表他这个‘皇叔’的态度偏向。让某些人安心,也让某些人死心。

    既然羊琮也要走一趟建邺,到时候便一起上路好了——这是羊琮对许盈的照顾。

    羊琮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什么牵挂都没有,去一趟建邺带着自己的亲兵就能出发,简单无拖累。许盈就不同了,同去的族人大多是老弱妇孺。就算有奴仆部曲护送,也要面对各种问题。

    到时有羊琮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宗室在旁帮衬,很多麻烦事就不会有了。

    许盈既然已经知道羊琮为何而来,自然不紧不慢地起身,和裴庆去正院见羊琮。此时招待羊琮的是杨氏,想当初许盈之所以能认羊琮做个便宜舅舅,就是因为母亲是弘农杨氏的女儿。

    羊琮做皇子的时候,嫡母杨皇后对他照顾良多,他承这个情,认下了杨氏这个表姐,许盈自然就是他外甥了。

    只不过,羊琮与杨氏在洛阳时只见过几面而已,其实挺生疏的...杨氏其实非常意外,意外于羊琮似乎对许盈这个便宜大外甥十分看重!

    她显然不知道对于羊琮和裴庆来说,许盈代表着什么——她脑洞再大也想不到那些。

    羊琮看着眼前的妇人,也不知道怎么将自己所知的说出来。是的,他今天来的目的其实并不是裴庆想的那样...然而,再不好开口也是要开口的。

    片刻之后,羊琮与平常一样脸色严肃,看不出什么分别:“有一事...这是探子加急送来的消息。”

    一封信递了过来。

    他提醒道:“表姐家大郎君没了,此次前往建邺,表姐与玉郎该早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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