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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蘅真君开的第一服药需要以文火慢熬两个时辰,卫南平施了一点小法术,让药炉下的炭火稳定而微弱地燃烧,就和东安西宁北定三人换了崭新的干净法服,拿上经卷,去讲经堂做晚课。

    真一观的白简道士每天要做四次功课,早起之后和临睡之前的功课都是在天尊殿旁的讲经堂诵读经卷,中间的两堂课是在说法堂跟随归阳真君和碧虚真君学习法术知识。

    早晚课分别由七位灵元真君轮流主持,卫南平在心里回忆着,今天晚课,应该轮到归阳师兄……

    可是下午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归阳师兄还会出现吗……

    踏入讲经堂,果然,在台上端坐,手里翻阅着黄绫封面的经卷的,不是归阳真君,而是碧虚真君。

    卫南平等人挑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好,也装模作样地读着经,等着人渐渐到齐。

    一刻钟后,讲经堂里几乎坐满了人。碧虚真君将经卷合上,微笑地道:“你们归阳师兄病了,今天的晚课我来主持。”

    台下一阵善意的沉默。

    毕竟“一位灵元真君生病了”这种事情已经足够可笑了,病到连主持晚课都力不从心的地步,更是根本不可能。

    但绝大多数白简道士还是很爱戴这位师兄的,虽然他的课没几个人听得懂。因此也就假装接受了这个解释,跟着碧虚真君将经卷展开,将要诵读起来。

    卫南平心里一动,忽然将经卷合上,举起手来:“师姐,我有话说。”

    台上的碧虚真君抬眼看了看他,微微点头:“说吧。”

    卫南平问道:“归阳师兄曾经说过,天命是一团不断变化的数,在这团数里蕴含着一切的真理。所有问题都有答案,所有答案都可以通过严谨的计算得出。所谓计算的过程,就是循着因果之线不断地摸索。由因果之线交织构成的网络上,悬吊着万事万物的命运。那么有没有脱离了这张因果之网的事物?有没有什么事物是无因无果的,即使顺着因果之线永无止尽地摸索,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

    整个说法堂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什么意思?怎么问起这个?”

    “归阳师兄终于把南平给绕进去了。”

    “可怜,天可怜见。”

    “待会儿去和知蘅师姐说一声吧?管管师兄,救救南平!”

    碧虚真君静静地看着他,无奈地笑了:“南平师弟,我只能说,归阳师兄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有关天命与数理的认知,并非是完全正确的。你不必将他的每一句话都视为真理。在你们成为白简道士之前,就应该清楚,无论以何种形式占卜,都不会得到一个完全准确的结果。或许很多事情就是没有一个准确的结果。至于以算数的方式透析天命……”

    她略带些头痛地说道:“你们可以将之视为归阳师兄的一种尝试。在他之前,没有人认为天命是所谓的‘数’,更没有人尝试过将天命巨细无靡地测算出来。天命高远,我等不过是蝼蚁刍狗罢了,能窥得其中的一鳞半爪,已属侥幸。如他这般的,是异类中的异类。”

    “至于你所说的因果……”

    碧虚真君若有所思地道:“你们记住,因果循环是万事万物得以产生、存在的基本规则。即使是真神真仙,也不能颠覆。如果一个事物看起来无因无果,那么只能说明它的因果被得道的修士以法术掩盖了而已。”

    被人用法术掩盖了吗?

    卫南平想道。

    也就是说,长留的病,不是天生的,而是人为的。

    有法力高强的修士施法使他生病,又掩盖了因果,不让人发现端倪。

    可是,谁会这样大费周章地去加害一个小孩子呢?

    ……当然是因为长留的母亲。

    卫南平理所应当地想。

    长留的母亲是新洲牧首,位高权重,自然招人嫉恨。长留又是她唯一的儿子,加害长留,使他短寿夭折,对萧明达是一个绝大的打击……

    卫南平暗暗叹息。

    看知蘅师姐的意思,那个加害长留的修士法力高强,他们真一观不能与之抗衡,所以不能拯救长留。只能寄希望于萧明达能够另寻高人,破解危局……

    他正心情沉重地思索着长留的命运,就听碧虚真君含笑问他:“南平师弟,你今日怎么一反常态,关心起你归阳师兄了?往常见到他,你不是跑得最快吗?”

    此言刚落,满室哄堂大笑。

    平日里,归阳真君和他的算数天命一直是众人暗地里议论调侃的对象——毕竟他将所谓的天命术数描绘得神之又神,但到底却没有做出什么成果来。今天还将一台价值不菲的差分机弄坏了。

    而卫南平又表现得似乎真的信了他的那一番理论,真的觉得他能测算出什么天命来。

    卫南平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说是为了长留才问的——知蘅真君刚刚警告过他,让他不许透露有关长留的任何事情给别人,否则就要将他关进望仙台下。

    于是他道:“我只是觉得,或许归阳师兄所言的确有理。师姐,我们平时用铜钱、签筒、龟甲占卜,不也是在‘测算天命’么?只不过我们从天命中得到的答案都含糊不清,需要费尽心机去解读,往往还会解读错误。归阳师兄的所作所为,应该只是在寻找一个能够准确无误地接收、解读天命所有启示的方法。”

    碧虚真君笑着摇头:“或许吧。或许有一天,他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地测算出天命。只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是得安安分分地诵读经书。”

    见她有打住话头的意思,卫南平忙道:“师姐,归阳师兄今天在差分机上运行的到底是什么程序,为什么没一会儿就把差分机给毁了?”

    这也是他最好奇的一个问题。

    按照他上辈子在信息时代浸淫的经验来看,所谓的差分机就是蒸汽计算机,命纸就是以打孔卡片为载体的计算机程序。而且看起来那几百张命纸也没有承载多少数据,为什么刚在计算机上跑起来,就把整个计算机给弄成了一堆碎片?

    碧虚真君愣了愣:“你说这个……”

    她露出了一种困惑的表情:“归阳和我解释过他那套命纸的原理,但我并不是很能理解,也更难和你们解释。”

    碧虚真君斟酌着字句:“你们应该明白,差分机的原理就是将复杂的运算简化为加减运算,再通过大量的机械运算得到复杂运算的结果。归阳的命纸程序就是将这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他将一个大问题简化成了无数个可以用是否回答的小问题,不断地对差分机进行提问,试图获得结果。”

    她手里拿着那本黄绫封面的经卷:“比如说,你想知道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你却不将这个问题直接提出来,而是问我,你手上的东西可以食用么?是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东西么?是书本么?是经卷么?是太上感应篇么?我用是否回答你,每回答一个问题,你就能排除掉一半的错误答案。最终,你将所有的错误答案都排除了,就得到了唯一一个正确的答案。”

    卫南平道:“可是这样很麻烦。明明提一个问题就能得到回答,却要浪费这么多的时间。”

    如果从差分机的角度来说,就是浪费了这么多的……他刚想说运行内存,想了想,还是以运算齿轮长度来代替。

    碧虚真君点头:“没错,所以……”

    她停顿了一下:“所以今天,归阳失败了。”

    卫南平想,难怪他失败。一个大问题简化成数个小问题,要分别解答这数个小问题,又要提出更多更小的问题……问题的数量呈指数级递增,几个呼吸之间,就会增长到一个恐怖的数字。即使是后世那些运算能力以京次论的超级计算机也未必能承担如此重任,更别提此时用蒸汽驱动、以齿轮计算的差分机了。

    归阳师兄失败得不冤啊。

    卫南平感叹。

    他真是生不逢时,生在这个现代科技刚刚起步、或者说科技树直接点歪了的世界。

    卫南平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那个当皇帝的老乡,你既然穿越了一遭,怎么不好事做到底,把科技树扶正了再说?怎么就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在蒸汽文明这条不归路上一条道跑到黑?

    如果归阳师兄能够接触二十一世纪那些真正的“计算机”,或许他的狂想真的能够实现也说不定……

    见他没有再提问的意思,碧虚真君清了清嗓子,让众人将经卷翻开,领着他们开始诵读经书。

    此时天将傍晚,暮色昏沉,宽阔的讲经堂里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只见碧虚真君轻轻弹动手指,屋内各个角落都传来了“哒哒哒……啪”的轻响。在卫南平听来,颇似前世煤气灶点火的声音。

    不过,这也确实是“煤气点火”罢了。

    讲经堂四面墙壁上都镶嵌着被铁制栅格固定的玻璃煤气灯,通过埋在墙壁里的管道输送煤气,在玻璃罩里燃烧,为室内提供光亮。

    此时的煤气开采和提纯技术还十分原始,管道供应的煤气纯度不高,有许多杂质,燃烧起来有一股脏臭的怪味,又像是硫磺的气味。长期呼吸着这样的空气,白简道士们都已经习惯,仍旧跟随着碧虚真君诵读经卷。

    卫南平向玻璃窗外望去。

    窗外比室内光线更暗,透过玻璃窗,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卫南平看见玻璃窗上的那个白简道士与自己安静地对视,忽然眉眼弯弯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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