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平是被碧虚真君叫醒的。
这一个白天,他经历了以往十几年来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被种下应声虫、直视黑雾双目失明、奔波求救、还目睹了一场持木/仓**伤人案。
过于充实,过于繁忙,过于刺激。因此他一沾上枕头,就迅速地进入了梦乡。梦里有荒芜的田野,有小桥流水人家,有庄严巍峨的宫殿。梦境的最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尸山血海,其中有一处高高的祭台,他站在祭台上,听见台下传来浪潮般的欢呼声。
有人伸手推他,他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南平师弟,醒醒,天亮了。”
卫南平睁开了眼睛,梦中的情景已然忘了大半。
他眨眨眼睛,叫了声“师姐”。至此,整个梦境都破碎、蒸发在明亮的阳光里。
“我做了个梦。”
他用手撑着,在软榻上坐起来:“好长的一个梦啊。”
碧虚真君问他:“还记得梦见了什么吗?”
卫南平摇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的梦,就不要深究。”
碧虚真君替他整理被压得皱皱巴巴的领子:“即使是修道之人,也并不是每一个梦都有其意义的。或许是白天看见了什么,梦里就又见到了。”
卫南平点了点头,问道:“师姐,什么时辰了?”
碧虚真君道:“巳时三刻。”
卫南平一惊:“这么晚了!”
巳时三刻,这已经快中午了。
看着窗外亮堂堂的阳光,果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
“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
碧虚真君轻叹一口气:“昨天真是苦了你了。师姐先前不知道李府的情况这么复杂,否则师姐绝对不会带你来的。”
此次李府黑雾作祟,凶险异常,已经完全超过了白简道士的承受能力——卫南平甚至都不能以天眼境界直视黑雾。甚至连碧虚真君本人都不敢单独深入。如果她早有准备的话,至少也得叫上四个同阶的灵元真君,再去找师叔要几样威力巨大的法宝,才敢深入李府、试图驱逐黑雾。
若非那个来历神秘的元公子出手相助,昨天晚上,她和两名赤元真人位阶的师弟早已经丧命于此。就连被她推出黑雾的卫南平,都不一定能够生还……
卫南平听着碧虚真君语气里有些自责,忙道:“师姐不必介怀。”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师叔不是说,我将来会有大造化么!怕什么,师姐尽管使唤!”
碧虚真君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少贫,带着这个虫子也能有这么多话。”
言罢,表情严肃了起来:“先前没叫你,也是因为李员外好养生,早睡晚起,往往巳时前后才起身,加上洗漱、用早膳的时间,大约午时才有工夫见客。”
“你也打水洗把脸,将衣服理一理。午时一刻,我们去求见李员外。”
卫南平忙应承下,穿上昨晚被自己踢到软榻下的鞋子,跑去找冲和、灵虚两位师兄。
他们两人昨天也累坏了,只比卫南平早起了一时半刻,此时梳洗已毕,拉了一条长凳坐在天井里,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昨天的衣服——那衣服皱皱巴巴的,散发着一股咸之又咸的气息。
李府不愧为大富之家,待客之道慷慨豪爽,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此时天井里摆着一张楠木的条案,上头放着数十种让人食指大动的精致早点,都是李府仆人见道长们醒了,拿来招待他们的。此时冲和、灵虚正左右开弓,大快朵颐,见卫南平出来了,忙招呼他一起吃。
卫南平也被勾起了馋虫,忙到东边墙根底下的自来水池那里打了一盆水,草草洗漱,也坐过去,左一块糕右一块饼地吃了起来。
吃完早膳,李府的下人将条案撤下,碧虚真君才从西耳房里踱步而出,示意他们整理衣冠,去拜访李员外。
她正在经历长达一月的辟谷期,平时见人吃东西能避则避,以免被引动食欲,前功尽弃。
此时不到午时,李员外应该刚用完早饭,正在品茶,为接下来一整天的活动做准备。
按照獬豸的描述,李员外一整天的活动大概可以分为以下几类:读报纸,接见客人,出门听戏,逛相公堂子,去码头边的大饭店吃饭。
数年之前,司法台戚大人向皇帝上了一封奏疏,说要取缔天下间所有的青楼楚馆,因为这种地方大多涉及人口买卖,以几贯的价钱买断穷苦人家的女儿,逼其**接客——我大宋朝以仁立国,如今四海升平,万国宾服。圣明皇帝治下,怎么还能有这种龌龊之事?取缔,必须取缔。
皇帝那时候正处于上一场病和下一场病之间的休整期,精神稍好,见戚大人上了这么一本奏疏,本打算发表一下个人意见,却发现内阁早就将奏疏要了去,根本就没打算听他说什么。
经此一事,皇帝的病更加严重了。
这种涉及到整个国家的重大决策,是需要所有内阁成员投票通过的。
戚大人在内阁里人缘不算太好。盖因司法台有一个监察内阁的职能,其他阁臣日日受其监察,动辄**,烦不胜烦。
因此,戚大人日常的种种倡议,大多都没有被投票通过。
反正也是不记名投票,不怕被司法台盯上,重点观察。
然而到了这次,不知为什么,其他阁臣都像是忽然良心发现、要补偿以往对戚大人的伤害一般,除了一人弃权,其他人都投了赞成票。
于是内阁出了法案,皇帝盖印通过,限地方州府一年之内取缔所有明暗娼馆,释放其中的女人。
汴梁内阁出来的命令,各地自然不敢不听,于是一年之间,中原、新洲所有的娼观都改头换面,有的改成了饭店,有的改成了茶楼,下岗□□原地再就业,当厨子的当厨子当茶博士的当茶博士。
只一条,**是不许卖了。
然则,有句老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有一句老话叫,狗改不了吃屎。
平常那些喜欢出门嫖.娼之人,此时再无处可发泄,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之前那些开青楼的老板们,此时虽将店面改成了正经店铺,但技痒心热,总想挣这一份热钱。
于是,他们左思右想,盯住了“取缔娼馆”的“娼”字。
准确来说,是盯住了“娼”字的那个女字旁。
不许让女子**,那么,我让男人卖不就好了么!
中原本就有好男风的传统,男人嫖起男人来心理负担也不大。相公堂子一夜之间开满大江南北,精壮男子、窈窕少男迎来送往,分外火爆,受到了各地士绅的追捧。
李员外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在城南的一处规模颇大的相公堂子里有数位老相好,约定好每月封“七”之时就上门光顾。
昨天是七月初八,李员外前一天在相公堂子里一刻千金,略有些脱力,在屋内修养,并没有接见卫南平等人。
今天初九了,他休整好了元气,此时拜访他,正可以得到接见。
李员外的住处在李府的正院,碧虚真君领着整理好了衣冠的师弟们穿过花木掩映的月洞门。
领他们上门的是何夫人的侍女知书。
知书今年二十七岁,没有成亲,成熟温婉的面容笼着轻愁。
她问:“道长,我家夫人的病……”
碧虚真君道:“你家夫人的怪病,贫道已有头绪。只需驱逐一只恶灵即可。今日,或是明日,就可万事大吉。”
知书忙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她脱口一声“阿弥陀佛”,刚念完,瞧见眼前的这几个道士,自己先红了脸:“道长,对不住……”
碧虚真君摇了摇头:“不必如此,佛门道门,众妙之门,彼途我途,殊途同归。”
知书这才松了口气,也不敢再说什么,闷头在前面领路。
绕过一处女墙,再穿过一条抄手游廊,就是李员外居住的正院。
卫南平本以为,他们是第一波拜访李员外的人。
但很显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正院里,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哥哥,哥哥!看看你外甥!看看他!”
王莲生之母李茹茹伏在一个放在地上的担架上,担架上躺着的正是断了一条腿的王莲生。
昨晚李元生离开之后,医生给王莲生包扎了断腿,并且在李茹茹绝望的目光中宣布,他的腿再也接不回来了。
这是当然的——半条小腿被炸成了齑粉,能接得回来才怪。
医生看出了这是****造成的木/仓伤,提醒李茹茹可以去官府报官。
李茹茹却不敢。
她固然怕李元生,但在李元生把她的儿子打成残废之后,这种怕已经被怒火和仇恨所掩盖。
可是,另一种恐惧却涌上了心头。
她还怕她的兄长,李员外。
她当然想让李元生血债血偿,让她去蹲大牢。但她清楚,李员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被警察抓走,陷入牢狱之灾。
这会丢尽他的脸。
于是,李茹茹不敢报官,可也咽不下这口气。她带着她残废的儿子,来了她哥哥家里,让她哥哥给外甥做主。
她恨恨地对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的李元生喊道:“你这个小**!你这是毁了你弟弟一辈子啊!我好好的儿子,被你打成个残废!他还没成亲啊,这个样子,还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他!你赔我儿子!”
何夫人托着大肚子,先劝李茹茹消消气,再拉扯着李元生:“你说!你说!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你给你姑姑跪下!你给你弟弟跪下!跪下!”
李元生仍旧穿着那身鹅黄色的长裙,裙摆上沾着黑红的泥土和血迹,她也不在乎。
她说:“不为什么。他活该。”
李茹茹的哭声更大了:“造孽啊!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招惹你这么个灾星——”
一直沉默的李员外动了。
他抬起手,重重的一个巴掌甩在李元生的脸上。“啪”得一声,清脆响亮。
“畜生!”
他说:“将你弟弟废了,就把你自己赔给他!叫你娘收拾收拾嫁妆,找个日子去王家。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
这一巴掌将李元生的半个脸颊打得肿了起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父亲,忽然也抬起右手,对准他的脸,狠狠地抽了过去。
她说:“老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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