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清了碧虚真君的问话,卫南平心头一紧。
刚才和他说话的人是谁……刚才和他说话的,除了元公子,还能有谁?
想起对方保证“你师姐看不见”时那信誓旦旦的表情,卫南平牙根有点痒痒。
前辈,你这也太不靠谱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碧虚真君打断。
碧虚真君满面担忧地问他:“对方有没有恶意?别害怕,有什么事情都和师姐说。”
听了这句话,卫南平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委屈。他抿了抿唇,开口对碧虚真君道:“他在我肚子里种了一条应声虫。”
碧虚真君像是没听明白一般,反问了一句:“什么?”
于是又一句“他在我肚子里种了一条应声虫”响起,仿佛在回答她的反问一般。
碧虚真君的表情凝固了。
片刻之后,她的表情化作了真实的无奈,眉眼轻轻地弯着,唇角勾起,抓着卫南平肩膀的双手上抬,替他拢了拢鬓发。
和她这般含蓄的反应相比,冲和、灵虚两人可就直接多了。
他们两人一个直接喷笑了出来,一个明知故问地道:“南平师弟,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人家专门给你种了一条应声虫下去?”
并不是因为应声虫是个多么强大、多么威风的妖物。恰恰相反,应声虫是一种弱小得不能再弱小的小玩意儿,一剂驱虫药就能将之彻底驱除人体。它也没什么厉害的本领,只是会学人家说话,让人当众出丑罢了。
正因如此,给人种下一条应声虫的行为更像是一种恶作剧。根本就不像是高人大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碧虚真君温和地道:“南平,你做了什么,让他给你种了一条……”她斟酌了一下词句:“让他给你种了一个妖物在腹中?”
卫南平双颊通红,讷讷地:“今天中午,我和东安他们看戏的时候,没忍住说了些闲话,叫前辈给听见了。”
碧虚真君知他甚深,当然能猜到他究竟胡咧咧了些什么出去,更加无奈了:“你呀,这可真是祸从口出。”
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以示惩戒:“我说你怎么一天都不说话,原来是因为这个。这次你也算是长了个教训,以后还敢不敢胡言乱语了?”
卫南平忙说不敢了不敢了。碧虚真君收回手,面色严肃了下来:“你知道那位前辈的名号么?”
卫南平摇头:“前辈没有说。只说他姓元,上元节的元,让我以俗家的方法称呼他。师姐,咱们观中有前辈姓元么?”
他平时并不爱钻研经书,对真一观的年谱更是敬而远之,因此对他们观中的历代前辈都不甚了解。不过碧虚真君作为受箓十余年的灵元真君,理应对真一观年谱倒背如流,如数家珍。
谁知碧虚真君思忖了一会儿,也摇摇头:“没有姓元的,连发音近似的也没有。”
卫南平又问:“那,母家姓元的呢?”
碧虚真君道:“这我就记不得了。等回去之后,再细细查看吧。”
她看了一眼卫南平,笑道:“说起来,南平师弟,你倒是今天的大功臣了。”
“这位前辈,应该就是方才在李府镇压黑雾之人吧?”
卫南平点头:“是他。”
“若不是他,我们方才……”
她温柔镇定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恐惧的神色:“我们方才,差一点就被那黑雾吞噬了。”
卫南平抓住她的手臂:“师姐,你们没事吧?”
碧虚真君摇了摇头:“没事,前辈来得及时,我等并未伤及根基。倒是南平师弟你……”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卫南平的眼皮:“眼睛疼了吧?回去叫合药坊的知蘅给你弄点药抹抹。”
她是亲眼看见卫南平的眼球爆裂失明的,虽然知道他现在双眼完好,必定是被那姓元的前辈施法医治了,但师长之心,总是不能全然放下。
知蘅真君是主管合药坊的灵元真君,一双妙手能活死人肉白骨。卫南平忙应承了碧虚真君的好意,又将元公子提醒他的经过、问棋心中最怨恨的是谁、那黑雾寄居李府、附身何夫人的目的都和盘托出。
因有一条应声虫在腹中的缘故,他说一句,那虫子就学一句。他要只是说些短句子还好,该到长篇大论时,那虫子就分外恼人了。好在碧虚真君并不介意,认认真真地听着。冲和、灵虚两人本想趁机取笑他两句,等听到以黑雾为形的怨灵附身何夫人居然是想要让她将自己生下来,做她的女儿时,大惊,也顾不得取笑师弟了。
“那怨灵居然还想成人吗?”
冲和真人道:“受持戒律、从不杀生的山精野怪,想要成人尚且要修行五百年,得名封圣之后才能脱胎换骨。一介残害人命的怨灵,将自己塞进妇人的肚子里,就想成人?也太过异想天开了些!”
碧虚真人经过见过的怨灵比他多些,对于怨灵们千奇百怪的执念和愿望接受程度也更高。她倒不觉得怨灵想要成人的想法奇怪,只是道:“想要做何夫人的女儿,也有许多种的理由。或许问棋生前觉得李府富贵,自己家贫穷,来世想做富家小姐。又或许她觉得王家不是自己的家,李府才是自己的家,来世也要投生李府……都有可能。”
要化解怨灵的怨气,必须对症下药。
如果误解了怨灵的执念,“还”了它不想要的东西给它,也会彻底激怒怨灵。
当务之急,是找出问棋究竟想要什么。
“南平师弟,那位前辈还给了你什么提示么?”
碧虚真君问道。
卫南平想了想,元公子给他的提示……
“前辈说,要我记得四个字。”
他说:“祸从口出。”
“祸从口出?”
灵虚真人笑问:“南平师弟,你确定这不是前辈说来警醒你的话么?”
卫南平白了他一眼,不予置评。
碧虚真君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也疑心这是元公子说来提醒卫南平的话。但又一想,元公子既然已经给卫南平种下了一条应声虫,这警告的意味已经很浓——而且显而易见地,卫南平变得连话都不敢怎么说了。
这样看来,他似乎没必要再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祸从口出”。
那么,这四个字,一定和问棋有关。
难道问棋死后化为怨灵,也是由于“祸从口出”么?
问棋是投井自尽的,难道她生前,有人曾经对她说过什么,激起了她的怨气,等她死后,就凭借这一股不灭的怨气,化为黑雾,作乱李府么?
“那脊兽獬豸何在?我有话要问它。”
碧虚真君转头对灵虚真人道。
灵虚真人将手探入袖中,拿出了一枚小小的光团:“獬豸在此。”
那光团依稀可辨独角蹲踞的模样,正是守望李府的脊兽獬豸。
白天灵虚真人将之召唤出来问话之后,并未将之放归屋脊,而是留在了袖中,方便再次闻讯。
獬豸被灵虚真人放在袖中,这几个时辰来多有颠簸,却并不介意,依旧四平八稳地向碧虚真君致礼:“小兽拜见真君尊位,不知真君有何事垂问?”
碧虚真君问道:“问棋嫁与王莲生之后,可曾回过李府?”
既然问棋的怨恨指向了何夫人,那么,多半是何夫人曾经对她说过什么话,激发了她的怨气,以至于死后仍不能忘怀。
獬豸摇头:“王莲生求娶问棋,本就是为了折磨□□,怎会放她回李府求救?问棋嫁与他之后,两个月就死了,其间一次都没有回过李府。”
碧虚真君点头,又问:“那么,何夫人在这两个月之内,有没有去王家看望过问棋呢?”
獬豸道:“小兽蹲踞屋脊,只能观望整个李府的情况。何夫人如果离开李府的范围,她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小兽都不清楚。”
“那这两个月之中,何夫人共出了几次李府?每次回府之后,可有郁郁寡欢的模样?”
碧虚真君这样问,也是看出何夫人是个传统的妇人。她不像李元生,接受了新潮的思想,认为自己与男人一样,都是独立而自由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求得任何人的允许,也无需使任何人知情。
何夫人自认是李员外的妻子,以为李员外打理家宅为己任。她深居简出,如非必要,从不离开李府的大门。每次出门,都要报知丈夫,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也都要主动告知丈夫。
她出门的次数如此之少,獬豸作为脊兽,每一次都应该能记得。
果然,獬豸道:“那两个月里,何夫人只出了三次门。回府之后,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反应。”
看来,她应该一次都没有去看过问棋。
如果她去过王家,看到问棋的处境,无论如何都会悲伤的。
“不过,”獬豸道:“问棋的死讯报来的时候,何夫人却说了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碧虚真君忙问道:“什么话?”
獬豸道:“她说,可惜了,你不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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