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公子摆弄着手里的钻石，在月光下转动，欣赏着细碎切面折射出的虹彩：“问棋的人生很简单，从小作为家生侍女在李府长大，嫁人之前鲜少踏出府门。嫁人之后，困顿于丈夫公婆，不久后就身亡了。她认识的人不多，能恨的人更少。你们就算一个一个地猜，也该猜得到了。”
又抬起眼睛对卫南平道：“你的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吧？怎么样，说出来，若猜得对，我就将这个送你。”
他摊开手，那枚钻石静静地躺在他手心。
卫南平眨眨眼，心想，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于是道：“晚辈觉得，虽然先前黑雾一直在针对李小姐，但问棋最恨的人，应该还是何夫人。”
问棋已死，她的心事无从考证，只能从这两年来黑雾的所作所为来揣测一二。
黑雾是在两年前出现的，同一时间，何夫人怀上妖胎。而彼时李元生小姐远在汴梁。
之后，李元生也回过一次扬州，黑雾与她相安无事。
而昨天，李小姐第二次回家，黑雾就像是忽然容不下她了一般，疯狂膨胀，要置她于死地。
黑雾不是活人，只是一股纯粹的怨气化成的邪物。它没有复杂的情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转变了怨恨的对象。
这中间，必定出了什么变故。
一年前与现在，李府出现了什么变化？何夫人本人又出现了什么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能使黑雾将矛头对准一个原本与它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连面都没怎么见过的人？而这个人，还是问棋生前的好友。
元公子微微一笑：“答对了。”
轻轻一扬手，那枚钻石化作虹色流光，落入卫南平的掌心。
卫南平受宠若惊，一边说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前辈你太破费了，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起来。
虽然两世为人，但他仍自认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小孩子收大人给的礼物，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情。
而且他有一种近似于直觉的认知，这位元公子真的十分喜爱他，随手赠送昂贵稀有的宝石也不能表达出这份喜爱的万分之一。
以卫南平前世的经验来看，这枚钻石大约有二十克拉，切割成水滴形状。从正中央的大切面望进去，能欣赏其纯净剔透的色泽，四周的小切面折射出绚烂的虹彩。
真是一枚美丽而又珍稀的宝物。
见他喜欢，元公子也笑了笑：“今年西洋那边新开的一处钻石矿，挖出不少大颗的白钻石。最大的那一颗有核桃那么大。”
卫南平好奇地问道：“那是不是比肃愍太子的那枚还大了？”
肃愍太子是那位武帝娘娘的长子——武帝娘娘赵旭一生只生育过一次，有一儿一女。肃愍太子就是那个儿子。
但这个太子的名号却不是武帝亲自册封的。
武帝赵旭在世之时，从未册立过任何储君。她是个长寿又强势的帝王，在长达六十余年的统治生涯之中，并不乐意与任何一个人分享自己的权力，即使是自己的亲生儿女。
她一共活了八十年。
在她生命中的第六十年，也就是那一对儿皇子公主四十岁的时候，他们出于对自己母亲漫长生命的恐惧，决定对这位征服了大半个已知世界的帝王发起反叛，瓜分她的帝国，兄妹两个一人统治中原，一人在新洲加冕。
毫无疑问地，他们失败了。
皇帝并没有对这两个从自己身体里呱呱坠地的生命施以仁慈。皇子公主被秘密处决，他们的丈夫妻妾、子孙后裔也相继罹难。
失去继承人的皇帝并没有陷入后继无人的恐慌之中。大宋皇室有过继旁支子孙承嗣的传统，她有数百个侄辈和侄孙可供挑选。
她延续着铁腕统治，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光。
臣民们都以为皇帝会精心挑选一个在气魄、才智、生命力等方面都不会过于逊色的宗室男女来继承她的帝国，却没想到，她在病床上随手一指，让一个由于宿醉，所以在参见皇帝的仪式上迟到、只能跪在最后一排的纨绔子弟成为了她的嗣子。
决定了嗣子之后，武皇帝很快就驾崩了。这个沉迷酒色的纨绔坐上了皇位。
武皇帝留下的大臣班底都如她一般强势而又充满了野心，这些人并不乐意臣服于一个纨绔子弟。好在纨绔子弟也不乐意搭理他们，每天只在皇宫里饮酒作乐，一应朝政都不关心。
于是大臣们组成了内阁，自行决断国家大事，将皇帝彻底架空在后宫里。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如此，社会上也出现了一些礼崩乐坏的趋势。
三十年过去，醉生梦死的皇帝终于驾崩了。
这位皇帝的后宫里有数十名环肥燕瘦的美人，却没能给他生下一个健康的皇位继承人。他只有一个长到成年的子女，也常年缠绵病榻。内阁大臣们都认为让一个病秧子当皇帝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扶持他坐上了皇位。
没想到，病秧子虽然身体不行，志气却很高远。登基八年以来，多次试图革新朝政，重掌大权，与内阁起了数次冲突。可惜内阁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社会风气也和武帝时期大有不同。病秧子皇帝的努力几乎全部付诸东流，一气之下，病得更加厉害了。
他的那些革故鼎新的尝试中，只有寥寥几项得到了实现，其中的一项，就是给武帝的两个子女追封储君。
肃愍太子的名声得到了平反，有关他的奇闻逸事也渐渐地开始流传。
其中就有一个故事，说肃愍太子得到了一枚核桃大的钻石，十分珍爱，却忘了这种美丽璀璨的宝石也是武帝娘娘的心头好。武帝听说他得到了这个宝物，却私自藏匿，不进献给自己，勃然大怒。这也为后来肃愍太子遭难埋下了祸根。
这种民间野史，卫南平从不当真。武帝是心怀世界的豪阔帝王，哪会跟自己的小孩计较几块宝石。但肃愍太子确实曾有过这么一枚大钻石，随着他被处决抄家，钻石也失踪了。
当然了，在野史里，这枚钻石是被武帝派人拿走了。
听见“肃愍太子”这四个字后，元公子的面色凝滞了一瞬。
随后，他扯了扯嘴角：“没有那么大。肃愍太子的那颗是切割后的，这颗是切割前的原石。钻石切割之后大多会损失一小半的重量。”
卫南平点了点头，转动着指尖的钻石，问道：“可是，前辈，若那黑雾最痛恨的是何夫人的话，为什么却要置李元生于死地呢？”
这也是他最为不解的一点。他隐隐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解开一切谜题的根源。
为什么黑雾会突然异变，为什么它要针对李元生……
元公子微微一笑：“李元生第一次回家时，和她这一次回家时，李府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卫南平皱眉思索。
变化……
变化……
李元生第一次回家时，是因为得知母亲将要临盆，要回来等待弟妹出生。然后，她等待了数日，何夫人的预产期过了，孩子仍然没有诞生，于是她回了汴梁，专心学业。
这次回来，是因为她从大学毕业了，听说母亲怀了两年的孕，觉得这是一种怪病，想要劝说母亲去汴梁接受手术治疗……
卫南平似乎抓到了什么线索。
他眼睛亮了亮：“是何夫人！”
“李元生第一次回扬州时，何夫人还处于‘正常的孕期’之中。等她第二次回家，何夫人已经怀了足足两年的孕，早已经发展到了让人觉得‘身怀妖胎’的地步。”
元公子欣慰地笑了笑，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不错，正是如此。”
卫南平得到了肯定，思维飞速旋转：“可是，为什么，在这两个时间点，那黑雾对李元生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第一次，不闻不问。第二次，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它不恨李元生小姐，它痛恨的是何夫人。”
他语速飞快：“它不恨李元生，它……它嫉妒她！没错，它嫉妒她！是嫉妒，绝不是恨！”
“‘恨’是这只怨灵存在的基础，不能动摇。它只能恨何夫人，不能再恨其他的任何人。否则它的存在会被动摇！它对李元生的态度只能是嫉妒。它嫉妒李元生，因为李元生是何夫人的孩子，是被何夫人十月怀胎、顺顺利利地生出来的孩子！而它不能被何夫人生出来。”
他激动地拽着元公子的袖子：“我明白了。它附身何夫人的目的不是报复，不是要让何夫人痛苦，它只是想让何夫人将自己生下来！它想做何夫人的孩子！”
“但胎儿是由天地灵气聚集而成，再经由母体怀孕娩出，才能够成为‘人’。那黑雾不过是一股不甘之怨气，根本就没有成人的基础。它附身何夫人，假装自己是投胎的魂灵，给自己生造出血肉，在何夫人的腹中渐渐长大。可它却不能真正地出生，只能让何夫一直保持着怀孕的状态。”
“李元生上次回家的时候，它还抱有着能够和她做姐妹、成为何夫人真正的孩子的幻想。而如今，幻想早就破灭了。它于是嫉妒上了李元生，想要把她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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