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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生生于元月元日的子时,那是一年中最早的时节。

    这是个与众不同的生辰。母亲为她起名元生,以记来历。

    母亲说,元日出生的人和普通人不一样,注定要有一番大作为。

    母亲摸了摸她的头说,就像你一样。

    李元生于是明白了,她生来就要有一番大作为。

    可是,她将要有什么样的作为呢?

    六岁的李元生坐在家里的荷花池边,心想,长大以后,我要做工厂主人,做机器发明家,差分机操作员,昭文相,画家,百货商店售货员。

    这应该就是大有作为的样子了吧?

    和对未来充满幻想的李元生不同,她的表弟王莲生是个热衷于脚踏实地的人。

    他唯一的梦想是,娶他的表姐做妻子。

    李元生头一次见这个比她小了半岁的表弟,是在父亲三十岁寿辰的宴会上。

    王莲生跟着母亲一起来给舅舅祝寿,一路走来,被李府金碧辉煌的气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呆呆地看着银质的烛台,镶嵌着红宝石的金色酒杯,来往仆人身上如烟如雾的彩色绸缎,水磨青砖的地面光滑如镜,映照出他目瞪口呆的滑稽表情。

    他扯着母亲的衣袖,问她,这些都是舅舅的吗?

    他母亲说,是,这都是舅舅一个人的。

    他又问,舅舅疼我,能不能把这些东西都给我呢?

    他母亲说,不行,舅舅要把这些东西都留给他的儿子。

    王莲生吮了吮手指,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说道:“舅舅没有儿子。”

    是啊,舅舅没有儿子。富甲一方的李员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元日出生的女儿,比王莲生大半岁。

    莲生元生,正好是一对般配的名字。莲生的母亲同哥哥打趣,说既然天缘凑巧,不如把两个小的凑成一对小夫妻,咱们两家亲上加亲,不好么?

    李员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眯眯地摸着王莲生胖乎乎的脸蛋。

    王莲生六七岁时,白白净净,胖胖呼呼,如同一只光滑洁白的发面馒头,正是长辈们最喜欢的年画娃娃类型的小孩子。

    且还活泼好动,喜欢上蹿下跳,更讨李员外欢心了。

    与之相比,略显瘦小,沉稳安静的李元生就显得有些不讨喜。

    不过,她毕竟是女孩子么。

    女孩子不求多么健康,也不求多么好动,只要以贞静内秀为上。

    活泼好动的王莲生挤开了领着小姐玩耍的知书理琴,扯起她的手臂,要带着她去后花园挖蚯蚓。

    李元生不喜欢挖蚯蚓,也不喜欢这个忽然出现的小男孩,求助地看向爹爹、阿娘。

    爹爹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小男孩,似乎很喜欢他的样子。

    阿娘也在笑着。李元生觉得,她也不想上来帮自己。

    她人小力弱,虽比王莲生高上半头,却怎么也挣不过他。王莲生的力气很大,扯得她好疼。她哭了出来,要王莲生放开,说自己不认识他,不喜欢他,不要和他去后花园挖蚯蚓。

    王莲生见她这样不识趣,也不高兴了,伸手将她一推,李元生被推倒在地,依旧只是哭泣,

    见状,王莲生更生气了,也蓄了一泡泪水在眼眶里。

    “姐姐不跟我玩,姐姐不跟我玩!”

    他重重地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蹬着腿,踢在李元生身上。

    “姐姐不跟我玩!”

    李员外皱了皱眉,何夫人忙上前来,先是不轻不重地拍了仍在抽泣的李元生一下,又将王莲生抱起——王莲生颇有些重量,且十分不配合,扭来扭曲,伸腿瞪眼——安慰他道:“姐姐坏,姐姐坏,不和我们莲生玩,我们不理坏姐姐,舅妈带莲生玩……”

    被何夫人抱在怀里,王莲生仍不满意,吱吱哇哇地说了一些怪话,何夫人吃力地抱着他,说了无数好话,许了无数承诺,这才好歹将他安抚下来。

    等到王莲生哭泪了、喊倦了,他生母李夫人这才施施然地上前,将他接过来。他也安安分分地趴在李夫人的怀里。

    手臂上卸去了负累,何夫人暗中活动了一下肩膀。

    “好嫂子,你也别怪他。”

    李夫人吃吃地笑:“他就是太喜欢他姐姐了。小男孩嘛,就是这样,喜欢谁就要欺负谁。”

    轻轻地拍了王莲生一下:“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你姐姐了?”

    王莲生将头别过去,从自己母亲的肩膀上,冲着被侍女扶起来的李元生做了一个瞪眼吐舌的鬼脸。

    李元生看着他猩红的下眼睑、长长的舌头、扭曲的脸皮,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从那天以后,王莲生常跟着他母亲来李府做客。

    李夫人去找何夫人说些妇人家的家长里短,王莲生就被侍女引着,去李元生的屋子里玩。

    他打碎了李元生从百货商店买来的玻璃镇纸,撕坏了学校发下来用作识字课本的连环图册,还在李元生的作业上画亲嘴的小人。

    李元生气的哆嗦,让他从自己房间里出去,让他再不许动自己的东西。

    王莲生笑嘻嘻地:“阿娘说了,你是我的媳妇,你的东西都是我的。”

    李元生被气得哭了,说自己不是他的媳妇,自己不认识他,让他从自己家里出去。母亲来了,姑母来了,父亲也来了。

    母亲说,小孩子家家,什么媳妇媳妇的,这话不许说,再说打嘴。

    姑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看我们莲生多喜欢你,小孩子嘛,处一处就有感情了。

    父亲什么都没说。

    但最后,是李元生向表弟道了歉,侍女收拾好了玻璃镇纸的碎片、又上书坊里买了一册新的连环图画。亲嘴的小人擦不掉了,但没关系,趁天还早,再写一份课业,明天正好交给夫子。

    于是李元生红着眼眶,趴在窗子旁边抄写作业。那两个亲嘴的小人在被揉皱的红栅格纸上嘲笑她。王莲生被人哄着,在她的床上午睡,知书为他打扇。

    日影西斜,李元生的作业终于抄完了。李夫人终于和何夫人说完了话,要带着王莲生回家。

    知书掀开被子,轻轻地推醒王莲生。王莲生揉揉眼睛,从床上下来,身后的被褥上一片腥臭,布满了淡黄色的水渍。

    他尿在了李元生的床上。

    “我有个姑表弟,姓王,名莲生。你们应该也知道。”

    二十三岁的李元生手持火铳,站在曾经被王莲生尿湿的床前,陷入了回忆:“他母亲是我的姑姑。姑姑嫁得不好,我父亲总对她心有亏欠。王莲生出生以后,姑姑有意让我和他订亲。父亲也默许了。但是我与王莲生并无男女之情。小时候,王莲生找我,我能避则避。十八岁时,清北大学的校长来我们学校视察。我写了一篇新体赋,和一把干肉一起献了上去。校长看完之后,有意栽培我,就亲自到我家,说动我父母,让我去汴梁读书。”

    她笑了笑:“你们道士女冠都是世外之人,但也应该清楚,朝廷开办的男女混同的公学只让女子从六岁读到十二岁。我当时上的是申城白家开办的女学,可以从六岁读到十八岁。朝廷的公学可以随时退学,但进了白家的女学,除身故外不许中途退学,更不许辍学嫁人,必须一路读到十八岁。即使自己身亡了,一应丧礼也必须由学校操办,死后也必须葬入学校的坟墓里。你们知道的,白家么,毕竟是白家,它若不许你退学,你自然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当时我父母本打算等我十八岁后立即让我成婚——”

    碧虚真君打断了她:“是让你与王莲生成婚么?”

    李元生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不一定。当时只说女大当嫁,嫁给谁不是我能知道的。但我与王莲生并未交换八字,所谓定亲也只是口头打趣。且他家与我家门不当户不对,如果我当时嫁了人,很可能嫁的不是他。但校长亲自来我家游说父母,我父母也只能同意。毕竟我家只是一介商户,而清北大学的校长在朝廷领着同祭酒的官职。于是我去了汴梁。课业繁重,两地遥远,我也不常回家。王莲生自作多情,写了好多一厢情愿的信件来,见我不回应他,又致书学校,要将我开除。然而汴梁风气开放,清北大学更是从不因男女之事开除女学生。他见事不可为,便在扬州兴风作雨,说我从小就许了他,和他珠胎暗结,去汴梁不是上学而是养胎……诸如此类荒诞不经的话语。”

    “我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自然听不得这些话。他觉得,既然事已至此,王莲生与我也有青梅竹马的情意,何不顺水推舟,两全其美。他得了外甥做半子,我这个坏了名声的女人也有了归宿。于是他拍了电报给我,说母亲重病,让我速归。我和学校请了假,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回了家。母亲当时明明身体健康,却做出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让我留下来照看她。我自然只能留下来。”

    说到这里,她双手颤抖,将手铳握得更紧了。

    “那天晚上,我在母亲隔壁为她守夜。王莲生破门而入,说要与我生米煮成熟饭。我不从,奋力反抗。当时在母亲屋里伺候她的正是问棋,她听到了响动,以为是贼,拿着板凳摸到了隔壁,将王莲生砸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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