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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媚委托了贺采薇, 惴惴不安的走向竹苑。

    勾玉的形状在掌中清晰描摹,恰似握了块烧红的碳火。

    今日相府热闹都在前院和花园,府奴也都在前头伺候, 此处反倒幽静。

    已是深秋, 竹青微黄, 绕开最后一抹青丛, 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影忽然闯入视线,明媚第一反应是惊,第二反应是疑。

    好在,手中之物不那么灼人了, 明媚握着它走过去。

    秦晁负手立于回廊之下, 眼中映着苑中萧瑟秋景, 余光亦瞥见了那抹人影。

    明媚在五步之外的距离停下,凉风抚过, 竹叶被吹得飒飒作响, 犹似不安的躁动。

    秦晁缓缓转身面向她, 含着的笑容礼貌而疏离。

    明媚在这一刻忽然警醒。

    他从未将她与明黛混淆,否则他送来的不会是这枚勾玉。

    她在景家时,景珖取走了她的贴身玉佩, 她记得自己曾将东西取回来过, 可是后来在扬水畔一场兵荒马乱, 这坠子又不见了。

    她一心想了断一切同明黛回家,并未执着寻找。

    现在想想, 只能是又被景珖悄悄拿走了!

    明媚为明黛赶走过不少狂蜂浪蝶, 可眼前的男人无疑是最特殊的一个,她还在想着怎么开口抢占先机,秦晁已经一句话将她钉死——

    “不想知道他将此物交付时, 说了什么吗?”

    明媚红唇紧抿,如临大敌。

    她只想知道他怎么还没死。

    秦晁抱起手臂,往廊柱上一靠,似笑非笑道:“叫声姐夫,就告诉你。”

    明媚猛地瞪向他,浑身的小刺瞬间竖起来:“你做梦!即便你如今得势,只要没有我父亲母亲点头,也永远别想靠近我姐姐!”

    秦晁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淡了些。

    明媚看得分明,气势渐渐稳住,冷傲扬首:“其实根本不必惊动父亲母亲……”她扫向秦晁,满眼不屑:“但凡我姐姐看到你心术不正手段残暴的样子,就一定会离开你!”

    秦晁忽然抬眼,冰凉的眼神直勾勾的看向她,迈步走来。

    明媚呼吸一滞,却并未动作。

    这里是相府,外头也有人守着,他还能把她的手打断不成?

    秦晁走到她身侧,转身朝向她,微微倾身。

    明媚只觉他的靠近带来一阵凉意,可气势上,她也不允许自己退缩。

    “我不是来同你说这些废话的。听话,现在去把李淙从明黛身边支开。拿出你拆散我们时的本事,往后也不要松懈。等姐夫忙完手里的事,必有重谢。”

    明媚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只觉得荒诞,她侧首嘲讽:“你是不是没睡醒?”

    秦晁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了片刻,了然点头:“既然如此,还是来说点有趣的事情吧。”

    秦晁目光微垂,落在她手上:“半年前,站在明家的立场来看,我既无一个好的出身,亦无光明的前程,这样将黛娘托付给我,实在不妥。”

    明媚冷笑:“看来你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缠。”

    秦晁蹙眉:“这叫争取,怎么是纠缠呢?况且……”

    他话锋一转,“若说国公爷和夫人乃至贵府兄长有此顾虑,我是信的,但你……恐怕另有目的吧?”

    明媚心跳猛烈起来,周遭的气息变得格外迫人,手中的玉坠竟已重新变得灼热。

    明媚正欲退开,秦晁凌厉的声音已在耳旁响起:“当日你瞧不起我,也确然觉得我配不上黛黛,但真正叫你狠下心做出那般设计,强行将我与明黛分开的原因,却并不是因为明黛,对吗?”

    明媚骤然蹙眉,不自然的咬牙,腮帮轻动。

    秦晁看在眼里,扬起唇角,声线愈甚冰凉:“因为你格外憎恶那人,即便没有我与黛黛的事,你一样会那样对他。”

    “原本你不满我,大可带着黛黛一起躲到父兄的背后让他们来做主,但有了景珖这个隐晦的前因,与其亲自出马,冒着还会与他纠缠勾连,甚至暴露你们之间过去种种的危险,不如借我这把刀,一举两得,是不是?”

    明媚的脑门儿突突冒汗。

    秦晁笑如鬼魅:“你引我恨他,借我出面对付他,到头来,他的恨意和矛头大部分也会指向我,一来二去,一重仇恨叠一重,原本因女人而生的情仇,会变作我们之间单纯的仇恨和针对。我若彻底从商,也再无与明黛交集的机会。”

    “而你,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也对外人将你和他的关系瞒得彻彻底底,作出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带着我的妻子离开,回到这片生养你们的地方,继续做着骄矜高傲的长安贵女。”

    秦晁由衷赞叹:“真是高啊。”

    明媚一个趔趄,退身靠到廊柱上:“你……”

    她已是强弩之末,缓了缓才说出话来:“你有今日地位,该感谢我才是。姐姐最疼我,即便我拆散了你们,但我也算歪打正着帮了你!我、我总能求得姐姐谅解,你休想用这个威胁我!”

    秦晁站在原地没动,又笑起来:“怎么能说威胁呢?我的确感谢你。所以,我帮你把他带来了……”

    明媚激动起来:“你若真感谢我,就让他死得远远的!”

    秦晁挑眉:“这是知道拦不住我了,所以退而求其次,至少要把自己的目的保住?”

    明媚狠狠一噎,哑口无言。

    秦晁脸上再无一丝笑意,眼底涌动着浓重的黑色,竟让明媚心寒胆战。

    “姐夫与你不同,没有什么拆散别人的癖好。你几乎是将他往死路上推,他什么都没了,恨你到极致,不过是想与你同归于尽。死也要带着你,真是深深地感动了我。”

    明媚脸色煞白,红唇微微启合,半晌无声。

    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因这花容失色的娇柔动容。

    但并不包括秦晁。

    “我猜,你此刻一定很想设法将我扳倒,毕竟你对我知根知底,想要对付我,能下手的地方有很多。”

    “不过,你得知道一件事——今日我得到的机会,是你从他手上偷来给我的,我一直心怀愧疚。官场无常,我少不得有些准备,比如,一旦我倒了,这个机会就会交还到他手上,我会竭尽全力捧他上去。”

    秦晁阴森森的笑:“刚才真的不是在威胁你,但现在是了——你猜猜看,若他在我这个位置,他要怎么争取……哦不,怎么纠缠你呢?”

    明媚双目睁圆,她心中所想,心中所惧,竟全被这个疯子料中了!少女褪去所有凶狠的伪装,泪花花在眼里打转。

    秦晁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

    “之前你能为了彻底摆脱他,将姐姐姐夫拆散借刀杀人,现在,你同样能为了摆脱这个人,牢牢地维护姐夫与姐姐的感情。这一点,姐夫对你很有信心。”

    “你害怕的不止是他的纠缠,还有你们的曾经的相处被公之于众。”

    “姐夫保证,乖乖去做你该做的事,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

    藏书阁中,七弦雅音动人,却弹得断断续续。

    明黛面露疑惑,细细翻看曲谱。

    李淙在旁笑道:“如何,是不是怎么都不对?”

    明黛又试了一遍,李淙摇头:“不必试了,或许真是我被骗了,这谱子就是假的。”

    明黛双掌轻按琴弦,琴音戛然而止:“我觉得不像假的,会不会……”

    李淙眼一亮:“什么?”

    明黛:“我也是信口乱猜,若是不对你别见怪。而今的曲谱,无论曲调还是指法皆有对应的符号,但其实,第一个写出曲谱的人,并不知什么特定的字符,不过是用自己能懂的符号来标记。时间久了,这种特定的符号经过口耳相传,纸笔记载,渐成体系,便有了现在通俗能懂的曲谱。”

    “就拿琴本身来说,《琴赋》中有‘徽以锺山之玉’,足见那时的七弦已有琴徽,但却并未道明徽数,至后世反复钻研,才有如今十三徽的形制。若这真是孤本,留存时间又久,那么……”

    李淙豁然开朗,伸手虚点:“曲谱用的符号与现在相同,但实际含义有出入!”

    明黛莞尔一笑:“说不准。”

    “什么说不准,就是这样!”李淙一拍腿,起身在书架上翻找自己习乐时的手札,“我想起来了,先生曾讲过古乐谱,我的手札上还记了两笔,上哪儿去了。”

    又一拍脑袋:“许是放到书房了。我去去就回!”

    明黛笑着摇摇头,起身往书架深处转悠。

    李淙的藏书很是丰富,明黛发现许多感兴趣的,站在书架边翻看。

    她一投入认真,便忘了周遭事情,连李淙走了多久,又是谁登上了藏书阁都没在意,回过神时,还是因为一道黑影挡住了光,在书上投下一片阴影。

    “找到了……”明黛含笑侧首,陡然撞见一双目光沉沉的桃花眼,最后一个字音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半晌,变成一句新的疑问:“怎么是你?”

    秦晁垂眼看她刚才读的书,语气很淡:“都是相府的客人,此处郡主来得,下官来不得?”

    明黛心头一动,他今日好像格外冷漠。

    虽然他们也谈不上多熟稔,顶多是此前几次谈话有些投机。

    明黛借合上书册的动作,眼神瞄了瞄楼梯口。

    “李大郎君不会来了。”

    男人突然开口,在明黛脸上惊出一片赧然。

    他竟像是看穿了她的神情一般。

    明黛心跳隆隆响,全无面对李淙时的淡定:“为、为何不来?”

    秦晁暗暗咬牙,面上一派波澜不惊,他负手侧身,淡淡道:“听闻李大郎君藏书丰厚,下官亦是爱书之人,便生了讨借之心,在院中碰到李大郎君,说起郡主也在此处,本是要一同前来,不想盛宁郡主半道出现,让李大郎君带她到园子里走走,李大郎君推脱不开,便让下官代为转达一句,他来不了了。”

    明黛紧张的心情忽然缓和,语气诧异:“媚娘将李大郎君带走了?”

    这丫头,旧事在前,可别再为难人家了。

    秦晁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牙咬得更紧了。

    怎么,人家对你妹妹更热情,这么惊讶失望?

    秦晁背着手往外走了几步,幽幽道:“是啊,我远远瞄了一眼,他二人有说有笑,眼神还有些痴缠的味道,旁若无人的。”

    媚娘和李淙有说有笑?还痴缠?

    明黛心中惊讶淡去,不动声色看了秦晁一眼。

    秦晁对她的眼神很敏感,几乎是立刻看过来,“郡主是觉得我在胡诌?”

    明黛想,只能是你在胡诌啊。

    然后,她摇摇头:“怎么会呢,有劳秦大人代为转达,也省得我继续等着。”

    她果然在等李淙。

    秦晁瞄了一眼座中摆着的琴,眼神更沉:“看来,方才李大郎君与郡主也是相谈甚欢,没想一转身,便欢欢喜喜同盛宁郡主离开,将郡主撂在此处不管。这位大郎君瞧着光风霁月,一派君子之相,竟也撇不开三心两意的劣根。”

    秦晁贬低的语气简直不加掩饰,而他的态度在明黛眼中,俨然是另一番用意。

    故意说李淙是为了明媚丢下她,言辞间皆是对李淙的敌意……

    隐隐约约的猜测,令明黛心如鹿撞,可她不敢断定是那个意思。

    他们才认识多久?

    明黛避而不谈前一个话题,转而问:“秦大人想找什么书?”

    秦晁没等到她的表态,心情本就不大好,他看了一眼阁楼上一圈书架,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起身往书架边走:“不知道,随便看看吧。”

    说着,他已经一个人转悠起来。

    明黛觉得他今日态度古怪得很,也不主动招惹,她也去翻书。

    阁楼里很安静,明黛看着看着,忽然听到一声接一声的沉响,还有书册哗啦掉落的声音。

    她听到声音时,响声已很大,近在眼前。

    甫一抬头,隔着一层的书架已倾斜倒下,压在了她面前的书架上,轰的一声,面前的书架朝着她倒了下来——

    明黛本可以逃开的,可电光火石间,脑中划过一副骇人画面。

    狂风恣意的江上,高架倒塌,她眼前一片漆黑,脸上一片腥热。

    她像是被摄魂,呆呆站着,眼睁睁看着书架朝自己掉下来,与曾经的画面无缝贴合。

    忽然,一道黑影从旁冲了过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手掌护着她的后脑,转身用自己的背挡住了压下来的书架。

    巨沉的重量轻易将两个人压倒,随着身后的书架接连被撞到,身前的书架磕在了身后倒下的书架上,在二人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后头的书架一次遭殃,书册哗哗掉落,但这一刻,明黛只听到男人粗重的喘息,还有那一声真正可以称作痴缠的——

    “黛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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