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多了个女人,对秦晁来说并没什么大的影响。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一觉醒来,身边杵着个默不作声的人。
少女抱膝坐地,高挑的身躯抱揉成小小一团。
下巴搁在膝盖上,眼下隐隐泛起乌青,直视前方,毫无神采。
此情此景,他身边还缺块牌子,上面一溜血红大字——卖身葬夫。
惊吓之色自秦晁眼中一闪而逝,又转为独属于清晨的起床气。
……
身边的人一动,明黛便察觉:“你醒了。”
秦晁脸色阴郁坐起,明黛伸手扶他,被他不客气的拂开。
大清早的,命都能给她吓没了。
明黛见他要起,抓起身边早已准备好的药膏:“换药……”
秦晁视若无睹,趿着鞋子出房门。
……
明黛一夜没睡。
被秦阿公救回时,她一连昏迷多日,后来醒了,不得不卧床养伤。
待身体痊愈时,已习惯秦心勤快洗晒松软舒服的床褥。
现在她嫁过来,床换得一丝缓冲都没有。
床板冷硬,褥子冰凉,她翻来覆去,直至天边泛光都没睡着。
明黛想,若秦心“陪嫁”过来就好了。
又想,秦晁怎么也不晒晒褥子。
然后,她脑中想象出秦少爷晒被子的情形——
袖子挽起,头围布巾,手持藤条,一手翻褥,一手挥条拍得啪啪响。
因为长得好,所以晒被褥都晒得风度翩翩。
明黛自己给自己逗笑了。
指望秦晁干这个,不如指望秦心“陪嫁”。
秦晁用冷水醒了神,进门就见她弯着唇角傻乐。
合着吓他一回,这么高兴?
秦晁冷着脸过去坐下。
明黛见他回来,一眼不发盯着自己,迟疑的亮了亮握在手里的药瓶。
秦晁眼神轻垂,背过身去。
有人换药,就是仔细周到许多。
很快,秦晁重新缠上干净的新纱布,裹上外衣。
那层极淡的药味掩去后,他的伤痛好像也一并掩去了。
懒懒散散,吊儿郎当,就是不见半分痛色。
难怪他能骗过阿公。
刚起没多久,秦心来敲门。
“晁哥,嫂嫂。”小姑娘嘴甜,改口极快。
明黛浅笑清甜,宛若真正的新婚妇人,捏着个红纸包塞进秦心手里。
秦心连忙摆手拒绝,明黛还是硬塞给她。
倒不是冲着这声嫂嫂,而是冲着她连日来仔细铺就的床褥。
秦晁抱着手斜倚一侧,看着明黛像模像样塞红包,眉毛挑的老高。
秦心是来叫他们过去吃早饭的。
秦晁回来只睡觉,从不开火。
秦心与明黛相处多日,早知她不善家务。
姐姐答应阿公嫁给堂兄,又曾听她心事,赠她小礼。
如今衣食上照顾一把,小姑娘心甘情愿。
秦心传完话便喜滋滋走了。
明黛一回头,撞上秦晁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问:“你哪来的钱?”
明黛:“出门在外,谁还没个傍身钱?”
秦晁眼底疑虑消散。
是她自己身上的。
明黛如何听不出秦晁话中的狐疑?
怕是以为她嫁过来前阿公暗中给了她银子,而她拿着阿公的银子挥霍摆谱。
她不是他真心喜爱的女人,阿公却是他打从心底在乎的长辈。
阿公那点辛苦钱,她若真收了,他也会想办法还回去。
“早饭后,你随我去县城。”
明黛看一眼他身上,没急着表态。
秦晁面无表情:“不要户籍了?”
他倒是记着这事。
可这些日子他老实呆在村中,不是为了养伤?
现在伤势未愈,适合走远路吗?
明黛思虑片刻,稳重回应:“再歇两日,无妨。”
秦晁:“再过两日,我就忘了。”
明黛轻轻咬牙,又松开。
一身反骨,折腾谁呢?
疼得又不是她。
……
出门前,秦晁丢给她面纱和头巾,显然是从她包袱里翻的。
明黛看着他,秦晁别开眼:“在外头别露脸。”
她这张脸,想不引人注意,太难。
明黛顺从戴上,却在秦晁要走时,忽然拉住他的袖子。
他刚皱眉,她快速果断道:“第二条,不许随意翻我私物!”
秦晁轻嗤:“你那点东西,值多少钱?”
明黛神色肃穆:“抛开钱不谈,偷摸女子私物,本就唐突无礼。”
“但若你定要谈钱……”少女下巴微扬,莫名攒起气势来。
“得心娘提点,以村中的花销情况来算,我尚且算小、有、私、产。”
最后四个字,她咬的劲儿劲儿的。
仿佛是对他刚才质疑她的回敬。
秦晁的舌尖轻轻舔过一排牙,笑了。
狗屁的知书达理,根本是个小气记仇的小女子。
“行、行、行。”他一连三个“行”,迈步出门。
……
早饭时,明黛没睡好的样子,以及腰酸背痛的小动作,极大程度上安抚了秦阿公,好像之前担心的事情都不存在了。
他看着秦晁的眼神,汇成一句话——晁哥,好样的!
秦阿公俨然将明黛当做了真正的侄孙媳妇。
得知秦晁要带明黛去县城,秦阿公万分欣喜。
以前秦晁出门,谁也不招呼。
现在居然会带着妻子一起出门,这是培养感情的好时候!
秦阿公回屋翻箱倒柜,出来时,给明黛手里塞了个灰扑扑的钱袋。
霎时间,明黛脑中闪过一副画面——
妇人泪眼通红,往她钱袋里塞小金锭。
仿佛在拖时间,一个一个塞,塞一个,嘱咐一句。
明黛手一抖,钱袋掉在地上,撞起一片尘土。
秦晁蹙眉,偏头看她。
“孩子……怎么了?”秦阿公不解的问。
明黛压下心中涌起的酸涩,飞快捡起钱袋,并未推辞:“多谢阿公。”
一旁,秦晁眉头更深。
……
出了村,得走一个时辰的山路。
若运气好,赶上牛车,晌午就能到县城。
明黛终于明白自己和秦晁的差别在哪。
刚走半个时辰,秦晁脸色不变,她却因脚疼寸步难行。
鞋是秦心新做的,但她一定很少走颠簸的路,后跟已出血,脚掌也疼得厉害。
要秦晁怜香惜玉,是不可能的。
他只是看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说:“走不动啊?我们回去再歇两日,无妨。”
熟悉的话,他原封不动回敬给她。
对她身上的疼痛,他半分动容都无。
明黛蹲在地上,轻轻按住后脚跟。
她想到模糊的记忆里给她塞小金锭的妇人。
或许是个将她疼爱到骨子里的亲人。
若让她知道自己经历这些,该多难过呀。
若是自己还在她身边,她会舍得她磨破脚皮,走到脚掌疼痛难忍吗?
一瞬间,对亲人的思念感,和对面前男人的陌生疏离感对立起来,轻易激出她的眼泪。
轻轻一滴,浓缩着痛色。
秦晁敏锐察觉,脸色越发难看。
他扭头就走。
明黛还蹲在原地,抬头时,秦晁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
她愣愣的盯着前方,眼眶泛起的红渐渐退却。
模糊的记忆与眼下经历对比时,她心中酸涩难忍。
但被秦晁撇,独自面对前路时,她的心情莫名平静。
有一种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境况的熟悉感。
好像也曾被撇下,亦或是主动撇开一切,独自一人面对前路。
至少,这种独自前行的感觉,远没有前一种令她难过心痛。
明黛忽然从被记忆支配的情绪里超脱出来。
现在难过有什么用,即便想不起来,她也得好好活着。
待这段救命之恩报完,秦晁活得有模有样时,就是她功成身退时。
也许中间还会想起什么。
许是因为这段突如其来的模糊记忆,明黛忽然觉得,回家后的境况未必有想象的那么难。
至少,能再见到那个阔绰又温柔妇人,就比什么都重要。
……
去县城是为了户籍,是她在回家前立足的第一步。
明黛咬咬牙,重新站起来。
她拔出脚后跟,改为趿着鞋子往前走。
脚掌还是疼,待入了县城,她定要买几双鞋垫塞进去!
刚走几步,明黛定在原地。
秦晁去而复返,手里握着跟粗粗的树干。
见她慢吞吞走来,他也愣在原地。
他不喜欢解释,更不喜欢哄人。
原以为会看到她蹲在原地痛哭流涕,心中还在烦躁怎么让她闭嘴赶路。
秦晁还没开口,她先笑了。
露在外面的眼被泪水洗过,重复光彩。
“这是帮我找的吗?”
温和细声,一丝哭腔的痕迹都无。
秦晁把粗木拐杖递给她。
明黛笑得两眼弯弯,伸手来接:“多谢你。”
树上临时撇的,表皮粗糙,秦晁看一眼她的手,忽然收回来。
明黛接了个空,不解的看他。
秦晁低骂一句,捞起自己的衣摆。
男人双臂一紧,滋啦一声,好好一件衣裳,被扯下一块布条。
他用布条缠住扶手处。
明黛愣了一瞬。
有了拐杖,两人重新上路。
明黛觉得,她大概是第一个把平坦的路走出崎岖山路感觉的人。
看着手中缠了布条的拐杖,她又觉得,同样身处困境,非亲非故的人突如其来的关心,有时候和亲人与生俱来的疼爱一样。
一样暖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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