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尤未停歇。
偌大的尧城街道上,只见行色匆匆的行人,往日热闹的街边小馆无一人支起,如此一来,倒叫各家酒楼茶肆有了好生意。
蒙蒙雨幕中,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疾驰而来,在陈府大门前停下。
“咚咚咚!”
车夫叩响门环,片刻,无人回应。
没了办法,车夫只得一面叩击门环一面拔高音量冲府内呼唤:“陈小姐可在?”
须臾,急促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自门后传来,紧闭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于铁探头,客气道:“请问你有什么事?”
“烦请通告一声,我家小姐请陈小姐去水吟阁听戏。”车夫恭敬道。
闻言,于铁朝后望了一眼,隔着薄薄雨幕,能瞧见马车上挂着“司徒”一木牌。
诚然,来人是司徒家的小姐司徒芳菲。
“请稍等。”于铁颔首,合上大门后拖着瘸腿快步朝主院行去。
雨水勾连成串,织起一道道雨帘,格挡住行人视线。
陈绵绵才踏上马车,手腕便被一只小手扣住。
她踉跄着朝前行了两步,才发现宋清灵也在马车内,而此刻拽着她手腕的,正是宋清灵。
“来来来,坐!”宋清灵热络地将人按坐在自己身侧,关心道:“我听芳菲说,昨儿个陈二山陈三山两家跑尧城找你麻烦,你没事吧?”
“没事!”陈绵绵回以安抚笑容,淡定道:“他们来闹一闹,我也没什么损失,再者,宋大人判决很是公正,他们吃了惩戒,日后必然不敢再来。”
“没事就好!”宋清灵松了口气,眼角余光忍不住偷偷往女子面上放,欲言又止。
“怎么了?”陈绵绵早就觉察出女子的不对劲,当即温声道:“有心事?”
“我……”宋清灵面上浮现一抹娇羞,一双藕臂缠住女子胳膊,亲昵道:“芳菲同我说,昨儿个她在府衙外等你,想请你吃饭压压惊,谁知你一出来,便被李瑞义李大人请了去。”
“是不是,宋大人请你吃饭呀?”
“嗯!”陈绵绵点头,没有否认:“怎么了?”
得了肯定的回答,宋清灵双眸亮起,激动道:“你和宋大人关系很好?下回宋大人请你吃饭,你能不能带上我?”
闻言,陈绵绵面露诧异之色:“如今你已然知晓他的身份,还对他念念不忘?”
“宋大人这般优秀,我怎可能轻易忘了。”宋清灵双臂收紧几分,眼中是难掩的期待:“绵绵,拜托你了,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初时她因着宋大人与睿王殿下不合,睿王又喜欢绵绵,便认定绵绵与宋大人关系有变,不敢叨扰于她,可如今,宋大人亲自请绵绵吃饭,这岂不是表明,宋大人是将绵绵当好友看待的。
她听父亲说过,宋大人尤为不喜与睿王殿下有牵扯,却愿意同与睿王殿下交好的绵绵做朋友,这便足以证明绵绵在他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帮你的问题。”陈绵绵扶额,头疼道:“我与宋大人的关系,并没有你所想那般亲厚,贸贸然叫上你,未免太过唐突。”
“绵绵!”宋清灵摇晃着女子手臂,讨好道:“你就帮我一回,一回,成不成?”
“这……”陈绵绵蹙眉,面上满是为难。
倒不是说让宋大人和宋小姐一起吃饭有多困难,她只是觉得,宋小姐与宋大人之间没有可能。
宋大人与宋小姐有过接触,却刻意保持距离,由此可以看出,宋大人对宋小姐无心。
“绵绵,你就帮帮清灵吧。”司徒芳菲抱住少女另一条胳膊,皱着张脸道:“你是不知晓,这几日我陪着清灵去府衙找过宋大人好几回,又是送热汤热饭,又是送干净的衣裳,可,没有一次能见到宋大人。”
“如果不是实在没了办法,清灵也不会麻烦你。”
“我可以帮一次。”陈绵绵松口,不等对方欢呼便冷静补充道:“不过,若是宋大人对我的行为有异议,我不会再帮第二回。”
“绵绵,你真是太好了!”宋清灵激动地将人抱住,面上是难掩的喜气。
陈绵绵看着女子美丽的面庞,嚅了嚅唇,到底没有说出让人泄气的话来。
很快,马车在水吟阁前停下。
三七跳下马车,将几位小姐一一扶下。
踏入水吟阁的瞬间,陈绵绵注意到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妇人。
妇人一身素衣,头戴银簪,装扮与普通妇人无异,只是坐姿实在端正优雅,于人群中很是打眼,仿佛鹤立鸡群。
鬼使神差的,陈绵绵行上前去:“陈夫人?”
闻声,庄媛侧目,在看清来人后露出温柔笑容:“陈姑娘莫要叫我陈夫人,叫我庄夫人吧。”
“庄夫人。”陈绵绵从善如流地改口,好奇道:“夫人来水吟阁听戏?”
“是呀,听最后一场戏。”庄媛望着那张日渐貌美,有好友三分神韵的面庞,眼眶微微泛红:“过了今日,我就要离开尧城了。”
“离开是好事,开始新的生活。”陈绵绵鼓励道。
闻言,庄媛低笑,伸手握住那柔软的小手,轻轻拍了拍:“陈姑娘陪我听完这场戏吧。”
“好!”陈绵绵爽快应声,冲等在身后的宋清灵等二人露出歉意笑容:“你们先上去吧,我与庄夫人聊一会儿。”
宋清灵点头,挽着司徒芳菲朝楼上雅间行去。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黄梅戏,陈绵绵一句都没能听入耳中。
戏终,人散,庄媛褪下腕上玉镯套在少女手上,柔声道:“锦绣做了许多对不起姑娘的错事,我这个为娘的无从表示,就用这镯子同姑娘致歉。”
言罢,她缓缓站起:“陈姑娘,我走了。”
“我送夫人。”陈绵绵起身将人送至水吟阁门外,雨犹在下着,淅淅沥沥甚是恼人。
庄媛撑开伞,不等踏入雨中,身后传来轻细的声音:“庄夫人,谢谢您。”
“你谢我作甚?”庄媛转身,面上是温柔笑容:“锦绣对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你不怪我我已然心有感激。”
“谢谢您,十三年。”陈绵绵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言罢,抬眼对上妇人诧异目光:“庄夫人日后若是有难处,只管来找我,绵绵一定鼎力相助。”
霎时间,庄媛红了眼眶。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她用帕子拂去泪珠,哑声道:“我还以为,睿王没告诉你。”
“他没告诉我,但是我能猜到。”陈绵绵举起套着玉镯的手,眼中满是感激:“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你和你娘一般聪明。”庄媛潸然泪下,动情道:“你可想了解你的身世?”
陈绵绵摇头,从容道:“睿王不说,您也不说,那便说明我的身世没什么好说的。”
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好。
“你是个通透的孩子。”庄媛抬手摸了摸少女婴儿肥的面庞,目光幽深哀切,就仿佛,透过这张脸,看到了二十一年前的时光。
陈绵绵静静立于原地,须臾,面上温度消失,妇人转身,撑着油纸伞隐入雨幕中。
陈绵绵目光随妇人远去,直到那抹素白的身影消失无踪。
她垂下头,抚摸着腕上玉镯,转身慢慢行入水吟阁。
戏台上又唱起了戏,是她与庄夫人初见时所听的《莺莺戏蝶》。
戏腔婉转,述尽少女衷肠,随着剧情的推进,少女灵动娇俏不再,慢慢成了一具有生命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