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nk href="/r/book_piew_ebook_css/4991/486474991/486475076/20200928160057/css/" rel="stylesheet" type="text/css"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铁算子田归林虽依然黝黑瘦小,但面容已不再憔悴。
二十余日来,木棚附近的飞禽走兽遭了灾,对于像兔子斑鸠之类的小动物来说,黑力铁姑无异于索命罗刹。
田归林睁开眼看到的第一桩物事,是一张宽阔而饱含笑意的脸。
至少在这一刻田归林觉得这张脸很可爱,甚至心底深处还因它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甜蜜之感,因而他微微一笑。
黑力铁姑也顿时笑容四溢,轻声道:“相公今日想吃什么?”
她虽然是轻声说话,但纵然是武功低微之辈,在五丈开外也决计不会听不到的。只不过田归林当然是不会这么认为的。
田归林握住她的手道:“方才我试着运功,觉得此刻的功力较之伤前只强不弱了。”
铁姑大喜道:“真的么?!”
田归林含笑点点头。铁姑突然陷入沉思。
田归林道:“娘子,你怎么啦?”
铁姑道:“那个叫阿鹳的人真了不起!”
田归林连忙道:“对了,请娘子将当日之情形再讲一遍,否则我铁算子连救命恩公是谁也不知晓,岂不枉称侠道中人!”
铁姑嗔道:“我已给相公讲过五遍啦,反正往后若遇上阿鹳,我指给你看就是了。”
田归林道:“我希望你今日再讲一遍,一个细节也别漏掉。”
铁姑道:“好吧。”
稍停又道:“当日我正在挖坑……”
田归林大奇失声道:“挖坑?!”
铁姑一愣,道:“光用口讲不容易说清楚,奴家这便带相公去边看边说如何?”
田归林惑然点头,从床上一弹而起,随铁姑到了当日她掘的那个大坑前。
铁姑尚未开口描述当日情状,便发现田归林恰似呆了痴了一般。
他手中正握着一片木块。
木块上刻着这样一行字:铁算子田归林及爱妻铁姑之墓!
铁姑愣得一愣,劈手夺下田归林手中木板,只往地上一摔,木块便已变成细碎木屑。
田归林依旧默然无声,两颗浊泪,已在双目内转动。
忽闻“啪”的一声铁姑自掌了一记耳光,泣声道:“相公,是奴家太傻,以为相公无救了,才做出这等傻事来,相公若气不过,便打死了奴家也无怨言。”
田归林仰首看着铁姑双目,慢慢踱过去,伸出右掌,轻轻抚摸着铁姑面颊柔声道:“疼吗?”
铁姑茫然摇头。
铁算子喃喃道:“谁说娘子傻了!早先我铁算子田归林是被猪油蒙了心窍,竟不知……”
他一个闯荡江湖数十载的好汉,此时竟泣不成声,老泪横流了。
铁姑撩起衣襟,替他擦去满面泪痕,随后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良久。
铁姑巨面酡红,轻轻推开由归林,娇声道:“幸好无人看见,否则羞也羞死了。”
此时田归林心头迷乱,只莞尔一笑。
便闻铁姑道:“当日奴家正在挖这个坑,忽见四个长相稀奇古怪的人抬着一顶黄色的轿子过来……”
当下将当日情状细细描述了一遍,当然,“阿鹳”复姓公孙,以及公孙鹳等五人是如何离去的,铁姑是毫无所知的。
末了田归林道:“既然那个阿鹳的轿夫武功如此了得,阿鹳定然更是超凡,咱们在江湖行走,断无不知其音讯之理,他日遇见,我田归林再谢他救命大恩不迟。”
面色突然一肃,又道:“但我先前托你转告胡大侠或姚大侠的事,你——?”
铁姑连忙道:“我自不敢有负相公重托,就在相公昏迷不醒的当日,奴家……”
随即将当日赴安康镇之事又细说了一遍。
田归林骇然道:“你敢肯定那叫化是丐帮中人?”
铁姑道:“是丐帮川陕分舵属下弟子,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
田归林突然轻叹了一声。
铁姑惊道:“相公,此事有何不妥么?”
田归林淡然一笑道:“娘子一片苦心,我田归林怎会不知,只是此事委实事关重大,是故……唉,罢了,反正一切自有天定,咱们且由它去吧。”
铁姑还欲再说什么,却听田归林又道:“走吧,当今之事,还是以先找到独孤公子为要。”
黄昏,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在荒山野岭踽踽独行。
她腰悬长剑,娇美的面容此时显得甚是憔悴和迷茫。
但听她轻声吟道:“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吟罢又黯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帝舜死于苍梧,娥皇女英两个妃子皆能赶至湘江,以泪挥竹,染竹成斑后投水而亡,成为湘水女神,终日陪伴帝舜,死得倒是不冤。只不知我瞿腊娜死后,能否寻到那刁钻古怪的鬼灵子陆小歪……”
这少女正是峨媚派绝因师太的关门弟子瞿腊娜,方才她吟颂的,却是唐代大词人刘禹锡所作的一曲《潇湘神》。
词中的潇湘之竹,因一染娥皇女英之泪便凭添了一层长存永在的哀伤情怨,情多而相思绵绵,怨深而悲韵不绝。此时虽非明月当空,更无瑶瑟凄苦之音,然词意中那迷悯倘恍,亦幻亦真之境,倒正是瞿腊娜此刻心头之写照。
无论鬼灵子曾怎样作弄于她,她曾受过几多委屈,但年余来他们一道行走江湖,鬼灵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
为救独孤樵一命,鬼灵子不惜自戕,虽在将匕首刺入自己心窝之前仍油腔滑调,但如此跳逃不羁,江湖中除了他这歪邪掌门,又有谁能做到!
瞿腊娜突然微微一笑,寻了块平坦巨石坐下,轻轻哼起了一曲她也不知名目的小调。
哼罢仰首看天,喃喃道:“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唉!日头怎的落得这般慢……月明时,月明时……陆小歪,月明时你会在哪儿?你不是说我瞿腊娜终是陪定了你么,你为何言而无信,也不等我,竟自先离去了?……哦,对了,陆小歪决不会是言而无信之人,并且他是那般聪颖机灵,定会知道我今夜要去寻他的,他一定会在那地方等着我的,我须勿让他等得焦急才好……”
言罢竟然格格一笑,弹起身来,辨明方向之后,只娇喝一声:“陆小歪,看你今日还能躲到何处!”便径朝当日鬼灵子自状之处疾奔而去。
大约三十丈开外的地方,有人闻言惊“咦”了一声,也朝瞿腊娜飞奔方向急追而逝。
月正当空。
荒山野岭,凄清沉寂。
瞿腊娜端端坐在当日鬼灵子倒下之处,喃喃道:“他怎的还不来,莫非他不知道今夜我会来找他么……不!他定是故意隐身不现,想再气我一次,哼!”
随即高声道:“陆小歪!还不给我滚出来,本姑娘已看见你了!”
四周依旧寂然无声。
瞿腊娜怒道:“你躲在那儿挤眉弄眼干嘛,本姑娘可不再吃你这一套了,看招!”
语音甫落,但见她弹身而起,疾扑一棵小树,“唰唰”数剑,已将小树斩成段段残枝!
捡起其中一段,颤声道:“陆小歪,你为何不避招?你的武功略略比我高,你为何不闪避?为什么?……”
言罢还剑入鞘,竟嘤嘤哭泣起来。
忽闻有人轻叹一声,道:“瞿姑娘,你怎么啦?”
瞿腊娜骇然一惊,连忙奔过去坐在先前鬼灵子倒下的地方,厉声道:“不准你过来!”
又是一幽幽长叹,从一棵大树后慢慢转出一个蒙面人来。
虽一袭白衫,步履盈盈,但此人面罩黑布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在此时此地出现,端的有说不出的诡异。
但瞿腊娜似是未有一丝儿觉察,只呆呆看了蒙面人一会儿,突然道:“陆小歪,你既然来了,干嘛还要蒙面?告诉你,本姑娘可不理你这套花招!”
蒙面人幽怨地道:“瞿姑娘,在下并非鬼灵子陆小歪。”
瞿腊娜似是一愣,随即又呢喃道:“你不是陆小歪?哦,你当然不是陆小歪。”看了看手中的那段树枝,蓦然间歇斯底里地吼叫道:“陆小歪死啦!是我杀死他的!是我将陆小歪杀了的!……”
蒙面人闻言浑身一震,失声道:“瞿姑娘!你说什么!?”
瞿腊娜茫然道:“谁叫他不闪不避,哼?”
蒙面人急道:“你真是将鬼灵子杀了?”
瞿腊娜怔怔看着左手中握着的那段枯枝,自言自语道:
“你明知道无论你到了哪里,我瞿腊娜都会跟你去的,你既然不闪不避,好吧,本姑娘这便随你去也就是了。”
语音甫落,陡见她右手“呛”地一声拨出长剑,径往颈项抹去!
蒙面人大惊之下,未及多想,扬手一掌便拍了过去。掌风将瞿腊娜长剑震偏,剑刃只在她肩头划破一道长约三寸的伤口。
瞿腊娜似是毫无痛觉,只痴痴地看着蒙面人。
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
蒙面人疾奔过去,见瞿腊娜兀自坐着发愣,更不多言,运指如风,连点了她七八处大穴。待瞿腊娜昏睡过去之后,蒙面人又点了她肩井穴止住鲜血外涌,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药粉抖在伤口上,又撕下半幅衣袖替她包扎停当,才坐在一侧,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蒙面人的双目中,也露出一种惆怅迷茫之色。
次日黎明,瞿腊娜悠然醒来,忽觉自己正卧在一人怀中,大惊之下,伸手便欲拨腰间长剑,却又猛觉浑身竟无丝毫内力,心头之震骇,端的难以言表。瞿腊娜只觉双眼一黑,竟又昏了过去。
昏迷中,一股柔和的内力缓缓自丹田穴涌入,瞿腊娜只觉通体舒泰,但待她清醒过来时,蒙面人早立于距她三丈开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殊无敌意。
瞿腊娜“腾”地立起身来,手握剑柄,怒喝道:“阁下是谁?
为何……为何……”
她本欲问为何轻薄于她,却又终觉问不出口。
却听蒙面人静静道:“在下也是女儿之身,且与瞿姑娘颇有渊源……”
瞿腊娜闻言怒意大消,却依旧疑惑地道:“你……你怎知我姓瞿?再说,既然是颇有渊源,阁下为何不取下面巾?”
蒙面人道:“请恕在下实有难言之隐,但在下之言句句属实,且在下与瞿姑娘是友非敌,还望瞿姑娘海涵才好。”
言语中决无一丝作伪之意,瞿腊娜点头道:“既然如此,本姑娘决不怪罪于你便是,但在下可要告辞了。”
蒙面人静静看着她,突然自顾吟:“杨柳陌,宝马嘶空无迹。新著荷衣人未识,年年江海梦。梦觉巫山春色,醉眼飞花狼籍。起舞不辞无气力,爱君吹玉笛。”
瞿腊娜待蒙面人吟毕,忽觉娇面一热,惑然不解地看着她。
方才蒙面人所吟这首词,却是五代时大词家冯延已的《谒金门》,上篇出现的,是一个身着荷衣、浪迹江湖、风流倜傥而又潇洒飘逸的美少年。词的下篇,却是写那英姿少年出现于一个美丽无暇的少女梦中,并非“未识人”,反是倾慕鸳鸟!
此词词意迴绝吞吐,欲藏还露,本似梦一般亦幻亦真.决无半丝凄苦之意,但从蒙面人口中吟出,竟有道不尽的凄婉迷茫!
见瞿腊娜惑然看着自己,蒙面人又淡淡地道:“瞿姑娘,虽说江湖凶险莫测,却也因此而奇迹迭出。同是失意人,若瞿姑娘信得过姐姐,为何不将鬼灵子之事道出,或许姐姐能……”
“姐姐?”瞿腊娜突然失声道,“你是——?”
蒙面人连忙道:“姐姐什么也不是,只不过痴长你几岁罢了”。
瞿腊娜幽然长叹一声,心头竟涌起一种奇异的信任之感,轻声道:“可他已经死了……”
蒙面人惊骇道:“你说鬼灵子死了?!”
瞿腊娜黯然点点头,当下缓缓将当日鬼灵子因救独孤樵而与金童赌命之事详尽地道了出来。
末了道:“当日陆小歪就是倒在这里的,我探查过。他是真的死了。
却无任何回音。
蒙面人早懵然僵立,两行清泪潸然而出。
良久。
瞿腊娜道:“姐姐,你……?
蒙面人依旧晃若未觉。
恰在此时,忽闻远处有人“啊”了一声,声音中大有惊骇之意。
紧接着又有一人失声道:“怎么啦?!”
蒙面人陡闻“怎么啦”三字,浑身又是一震,便听先前惊叫的人道:“是他!就是这个叫化,我将书柬给了他!”
声音既惊骇又粗豪,时倒难判定是男是女。
蒙面人却不多作它想,早飞身奔向声音传来之处。
瞿腊娜见状大觉茫然,待蒙面人的背影消失,她又似坠入梦中,喃喃自语道:“陆小歪,我就不信你今夜月明之时还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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