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温见宁连忙跟冯翊打听起昆明那些旧友们的状况。
据冯翊说,冯莘至今仍在学校工作,不过已和她那位高材生男友喜结连理;阮问筠去了当地一家报社做了编辑,在冯翊再次离开昆明前,把圆通寺的宅子托给她帮忙打理;文先生等几位师爱上书屋生们跟当局对抗;唯一令人黯然的是张同慧,去年不知从何时起,她突然跟阮问筠她们断了书信往来,再无音讯。
冯翊顿了顿,才开口道:“见宁,恐怕昆明我们是回不去了。”
温见宁这才知道,她离开这两年多里,昆明的情势慢慢再次恶化。
早在温见宁她们毕业的那年,当局对各大高校的言论控制就开始收紧。壁报事件后,一些进步学生要么消失,要么将宣传工作转入地下,一时无人再敢谈及时政。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大家心里的怨气和不满会消失,相反地,所有人对当局的积怨越来越深,只是在高压的政策下,只能隐忍不发。直至港岛保卫战爆发后,这种怨气才瞬间如野火燎原般席卷了整个昆明。
说起来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当日温见宁送二叔公、冯苓他们上的那辆飞机。那时由于座位有限,逃难的人太多,真正能登上飞机的人少之又少,就连温见宁她们也只能被留下。据说当日有位联大教授及家眷恰好也在机场,不料却被孔家某位小姐的老妈子和洋狗占了座位,最后无法登上飞机,只能和她们一样被滞留在港岛。
那位教授是中文系一位德高望重的师长,还曾教过温见宁她们,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都有极高的声誉。《大公报》的主笔当日听说此事后,为这孔家的空中飞狗写了篇文章,讽刺当局轻贱人命,一个著名学者连区区一条洋狗都比不上。
这篇檄文一出,顿时点燃了联大师生们的情绪。无数人愤怒地走上街头参加游行,要求当局给出一个说法。尽管也有些人试图为此分辩,可大家群情激奋,反而只会更加气愤。
温见宁听了只是淡淡道:“就算没有空中飞狗,也总有空中飞人,当局这次吃的亏不冤。”
她没能出口的是,无论哪里战乱,真正能跑出去的人只有非富即贵那么几个,更多普通人的性命犹如草芥,死不足惜。可她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当日她是借了冯家的势才能把二叔公送上那架飞机的,若她自己不是受过多年良好的教育、侥幸写过几篇文章,只怕之前那次救援活动,也不会那么快就找到她。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当局能把每一个普通百姓的性命都放在心上时,他们的国家才算真正站起来了吧。只可惜她有生之年,也不知能不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想到这里,温见宁微微叹了口气,好在旁边的冯翊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握住了她的手,这才觉得心里有了些安慰。
昆明不仅政.治氛围空前紧张,物价就已飞涨到让教授们都无法忍受、集体抗议的地步,不适合再回去了。况且若是走陆路去西南,广东、贵州都已为日.本人所占;走海路,也必须经过越南、缅甸等地,那里同样为日.本人所盘踞,一路困难重重,实在不宜以身试险。
不能回昆明,她固然有些遗憾,可有冯翊陪在身边,去上海也不失为一个好出路,说不定她还能再去见一见齐先生。
到了夜里,由于今晚不便回城,冯翊就暂时在道观这边住了下来。
他这次来观里除了找温见宁她们,还让人帮忙送了不少米面、腊肠、熏肉等,这无疑让道观里的这些人得以有了顿丰盛的晚饭。
道观内的众人几个月也未必能见到一点荤腥,突然看到碗里冒尖的米饭和油汪汪的肉片、腊肉,顿时都红了眼,碗一到手里,就低头死命地吃了起来。
温见宁吃得却不多,没多久就放下了筷子。
冯翊用眼神询问她时,她却只摇了摇头,看着旁边低头飞快地扒饭,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的见宛,低声道:“别看她吃得欢,等晚上只怕要喊胃疼了。”
见宛没有听到她的话,仍在奋力吃饭,两颊都塞得鼓鼓的,脸上还沾着少许米粒,哪里还能看出昔日那个娇贵大小姐的模样。
这两年间,港岛几乎一直在闹饥荒,粮食都被日.本人搜刮了去,能留给普通人的少之又少。她们最饿的时候甚至只能以吃树皮、野菜度日,有时可能一连几日都只有米汤,油水更是不见半点。在长期的挨饿中,两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些胃病。
像见宛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突然猛吃一通,晚上肯定要遭罪的。
温见宁说起这些时很平静,可旁边的冯翊听了心里却开始隐隐作痛。
他心里清楚,等离开港岛后,见宁的气色或许会慢慢变好,精神也能慢慢振作起来,可这两年的残酷岁月在她身体内留下的伤痕,却不知再过多久才能痊愈。
众人吃完饭后各自散去休息了,只有见宛仍坐在他们身边,说个没完没了,一边说话,还不时打个嗝,毕竟她晚饭时吃得太撑了。
若是在往常,看在她是见宁堂姐的份上,哪怕她说再久,冯翊也会耐心听完。可他看温见宁的神色有些疲倦,适时出声打断了见宛的喋喋不休:“今日天色不早了,大家还是早早休息,等明天一早起来我们再好好考虑如何离开港岛的事。”
见宛这才悻悻地闭了嘴。
三人一同往道观后面的院子里走,眼看快走到见宛所住的房间里了,她突然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跟在她身后的温见宁:“你男人都来了,你今晚还想跟我挤一间屋子?”
她这话一出,另外两人都愣了一下。
他们在昆明时虽已住在一处,可由于没有正式举行过婚礼,两人又都是保守的人,既没有同睡一屋,更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
见宛才不管那么多,用力推了温见宁一把:“还不快去。”
她的用意一贯地简单粗暴,这两年来她早已受够了过苦日子,冯翊的突然到来无疑让她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如今这样做,无非希望温见宁能巴结住冯翊,别让他跑了。
温见宁懒得和她解释,索性拉了冯翊的袖子就走。
冯翊被她拉着进到自己屋里,才反应过来:“你先休息吧,我去找人再要一床被褥来。”
温见宁坐在床边垂下眼,轻声道:“何必这样麻烦。”
冯翊愣了一愣,才慢慢走回床边坐下。
两人说了会话,才吹了灯和衣并肩躺下。尽管对方温暖清淡的气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两人心里一时并没有什么旖念,只有无限的平静与踏实。
温见宁睁眼看着黑暗的头顶,泪不知不觉就划过了面颊,在枕巾上留下洇湿的痕迹。
屋外的寒风把门窗刮得哐哐作响,身边的人转了过来,伸臂轻轻搂住她。
第二天一早,冬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时,温见宁醒来了。
她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熟悉的面容。
冯翊早已醒来,正支起胳膊在身旁注视着她,看姿势仿佛已经看了许久了。他的眉眼温润清隽,望向她的神情温柔而专注,让她下意识仰起脸来冲他笑。
冯翊这次来港岛就是为了把温见宁她们带走的,一些准备早已提前做好了,只等再打听一下情况,做好温见宁她们的身份假证明,就能马上乘船离开。
温见宁想了想,突然问他:“陈菡香呢,既然她帮你找到了我,怎么也不见她的影子?”
冯翊说:“因为她公公的身份,她说只怕如今没有颜面见你。”
对待他这个外人,或许还没什么,但对上温见宁这个老同学,陈菡香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温见宁叹口气道:“她有这个心,就还是好的,更何况我承了她的情,才能再遇你重逢我与陈菡香同窗三年,这次一走,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帮我跟她传句话,若是不嫌弃的话,临走前大家还是再见一面吧。”
冯翊轻轻地应了声。
当天夜里,温见宁突然发起烧来。
冯翊是睡到半夜时,朦胧间觉得怀里的人似乎越来越热,这才下意识惊醒的。他轻手轻脚点了煤油灯一照,只见还在睡梦中的人脸庞通红,再一触额头,果然只觉火烧般烫。
好在他这次来除了吃食外,也给道观的人送了些药。
他连忙敲响了观主的门,把药和热水取来后,亲眼看温见宁服下,冯翊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正值深夜,他们又在山上,去请医生只怕也来不及。好在观主略通岐黄之术,也帮忙把了脉,只说是略感风寒,发过汗后静养几天就没事了。
其实温见宁的身体底子还算不错,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寥寥可数。这两年多以来过的日子虽苦,可也没生过什么病。冯翊一来,她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温见宁微微叹气道:“人就是这样,那口气不能松,一松下来什么病痛都找过来了。”
冯翊没有吭声,只抬手为她理了理由于汗湿而黏在侧脸上的碎发。
第二天一早,他就下山去请了医生,听说只是普通的感冒后才放下心来。
尽管温见宁生了病,但他们的离开计划还是不容拖延。
三日后,他们来到码头,准备离开港岛。
陈菡香夫妇也终于前来为他们送行。
双方一见面,陈菡香脸上露出了羞惭之色,拭泪道:“……当年在学校里,我虽不是个用功读书的学生,可自认也不至于给母校丢脸。如今这样……只怕是这辈子都无颜再见昔日的师长朋友们了。若不是这次好歹能帮上你们一点点小忙,我都不敢来见你。”
温见宁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握住她的手:“向日寇低头求生,实非你们内心所愿,我不能说你们全然无辜,但其情可原。错虽已铸成,却并非没有补救的机会。你们如今都留在港岛,又有身份之便,总有机会能再报效家国的。只要你们不曾真的做过什么卖国求荣的事,若能无愧于心,那也就能无愧于人。”
她这话说得陈菡香顿时又流下泪来,连忙用手帕擦去。
旁边她的丈夫郑长均听了,也默默红了眼眶。
自从郑家投敌求荣以来,他们的生活虽然和往日差不了太多,可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滋味,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自己心里清楚。
家里的长辈们口口声声说着家族的难处,说着各种情不得已的苦衷,他们两个仰仗家族荫佑的小辈,既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能力说服长辈,只能忍受着良心的煎熬。若不是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哪怕他们再怎么不情愿,往后也只能继续把这汉奸低头当下去。
郑长均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允诺道:“你们放心,只要我们还在港岛一日,定会私下想办法多救助像温小姐一样滞留在港岛的人士。”
温见宁顿时精神一振,郑重道:“我个人能不能逃出去,于大局并无影响。但若是你们能因此而振奋,肯多帮助其他仁人志士,那才是大功一件。”
陈菡香低声道:“其实在这次之前,我们也想私下里多帮忙做些什么,可你们也知道,郑家如今这个名声……我们这做儿子媳妇的,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
温见宁也跟着叹道:“若是钟荟还在这,说不定她能帮上你这个忙……”
钟家交游广泛,私底下只怕还在做些什么。只可惜钟家人都已经逃离港岛,钟荟临走前只知郑家人投靠了日.本人,并不知陈菡香和她丈夫还有这样赤诚的心思。
郑长均豪气干云道:“这没什么,我相信只要我们有这份心,早晚都能为国为家办出一番大事,洗刷掉身上的耻辱。”
寒风送来尖锐的汽笛声,眼看就要到了开船的时刻。
旁边的冯翊终于温声道:“此次我能成功找回见宁,多亏了二位的慷慨相助。我来得匆忙,身上没有什么能答谢二位的。冯家昔日收藏的一些古董字画藏在教堂里,你们去找特里莎修女说明身份,她们将把这些古董字画转交给你们。”
温见宁也适时接话道:“我也有些书稿寄存在教堂里,那些东西可能不值什么钱,但我身无长物,只能以此作为一点心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就收下吧。”
郑长均连忙推辞道:“这可如何使得,那可是你们家的传家宝。我们不过是出于良心道义帮忙,好减轻一些心理上的负担。若是你们这样,只怕我们夫妇以后都无法做人了。”
冯翊温和却不容拒绝道:“道义虽无价,可被帮助者也要表示谢意才是,不然以后只怕没有人再愿意做这样的好事了。若是你们暂时用不上那批古董书籍,若是在重庆或是美国,家眷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请尽管开口。”
温见宁在旁边也跟着劝说了几句。
最后陈菡香跟丈夫对视一眼,还是坚持道:“冯家的那些古董字画,只要我们还在世一日,定会为你们保管好,直到你们再来取走。若是等不到那日,就由我们的后人归还。见宁你的书稿也是一样,我们会为你好好保存,直到它能重见天日。”
双方商定好一切,眼看也要到开船的时刻了。
温见宁等人登船后,站在甲板上与郑长均、陈菡香夫妻二人挥手道别。
海风很大,冰冷刺骨,不过片刻功夫就把人的脸颊都刮得没了知觉。浊绿色的海波在远处翻腾着,那个承载了她许多过往的小岛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成一小点。
已安放好行李的冯翊为温见宁拉了拉围巾,带她回到了舱内。
温见宁毕竟还在病中,刚才在甲板上吹了会风的功夫,很快又有些头晕目眩,直至冯翊让侍者送来了热水,双手捧着杯子喝完,这才觉得慢慢舒缓过来了。
冯翊看她双颊上不正常的红晕,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试温,实在有些担心她的状况,让她早早吃了药好好休息。毕竟等船开到上海,至少还要一天一夜的功夫。
温见宁很听话地吞了一把药片,然后躺下了。没过一会药效开始发作,她的头昏昏沉沉的,隐约中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她整个人和这船一样都在海波上不断浮沉。
冯翊坐在床边陪她,轻轻为她拍背,还不甚熟练地哼起了摇篮曲。
温见宁双眼虽然紧闭,却还是笑了,轻声道:“你把我当小孩子呀。”
冯翊的声音里含着笑意:“病人和小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分别,都是需要哄的。”
于是,在他温柔的、有些走调的哼唱声中,温见宁最终还是安心地睡了过去。只是这一觉她睡得并没有想象中的踏实,到了半夜她做了一场噩梦,直到冯翊把她叫醒。
温见宁被他叫醒后,迷迷瞪瞪地看到眼前人熟悉的五官轮廓,这才慢慢醒转。
她被扶起来喝了杯热水,问过冯翊才知道,此时已是半夜了。
想到冯翊一直这样守在她床边,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就被她扰了清梦,温见宁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冯翊先问了她究竟梦到了什么。
然而温见宁也记得不太确切了。
她只好随口道:“可能是梦到了我幼年第一次坐船来港岛时的事。”
把当年和温柏青偷看到人贩子把病人扔入海里的事说给了冯翊听后,温见宁还自嘲道:“也不知我为什么还会被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吓到,明明我这辈子见过的死人也不少了。”
北平、昆明、港岛,自从抗战爆发以来,无论她走到哪里,都逃不脱战争的阴影。飞机的轰鸣声与炮弹的爆炸声过后,到处都是废墟与残肢。甚至就在冯翊来港岛的前几天,她路过街头时还看到过穷人冻得紫黑的尸首。
冯翊看她蹙眉,知道她又在想那些事,伸手揽她入怀:“别再想了。”
温见宁依言收住了思绪,轻轻倚在他的肩头。
此刻外面风浪骇人,整个房间仿佛都微微晃动起来。然而坚固的船身还是顽强挡住了外界的喧嚣,把一切隔绝在外。两人静静地感受着这难得安宁的时光,久久没有说话。
正当冯翊以为温见宁已睡着了,打算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时,突然听到她在叹气。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下意识去看她。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乌密的发际,光洁的额头以及轮廓秀丽的侧脸。
温见宁的眼半阖着,薄薄的眼睑似乎在颤动,可她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仍那样静静地倚在他的肩头上,颤声说:“阿翊,其实我没想过你会来。”
她不知道冯翊是如何想的,可这的确是她的真实想法。
这两年多以来,她也曾幻想过自己如何能跑出港岛去,与冯翊重逢。可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冯翊不顾自己的安危,孤身一人跑到港岛来找她。
不错,他们的确是已有婚约的夫妻,可就算真正的夫妻也未必能做到冯翊这种地步,这让温见宁在动容之余,又有些愧疚。
当日见绣死后,她的情绪就突然失去了控制,却又流不出泪来,整日只觉得仿佛走在云雾里,只要一脚踩空,坠下去就是无尽深渊。
过去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看不到未来的出路,也突然丧失了寻找出路的勇气,只能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意识。若不是冯翊突然找到她,恐怕她会一直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冯翊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可我还是来了,我相信换了你,你也会来找我的。”
温见宁没有说话,只是眼角有泪慢慢渗出,却被冯翊抬手小心地一一拭去。
他没有出声劝慰,也没有询问原因,只是一如既往地握紧她的手,守在她的身侧。
两人心意相通,哪怕这会屋内寂静无声,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良久过后,温见宁才缓缓睁开眼,她乌黑的瞳仁清澈透亮,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人:“阿翊,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我的状况。从前今后,不管会发生什么,可既然你拼命将我从港岛带了出来,我保证我至少会为了你而好好地活。”
看她这样信誓旦旦地承诺,冯翊只是轻叹一声:“这可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