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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温见宁虽不曾明说过什么,可见绣多少也能猜出些之前她不愿意剪头发的原因。

    如今她主动提出要剪发,反而让见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故而她剪得很小心,可再怎么小心,温见宁这留了一年多的长发还是飘然落地,又恢复了原来的短发模样。

    两人先前和修女们告别,却突然又返回,很容易被人猜到些什么。不过修女们都很体贴地没有过问,特里莎嬷嬷还告诉她们,无论她们想住多久都可以。

    姐妹二人谢过修女们的好意,就这样在教堂里隐姓埋名地继续住了下来。

    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推移,日军对整个港岛的掌控逐步加强,日子开始越来越难过。

    港岛保卫战爆发后,先是英国人说为了防城,粮食要统一调度,加之难民大量涌入,市面上很难再买到米粮,但只要舍得花钱,却也不是没办法;到了日.本人进城后,他们直接蛮横地把仓库、粮行里的米面统统没收,下令统一配给,每人只能分到六两四钱的粮食。

    由于温见宁先前特意关照过,教堂这边藏了些米面,这段日子省吃俭用留了不少,一时还不至于马上陷入弹尽粮绝的窘境。可一场防卫战下来,教堂收留了一大批无家可归的孤儿们,又多出了十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总不能就这样坐吃山空下去。

    于是,修女们开始轮流去领粮食,哪怕只有一点,也总好过没有。

    每个城区只有一两个粮食配给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起了长龙,旁边是虎视眈眈的日.本士兵们在维持秩序。说是维持秩序,可更多是在拿人寻开心。无论男女老少,但凡他们看不顺眼的就用枪托去打,用皮带去抽,有些女人还被当众脱光了衣服羞辱,令人胆寒。

    可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不得不去排队领米。

    毕竟那些粮食里,承载着一家老小活命的希望。

    温见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由于她已被通缉了,所以特里莎嬷嬷也不让她们出去。不然她亲眼所见那样的情况,不知会不会一时冲动地拔出枪来跟那些禽兽们同归于尽。

    这天特里莎嬷嬷带了几名修女去领完粮食回来后,又带回了两个她们的熟人。

    不是旁人,正是当日离开的见宛和见瑜她们,只是身边没了卢嘉骏。

    双方一碰面,见宛就抱着见绣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痛骂卢嘉骏那个负心汉。

    当初她们离开教堂,出去寻找逃离港岛的门路,可往日社交场上认识的朋友,有些人投靠了日.本人,有些人和她们一样没了家财去处,只能靠捡垃圾度日。

    见宛身上好歹有些余钱,让三人得以寄住在一间旅馆里,到处打听离开的办法。

    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她们就听说了温静姝已投靠日.本人,还开始通缉温家姐妹们。这其中不仅包括温见宁、见绣,还有见瑜,见宛自然也在其中。

    她们为了躲开温静姝派来抓她们的人,四处东躲西藏。起初卢嘉骏还信誓旦旦地说会保护好她们,可日子一久还是生了心思,某天突然留下一封信离开了她们。

    再次被抛弃的见宛欲哭无泪,没过多久身上仅余的钱财就花完了。她们两人做不了苦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街头找工作,想到温见宁她们说不定还在教堂这边,就来碰碰运气,正好遇上买粮回来的修女们。看到这两人还待在教堂,她们这才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待擦干了泪,见宛她们两人也选择留在教堂,帮忙照看孩子。

    她们才刚放下了行李,就有修女跑过来告诉温见宁,说是有人点明了要找她。

    知道她躲在教堂这里的人寥寥无几,温见宁第一个想到的是钟荟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水盆去见人。可看到来人的瞬间,她却愣了。

    来的不是钟荟,而是许久不见的陈鸿望。

    温见宁不知这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心里顿时浮现出警惕。

    在港岛未沦陷前的那段日子,她偶尔也听人说起过陈鸿望的事。

    当年他成立了一间书局,利用帮忙出版《望族》的机会,渐渐在港岛一些文化人士中一步步打开了局面,与众多名流往来,还接济了不少穷作家,俨然成了一位在文化界都颇有口碑的商人。温见宁那时不想与他再打交道,小心地避开与这人可能有交集的圈子,不想今日还是在这种情形下与他碰了面。

    自上回在昆明见到后,中间又过去了两三年,陈鸿望的形貌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细纹,人却丝毫不显老态,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大商人的功成名就感。再加上他衣着光鲜,神态自若,看得出他仍然春风得意,在这场战争中并没有受太多影响。

    双方的碰面,很是引来了教堂内一些孩子和女人们的注目。

    温见宁低声道:“这里不适合说话,若是陈老板不介意的话,还请跟我移步到楼上。”

    陈鸿望微微躬身道:“陈某自然还是听三小姐的吩咐。”

    他们两人离开后,只余下温家姐妹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三人各怀心思,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最先开口的是见宛。

    她眼神微微闪烁,突然低声道:“你说,那个陈鸿望会不会有门路,能帮咱们离开这里。”

    见绣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就算人家有门路,凭什么帮咱们几个。”

    见宛不服气道:“那也说不准,他不显然看上那个谁了吗。当年这两人就有些不对劲,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陈老板还是不死心。只要她开口好好求个人……”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见绣冷冷地打断:“你闭嘴,真当见宁跟你一样。”

    见绣向来性情柔顺,自小不敢与见宛顶嘴,过去听到这样的话,也只是不轻不重地说几句;这几年来她虽然性情大变,却也没跟见宛红过脸,这会突然出言讽刺,令见宛顿时勃然大怒:“你倒是会拍她的马屁,你们比我又好到哪里去了!”

    眼看两人马上就要吵起来,见瑜连忙打圆场道:“大姐姐,二姐姐不是那个意思。”

    见绣并没有没给她这个面子,把湿抹布摔在长椅上,头也不回地就往阁楼的方向去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个姓陈的,想跟过去看看。

    见宛仍在她身后大呼小叫:“温见绣!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若不是有见瑜在旁边拉住她,只怕她早就揪住见绣,让她赔礼道歉了。

    另一边,温见宁在带着陈鸿望往阁楼走时,一边在揣测这人的心思。

    陈鸿望所图的是什么,她大致能猜到,只是这人是怎么找上她的,他如今是不是投靠了日.本人,她该如何应对才能不连累教堂里的其他人,这些问题一下子涌来,让温见宁疑虑重重,一时有些磨磨蹭蹭,上楼时也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对方大约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以闲话家常的口气交待了找到她的原因。

    原来,他这次是跟着见宛她们顺藤摸瓜找来的。

    这次港岛保卫战爆发时,陈鸿望恰好在港谈生意,也因此滞留在这里。后来他听人说温见宁也在岛上,还曾派人去打听过。他认识本地一些帮派人士,有些门路,虽没能打听到温见宁的下落,却发现了见宛她们的踪迹,跟了好些日子,今日才盯上了教堂。

    听他这样说,温见宁非但没有因此松口气,反而对这人更警惕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她与见绣所住的房间内。

    陈鸿望简单打量了这个逼仄狭窄的房间,惋惜道:“这里条件太简陋,实在委屈三小姐这样的人了。若是没有这场战争,像三小姐这样的人,理应待在更好的地方。”

    温见宁的神色温和,唇边似乎带着些许笑意,只是未达眼底:“这样的话您当年似乎也曾说过,只是我今日还困在这里,只能说明我这人天生没有福气,只适合居此陋室。”

    他的眼神扫过温见宁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看到她纤细的无名指上并无戒指的痕迹,只是笑了笑:“去年年底,陈某曾突然听人说三小姐已与冯家的少爷订婚的消息,顿感惊讶。只可惜三小姐并未发帖子告知,我只当是谣传。”

    温见宁微微笑道:“不过是一桩小事,何必发帖子广而告之,当时只请了少数亲友。日后我们若要举办婚礼,陈老板愿来赏光,自然也未尝不可。”

    陈鸿望这等精明的人物,怎能听不出她话里的刺。

    他轻轻叹气,索性把话摊开了说,口吻中带着些许惋惜:“我的心意,三小姐向来明白。只是当年三小姐年纪还小,又在念书,陈某不愿多做勉强,不想却给了别人可趁之机。好在上天是公平的,总算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在这种时候又得以找到三小姐的下落。”

    温见宁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神清明地看着他,冷静地问:“我分明已有婚约在身,陈老板此举,是否有趁火打劫之嫌?”

    陈鸿望摊开手,语气从容道:“三小姐不过是和那位冯家少爷订了婚,又没有举行过婚礼。即便是真的结了婚,如今已是新时代了,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相信三小姐不是什么顽固不化的人,至少会给陈某一个机会。过去几年我忙于生意,未能为三小姐排忧解难,是我的疏忽;可在这等危急关头,冯家那位少爷都无法陪在你身边,又算得上什么良配呢。”

    温见宁哂笑:“莫非在陈老板心里,谁若能帮上我什么忙,我就该和谁好。若这样说,我倒不如直接去投靠我那位好姑母,借她的光往日.本人跟前凑一凑,毕竟如今在港岛,天大地大都越不过日.本人去,您说是这个道理吗。”

    陈鸿望的脸色未变,仍不气馁道:“听三小姐的话,似乎还是看不上陈某。不过事出仓促,我今天贸然提出这样失礼的请求,三小姐不肯接受也是有道理的。只希望日后,我的诚意能打动三小姐的心。”

    温见宁轻轻摇头:“世上的名媛千金何其多,陈老板何必在我一个有夫之妇身上白下功夫。我与陈老板相识一场,又承蒙您几次高抬贵手放我一马,理应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可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您走您的路,我走我的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偶然碰见了,点一点头就罢了,也不枉大家相交一场。”

    陈鸿望看她油泼不进的态度,终于沉声道:“或许三小姐一直以为陈某不过是逢场作戏,不过陈某需为自己辩白,多年来陈某一直敬佩三小姐的才华,也敬重三小姐的人品。只要三小姐肯点头答应嫁给我,我必会明媒正娶,待我们二人结婚后,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和各地的生意账目,都会交给三小姐打理。”

    温见宁对此仍只是笑,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他只好再退了一步,诚恳道:“若是三小姐认为陈某是因为港岛陷落,趁三小姐无处可去时以此要挟,陈某虽是个商人,却还不至于品德败坏到如此地步。我这里有一张日.本使馆开出的签证,三小姐无需答应我任何条件,只要拿走这张签证,你就可以逃去任何安全的地方,到那时我再追求三小姐,想必三小姐能更公正地看待陈某这个人。”

    温见宁的眼神慢慢锐利起来:“陈老板,我并不需要这张签证。”

    她爱她未来的丈夫,爱她的国家,也容不得别人明码标价地来羞辱她。

    看她拒绝得这样不留余地,陈鸿望终于难掩失望,不过他还是坚持道:“三小姐何必把话说得这样满,人生无常,还是要多做些打算才好。你不情愿委身于我,我自然不会做勉强于你的事。这张签证只当是我们相识一场的馈赠,你还是收下吧,就算你不愿离开港岛,说不定你身边的人也会用得着。”

    温见宁平静道:“无功不受禄,陈老板还是留来自用吧。”

    陈鸿望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终于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慢慢恢复成以往那个精明的商人:“三小姐一向是个有骨气的人,这正是陈某敬佩的地方。港岛陷落,只愿三小姐能保住自己这身骨气,往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莫要弯折了腰。”

    他口中这样说着,突然松开了手,那张签证就这样飘落在了地上。

    温见宁微微颔首:“那我就先谢过陈老板的祝福了。”

    话谈到这里,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陈鸿望走至门口时,脚步顿了顿:“若是三小姐愿意改变主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他说罢拉开门,看到见绣在门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大步迈开离去。

    待他离开后,见绣才走进来小心翼翼地俯身拿起落在床下的那张签证,察觉到温见宁冰冷的目光扫来,仍没有收手:“见宁,我帮你把这签证好好收起来。”

    温见宁沉默片刻,抬眼问她:“见绣,你想离开港岛吗?”

    见绣抿了抿唇,问道:“如果我说想,你会把这张签证给我用了吗?”

    温见宁定定地看着她,冷声道:“我不会。”

    她不会收下陈鸿望的签证,也不可能为了让见绣逃出港岛而放弃自己的原则。

    见绣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道:“既然你不肯用这张签证,也不会给我,那么就暂且把它留下来又能如何呢。万一你日后改变心意,这也算给你留了条后路。”

    温见宁斩钉截铁道:“不会有万一。”

    见绣小心地收好签证,夹在一本黑皮的旧约书里,锁在床边的一个木箱里,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口头附和着她的话:“是是是,不会有万一,你不会改变主意的。”

    温见宁被她的态度敷衍激出了三分火气,正欲开口驳斥她时,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门开了条缝,地上落了一道黑影,顿时道:“什么人?”

    外面虽没有声音响动,可她眼睁睁看到那道细细的黑影倏地消失不见。

    温见宁起身打开门出去一看,只见走廊上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见绣在她身后问:“是有人在外面吗?”

    她眉头微皱,随手关上了门:“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温见宁一边说一边向见绣伸出了手:“把它给我,我烧了它。”

    见绣怎么也不肯给,耍赖道:“不行,刚才掉在地上,谁捡到就是谁的。再说你不要,难道就不许我拿着做个念想,好歹每天拿着看看也好。”

    温见宁生气道:“那你就留着!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拿了日.本使馆的签证跑出去!”

    见绣厚着脸皮道:“你别血口喷人了,我可没打算走,我就看看,难道连看看都不准了。”

    温见宁被她的胡搅蛮缠弄得越发烦躁,上前要抢她的钥匙:“有什么好看的,你既不想走,就留下来陪我。我们就是一辈子困在港岛,也绝不收那种人的东西!”

    见绣拼命护着她的钥匙,死活不肯撒手:“你既然不会用,我也不会用,只是留着有什么要紧的。他人已经走了,东西总归撂在这,用不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两人在床上厮打了好一会,温见宁硬是没能抢到手,最后气咻咻地扔下一句:“有我在,你就休想拿这张签证离开这里!”

    见绣在她身后高声道:“谁要走了,谁偷偷走谁就是小狗!”

    两人吵完架后下了楼,见绣早已恢复如常,可温见宁还是阴沉着张脸。她素来在教堂帮工的这些女人中有些威信,看她心情不好,大家一时之间都不敢往她跟前凑。

    见宛私底下偷偷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她又给人甩的哪门子脸色。”

    见绣微微笑了笑:“她心情不好,你别管她就是了。”

    见宛撇撇嘴:“还当自己是冯家少夫人呢,一天到晚脾气还不小。”

    旁边听到她们对话的见瑜笑着插了句:“大姐姐,这你可不要冤枉三姐姐了,她从小到大不一直都是这样,有什么喜欢的、讨厌的全摆在脸上了。”

    见宛嗤笑一声,见绣只看了她一眼道:“好了,可别在背后编排她了,赶紧干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