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的谈话后,这场为时近一年的单方面冷战终于彻底宣告结束。
温见宁的好友们很快不无惊奇地发现,她与那位物理系的年轻助教不仅恢复了来往,二人的相处比从前还要亲密得多了。而她本人在被众人旁敲侧击地问起时也并没有羞涩,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和冯翊的恋爱关系,让众人更是惊讶不已。
钟荟本应该是众人中最激动的,毕竟她一早就看出这两人的不对劲来。
不过出于关心,私底下她还是悄悄问:“见宁,你真下定决心和那个冯翊好了?”
温见宁抿着嘴不说话只是笑,在她再三追问下,才解释道:“我从前总是患得患失,顾虑太多。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总要试过才知道。”
钟荟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至少听明白了一件事,见宁已经打定主意了,依照她的性子,只怕轻易不会改变心意。这让她莫名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之余,又有些不放心。
这种心情有些像当初温见宁对她与蒋旭文的担忧,纯粹是女孩子之间的一种关心。
温见宁大约能理解好友这种心情,不过她也没办法向钟荟保证什么,允诺只是一瞬间的情绪,而坚持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证明。
和冯翊谈恋爱之后,她的生活似乎没有大的变化,但多少还是有了些不同。
每次空袭跑警报时,校门外会有一个人在等着她过去,帮她拎着手里的书箱,一起离开。两人在城外的防空洞或者壕沟里,聊一下午天或者看一下午书;在没有空袭警报的白天,他们会一起去郊外爬西山,一起看古城墙上岁月剥蚀的痕迹。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她的生活中,只激起了少许涟漪,并没有大的波澜。
和他相处时,温见宁只觉得轻松自在。
虽然似乎没有书上说得那样轰轰烈烈,但至少目前这样的相处让她觉得很安心。
临近七月底,日军的飞机将近一个礼拜都没有来昆明轰炸,城内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某天晚上,南屏大戏院重映《翠堤春晓》,两人相约一起去看。
这部电影改编自奥地利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的生平,深受联大师生喜爱,两年间多次重映,每次重映时都座无虚席,这次也不例外。
电影结束后,在回学校的路上,两人碰到了不少同来看电影的物理系同学。
看到他们并肩而行,众人不由得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主要集中在温见宁身上。好一点的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还有一路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围观的,让冯翊的脸色越来越沉。
有个胆大的男同学直接过来,挤眉弄眼地问道:“冯助教,这位就是您的女友吗?”
冯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十分冷静道:“候同学,你这次考试只考了五十七分,按理说是不及格的,我给你卷面加了三分,让你勉强蒙混过关。可分数也有借有还,如果你在下月的测试中低于七十分,我会把你这半年来的成绩单交给吴教授,让他与你好好谈谈电影的观后感。”
那位候同学发出一声惨叫:“助教,为什么分数也会通货膨胀啊,我明明只欠了你三分,你却让我还十分,这不公平!”
冯翊淡淡道:“如果你不情愿也可以,那三分我随时可以收回。”
候同学总算不敢说话了,连忙灰溜溜跟他们道别后跑远了。有了这么一个倒霉蛋在前,其他人纷纷识相地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上前招惹他们。
等尾随的人散去后,冯翊才转头对她解释道:“物理系考核严格,几乎每个学年都有因为成绩不合格而被迫转系的同学。教授们唱黑脸,我们这些助教私下里手下留情,给他们一点机会。不过他们将来迟早是要自己做研究的,要求不能放松。”
温见宁他似乎有些紧张过度,像是在担心她为男同学的调笑生气,也不想她觉得他徇私或是不近人情,所以才会作此解释。她想了想道:“物理系的同学们还挺有趣的,不过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
冯翊仔细观察了她的神情,确定她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等时间久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我们会了解彼此更多。”
说归这样说,关于冯翊的身世,早在去年暑假时,温见宁就已经知晓。至于其他的喜好,尽管她现在知道得并不多,可还有大把时间足够他们彼此了解。
不过从那日之后,温见宁逐渐认识了冯翊的同事,接触到了他的朋友,偶尔再去物理系找冯翊时,物理系的学生也会友好地跟她过来打招呼。
等她认识到这点时,发现两人的关系都已被双方身边的人知晓。
温见宁不清楚这种变化将来会是好是坏,不过至少眼下,他们已是一对公开的恋人,出入时可以坦然面对其他人的目光,也可以并肩迎接前方的风雨。
……
这一年的七月,由于日军随时可能入侵云南,学校不敢再组织大规模的远足活动,包括地质学系、生物学系的课外考察,也大多只能在昆明郊外十几里的地方活动。温见宁拉了冯翊一起去探访当地的佛寺。大殿正中香雾缭绕,佛像宝相庄严,面带悲悯。
两人虽都不信佛,可还是一起进了香,在佛祖面前相视一笑。
尽管云南局势告急,教育部一再催促各高校搬迁,但苦于缺乏经费和合适地点,许多大学仍然迟迟没有迁移。起先教育部打算让联大迁往四川,连通知都发出了,可碍于各方面条件不成熟,最终只能让一年级的新生去那边的分校报到,本部仍然留在昆明。
这些纷乱暂时和温见宁她们干系不大,她们仍和往常一样上课、看书。不过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如今她再去茶馆时,只好跟阮问筠她们说声抱歉,转身和冯翊一起找间茶馆坐下。冯翊在另一边看书,她在这边低头写作,二人互不打扰。
偶尔她写累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人。
午后的日光穿透窗纸,坐在方桌另一边低头看书的人侧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专注的神情让温见宁搁下笔支着下巴看了一会,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自从去年冬日她们向帮忙出《野火》的同学们发放薪资后,这个不成文的惯例就一直延续至今日。壁报本身没有任何收入,所出的钱全由温见宁和钟荟两人补贴。温见宁生活习惯简单,平日开销极少,再有丰厚的稿酬支撑,手头还算宽裕,钟荟有家里帮忙,更是不必说。由于钟荟社团事务繁忙,管账的事全交给了她一个人。
然而这大半年来,昆明的物价让她隐隐有些不安,钱只怕会越来越不值钱,她也不知道自己和钟荟还能坚持多久。不过她向来不喜欢放任自己沉浸在无用的情绪里,只发愁了片刻,就又低下头来继续写文章了。
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眼下她坚持一刻是一刻,能帮一个人就多帮一个人。
温见宁手头正在写的是她最新的长篇小说。
自从去年修订补全《望族》后,她已有近一年的时日没有动笔写过中长篇了。在酝酿了这么长时间后,终于在之前听周应煌讲他早年在外流落的经历时,她萌生了灵感。
新小说的题目为《苦儿流浪记》,恰好与一位法国作家的作品同名,内容上讲述的都是流浪儿在社会上的所见所闻。不过这并非意味着温见宁是打算抄袭人家的著作,事实上这故事架构在外国文学中由来已久,远一点甚至能溯源到十六世纪中叶西班牙兴起的流浪汉小说,都是借助底层人民的视角来展现社会生活。
主人公是一个幼年走失的孩子,被捡到他的老乞丐起名叫苦儿,在相依为命的老乞丐死后去,他一个人四处流浪。其活动范围大致在滇黔一带,他的所见所闻也是这些地区的现状。
虽然要反映现实,不过温见宁并不打算写得太沉重压抑,而希望风格能偏向于轻快、诙谐。她打算用这部作品来做一次新的尝试,试图将新.文学与通俗文学二者的风格糅合在一处,力求做到雅俗共赏,这也与这几年来的文坛现状有关。
新.文化运动以来,通俗小说一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末流文学,备受新.文学作家们的鄙视。然而自从抗战爆发以来,出于统一战线的需求,这种泾渭分明的对立状态不复存在。早在几年前的一次文学研讨会上,新.文学作家就与通俗文学作家握手言和。自此,在国内的文艺评论中,通俗文学几乎很少成为被贬低的对象。
这两年她敏锐地注意到,国内文学的整体风格渐渐有了雅俗合流的趋势。
这种趋势对温见宁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她从少女时期就模仿通俗小说的笔调,在各类小报上发表文章,中途由于齐先生的劝阻,一度还未如何选择写作道路而苦恼过。哪怕后来她已经走上了正统文学的路子,私下里还是会写些通俗小说,一来为了谋生,二来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
如果这二者能够合流,她能在作品保持新.文学的思想性、深刻性的同时,还能让更多群众接受,对她来说无疑是最理想的结果。
既然决定了要做出尝试,温见宁少不了要找读者来帮忙评价,而坐在她对面的冯翊理所当然就成了这本书的第一位读者。
写完一章后,温见宁放下笔,将稿纸递给冯翊看。
冯翊接过后仔细读完,才跟她讲他的感受。他并非文学专业出身,对这方面的兴趣也有限,能给出的建议并不涉及理论层面,纯粹是出于一个普通读者的建议。
对于二人的专业这点,钟荟还曾有过疑虑,担心他们两人谈不来。可温见宁却觉得没什么,两人一文一理,所学虽然相差甚远,不过好在谈恋爱并不是搞学术研究,也不需要两个人研究的东西相同,只要他们的观念一致,人生有足够多的话题可以慢慢谈。
若冯翊真是中文系的人,她反而还要好好思量要不要给他看。毕竟一个专业的评论家,吹毛求疵起来很容易打消创作者的热情。
不过话虽如此,在温见宁记录完他的看法后,还是突然感叹道:“真可惜,你能帮忙给我的书稿提建议,可我好像没办法给你什么有用的帮助。”
冯翊凝视着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你不必为这个感到抱歉,相比较你的文章,我所学的那些在如今这个时候似乎也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