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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温见宁她们宿舍里,张同慧是家境最贫寒的一个。

    冯莘、钟荟有家里支撑,温见宁可以靠卖文为生,阮问筠先前虽然跟家里断了联系,但逃出沦陷区时身上还是带了些值钱的物件,最近据说还跟某位远方叔父联系上了。

    宿舍里只有张同慧一个人,不得不整日都在为生计奔波,先是托人在昆明的一所中学里当教师,又帮忙办膳团、打零工,可她再怎么辛苦,还是比不上昆明城物价上涨的速度。

    没错,从年初起,昆明的物价就在一路上涨。

    这对于穷学生们来说,着实不是一个好现象。

    更糟糕的是,据报纸上分析,这种物价上涨的情况恐怕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张同慧这次要休学,并不是因为她忙于做兼差,导致挂科或旷课的功课太多,而是她打算休学一年南下去跟人做生意。这事说起来还要怪钟荟这些春假从家中回来的同学,她们中有人从南边带回来一些时髦玩意,到了这边就成了紧俏商品,脱手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张同慧素来颇有生意头脑,注意到这点后很快心动。

    事实也正如她观察到的那样,当初广州失陷后,国际战略物资的输送转只能从滇缅公路源源不断地运往国内。这条公路转眼便成了当代的丝绸之路,不少商人借此机会把香港、东南亚乃至欧洲的紧俏商品运往国内,再转手倒卖出去,这一进一出就是一笔暴利。

    以张同慧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钱,当然做不到如此程度,但她估算过,哪怕是在两地来回倒卖一些小商品也足以赚取她一年的生活费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众人劝了几次,见她主意已定,也只好任由她去了。毕竟张同慧承诺自己只是休学一年,等赚够了往后的学杂费,回来后一定用功读书。

    大家私下里开了个内部会议讨论过,温见宁和阮问筠的笔记做得最好,等张同慧回来后可以帮她补课;冯莘和钟荟手头的钱宽裕,可以借她一些钱做路费;陈菡香家里有亲戚也在,回去可以帮忙问问能不能捎带上张同慧。

    不过,现在讨论这些还为时尚早。

    张同慧打算等上半年学期结束后,趁暑假先去南边打听了行情,再做行动。如今才五月,距离大考还有一个多月,大家的重心主要还是放在学校里。

    温见宁除了照常上课、教家馆外,闲暇时常拉了同宿舍的阮问筠一起去泡茶馆。

    最初在蒙自时,阮问筠只和张同慧最为要好,与宿舍其他人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的。钟荟、冯莘她们忙于参加社团活动,余下的两人这才渐渐熟络起来,经常相约一起去泡茶馆。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最热衷的活动之一,相比起每天要起早排队才能占到座位的图书馆,在茶馆里看书可自在多了。昆明街头有许多茶馆,她们只需用一点点钱就可以买一壶茶,占一张桌子,两人都是那种尤其耐得住坐冷板凳的类型,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等晚上茶馆要熄灯打烊了,两人这才抱着书一起往回走。

    时间一长,二人的感情也愈来愈好。

    温见宁照例看了许久的书后,肩颈酸痛,正打算起来活动片刻,却突然发现原本坐在对面的阮问筠不见了。

    起初她还没有在意,可过了一会,阮问筠始终没有回来。她只好把书放在桌上,请旁边的一位男同学帮忙照看一下,就一路找了出去。

    直到她找至街角,才看到阮问筠正在和一个男同学说话。

    那男同学背对着她,个头很高,穿着夹克,一看就是很新派、追求时髦的那种人。

    温见宁本以为两人是在谈恋爱,不欲坏人好事,正想悄悄离开,阮问筠却一眼看到了她,连忙推开那男同学向她跑来。她站到温见宁身后,才冲着那人喊了一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下次你再来找,我就告诉我们学校训导处的老师。”

    那男同学转过身来,那是张让温见宁有些眼熟的脸。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苦恼,好像想跟她解释什么。可看到温见宁的瞬间,他已迈开的脚步又生生定在了原地,看眼神分明还是记得温见宁的。

    温见宁也终于想起,这人正是前些天在贺府上见过的周应煌。

    阮问筠撂下这句话,就拉着温见宁头也不回地往茶馆的方向走。两人回到茶馆后,又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看书。直至午饭时,温见宁才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怎么回事呀?”

    阮问筠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才把事情告诉了她。

    原来,那个周应煌居然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温见宁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忍住诧异继续又听了下去,才知道这事还要从阮问筠联系上那位远房叔父说起。抗战爆发后,对方带着一家人老小迁去了重庆,突然收到阮问筠这个便宜侄女的来信,虽不太想搭理她,但还是帮忙打听了一下她父母的消息,结果正好碰上了周家人。

    周家和阮家是旧相识,早年两家父母说笑时曾定下过一门娃娃亲,后来周家出了事搬走了,之后的十多年里两家长辈只有书信往来。

    金陵沦陷后,阮问筠与家人失散,两家的联系自然而然断了。

    而另一边,周家的长辈在重庆安顿下来后,也有心寻访旧友的下落,听说了阮问筠的事后,连忙告知在昆明航校训练的周应煌,让他好生关照一下她。

    其实周家人只是出于好心,照顾一下朋友的遗孤,未必把当年的玩笑话当真,可阮问筠的那位叔父家却不这样想。周家长辈在重庆那边做了高官,若是阮问筠能抓住当年的婚约,往后不仅能有人照应,说不定还能惠及他们一家,故而三番四次写信来催。

    温见宁听到这就懂了,她这位叔父和温家那些人完全是一样的路数。

    可能是看到她脸上浮现愠色,阮问筠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央求道:“见宁,你别、别管了,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其实他只是看我孤身一人在昆明太可怜,想多帮帮我罢了。方才他是来给我送钱的,只是我不肯收下。”

    她想起刚认识阮问筠那会,大家知道她跟家里人断了联系,手头拮据,平日里跟她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流露出的怜悯,会刺伤她脆弱的自尊心。

    既然阮问筠都这样恳求了,温见宁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她既然知道了这事,接下来跟阮问筠一同走路时便注意了许多,偶尔迎面碰上周应煌和他的同学们来找她时,就冷冰冰地瞪着他们,不让他们接近。那个周应煌似乎也有些怕她,每次来找阮问筠时,远远地看到她就一溜烟跑了。

    再后来,温见宁就没怎么见过他。

    虽然周应煌总算被赶跑了,不过温见宁却始终记得阮问筠手头不宽裕的事。

    阮问筠和张同慧还不大一样,她的性格有些内向敏感,又醉心读书,在找兼差的事上并不热衷,虽然在图书馆帮人整理资料,但薪水微薄。从前她还能靠教育部下发的贷金和奖学金养活自己,但昆明的物价越来越高,眼看着也不成了。

    温见宁挑了个合适的时机,主动提出想借她点钱,阮问筠却说自己最近已经找了份兼差,薪水开得很足,手头已宽裕了许多。她起初以为是阮问筠自尊心太强,不肯接受她的好意。但看她接下来这段日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也不再节衣缩食了,这才放下心来。

    ……

    六月底,又是一场大考。

    今年大考的成绩注定要让很多人跌破眼镜,向来高踞榜首的温见宁这一次的成绩只堪堪排了个中上。与她相熟的同学都觉奇怪,但顾及她的心情,私下里找钟荟打听情况,还有给出主意的,让她们去找老师看看卷子,问一问怎么回事。

    温见宁的才气在文学院里是出了名的,联大的老师们也最是爱才,也不可能会因为某篇读书报告写得不合他们心意,就随便给个低分。文学也不像一些理工学科,才华学识是稳稳地在那里的,几乎不存在严重发挥失常的状况。

    钟荟心里最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她总不能和别人说出实情。

    学校提供给同学们的助学金都和成绩挂钩,上次大考结束后两人散步时,见宁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当时还劝过,可惜没起到什么作用。

    温见宁看到成绩后也舒了一口气,和她预料得相差无几。

    考试彻底结束后,两人开始准备收拾行李。因为她和钟荟已约好,今年暑假一同参加学校和学生自治会联办的夏令营。说是夏令营,实际是联大各学院联合组织的一次考察云南当地风土人情的远足活动。社会科学系的师生打算借机调查民俗,历史系的师生要搜集地方史料,还有生物系、地质系的同学也各有任务。

    温见宁也想趁假期的功夫,多开阔眼界,钟荟不过是被她拉来作伴的。

    就在她们动身出发前,她再次接到了见宛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