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翊这边终于见识到亲姐姐的胡搅蛮缠时,另一边的温见宁也没有多好过。
在从理学院回去的路上,有认识的同学见到她,热心提醒她:“见宁,你快回去,你家里人找你来了。”
温见宁现在一听家里人三个字,心脏都会剧烈地跳一下,绝不是因为惊喜。
她踌躇再三,最终还是选择往宿舍方向走去。还没走到宿舍近前,远远地就看到前方一棵缅桂树下,站着温柏青和两名随从。再近一近,才发现两人是许久不见的王力兄弟。
她慢慢地走至树下,站在温柏青面前。
温柏青今日是穿便服来的,看起来文质彬彬,像个留学回来的年轻教师。但他毕竟是出身行伍,哪怕随便在树下这么一站,锋锐的气质都扎眼得很。再加上旁边还站了两个大汉,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好人,难怪引得不少路过的同学纷纷侧目。
他盯了她一会,才道:“瘦了,头发怎么剪这么短?”
温见宁定了定心神,答:“在学校不方便打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他们有两年多没见,彼此之间更加生疏了。
温柏青看了看路边来来往往的学生,发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吃过午饭没有,我带你去下馆子。”
温见宁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出了校门上车,最后被带去了城内的一间法国餐馆。
她对法餐兴致缺缺,点单的是温柏青。
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了一顿饭,临到结束时,温见宁还是没忍住问他:“你不是应该在军中忙你的事吗,为什么突然跑到昆明了?”
“有公务在身。”温柏青答得很敷衍。
温见宁知道他不方便细说,也没有追问下去。
温柏青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温见宁不假思索,飞快答道:“继续在联大念书。”
“念完了大学呢,打算去哪里,做什么?”
温见宁顿了顿,鼓起勇气道:“留在昆明,若是可以的话就继续读研究生,若是不能我也留在这里,找所学校教书,平日没事写写文章,挺好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温柏青这才没再责备她,反而干脆利落地点了头:“好,如果这就是你的打算,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拦你。不过有件事我必须问清楚了,你们女孩子总要嫁人的,你最近在学校里谈恋爱了没有?”
温见宁有些羞恼道:“我不嫁人,也不谈恋爱。”
“说什么胡话,”温柏青脸一沉,呵斥道,“你去问问你班里这个年龄的女同学,有几个家里没有订婚的。嫁人是早晚的事,你若是有了中意的人,我好让人尽早帮你打听底细;若是没有,我也好让你嫂子尽早给你安排一门亲事。”
温见宁气道:“封建,愚昧!现在不兴老一套了,你自己放着自由恋爱不谈,要服从你老师的安排,也就算了了,凭什么现在还想用这套来管束我?”
温柏青只是冷笑:“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温见宁这次真的急了,拍着桌子站起来要跟他辩论个明白。
可温柏青对她的一句话也懒得听,只吩咐道:“一会让王力他们两个陪你去好好逛街买几件衣裳,过两天我要到别人府上祝寿,别给我丢人现眼。”
他说罢起身理了理袖口,就扔下温见宁和王力兄弟待在这里,自己扬长而去。
温见宁给自己顺了顺气,才回过头对王家兄弟道:“他已走了,你们俩不必拘束,坐。”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有些局促地在她对面坐下。
当初他们兄弟二人离开北平后不久,就接到战报听说北平沦陷,都后悔不迭。
但当时他们已回到军中,部队即将开拔,他们也只能先上前线去。战场残酷无情,分秒间就可见生死,他们无暇再分心想起这件事。直到后来上面的长官下令撤退,他们从前线退下来时才接到消息,说温见宁已平安地从北平逃出来了,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都跟随温柏青出生入死,一开口也替他说话:“三小姐,温长官他也不容易。从开始打仗以来,长官就被派到前线去了,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日子。可他心里还记挂着您,所以才让夫人来看着您。可是您又……所以他这次特意来昆明,也是为了您。”
温见宁却没那么容易相信他们的话,一脸狐疑道:“他真的是为了我才想到这边来的?不是军中派系斗争,他来这边躲风头,或是这里有利可图?”
王力兄弟俩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温见宁垂下眼,低声道:“你们放心吧,无论他是为了谁,总归是在做保家卫国的事。我承他这份情,只要他做得不过分,我会给这个他面子的。好了,他不是说要你们陪我去挑衣服吗,我们去就是了。”
见她终于松口肯配合,王力兄弟二人也松了口气。
……
温柏青虽来了昆明,但不知是有公务在身,还是因为看了温见宁就烦,接下来这些时日,他几乎没再出现过,只是让王力兄弟一趟趟往她这里送东西,令人烦不胜烦。东西她自然不肯收,让他们带回去了,只是苦了王力兄弟俩,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又有前车之鉴在,让温见宁一连几天都心情不佳。
陆家两个孩子原本因为她最近不再像起初那么严厉,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可这几天看她脸色阴沉,又吓得锁了回去。不过温见宁没有迁怒他们的性子,仍照常上完了课。
等和冯翊一同回去时被问起,她才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家里人来了。”
冯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道:“巧了,我家里的人也来了。”
温见宁这才想起他曾说过,他家里似乎也反对他留在昆明的事,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忍不住喋喋不休地对他抱怨起温柏青的**来。
冯翊也不嫌她的话太多,安静而耐心地听她讲。
天上仍在下雨,昆明的雨季十分漫长,一下起来就没个够,但却并不让人厌烦。细密绵软的雨丝不断从天上飘落,人们撑着伞走过长长的街道,仿佛可以这样就走完一生。
两人走到校门前附近的那条街时,雨幕中突然传来女孩子的叫卖声。
“卖杨梅咯,卖杨梅——”
杨梅在昆明是再常见不过的水果,五月份起就陆陆续续可以摘下来卖了。昆明的杨梅又大又红,她和钟荟都很喜欢吃,只可惜一吃多了就容易牙酸,第二天连饭都吃不下。
温见宁停下脚步,转头问他:“我请你吃杨梅吧,你帮我们写报头,还指点我习字,我们还没给过你报酬呢。”
冯翊认真地提醒她:“拜师礼你已经给过了。”
但听他的口气,似乎也没有坚决推辞的意思。
不过他这样一说,温见宁就想起当初自己那碗过桥米线和一壶茶来了,不由得有些赧然。其实当时她并非吝惜酬劳钱,只是顾虑那样会显得两人太生疏,至少对她来说,有些情谊是无法用报酬来衡量的。但只用吃食来还人情实在太笨拙,她回头还是要想个别的法子。
比方说再买他几幅画,或者让他再帮忙刻几个章?
温见宁这样想着。
卖杨梅的是个苗族的女孩子,皮肤微黑,才十几岁就出来补贴家用了。竹编的小篓里,乌红的杨梅颗颗饱满水润,在新绿的叶子映衬下分外秀色可餐。旁边的小篓里还放了从树上摘下来的缅桂花,一串串的往下滴着水珠,洁白又可爱。
平日她们来买杨梅,多半是自己带个木盘或小筐,今天手边什么都没有。最后经过商量,那女孩子多收了一点钱,把她用来包东西的蓝布铺开,折去杨梅的枝叶,放里面兜住。
温见宁不过多看了两眼花,就见那女孩子就把缅桂花也往里装。
她连忙道:“我们不买花。”
送给冯翊一个大男人花算怎么回事。
那苗族女孩子有些生气,也有些委屈,用浓重的当地口音道:“这是送你们的。”
温见宁哑然失笑,连忙跟她道歉,但那女孩脾气很倔,坚决不肯再送给她花了。不过不送就不送,她没放在心上,旁边的冯翊却温声道:“那我们可以出钱买一点吗,我想送给她。”
那苗族女孩子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地看了几眼,最终还是心软,决定白送给他们。
温见宁却有些窘迫,不太明白冯翊的意思。
冯翊的态度却很坦荡:“总归我收下了你的杨梅,这花算作回礼。”
听他这样说,她虽然总觉得有些不对,但也不好再深究下去。
温见宁付了钱,那个苗族女孩直接把蓝布兜往她怀里一塞,就扭头跑远了。她哭笑不得,正准备把杨梅转手送给冯翊,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他们逼近。
她转头一看,只看到许久未见的冯苓正脸色难看地向他们走来。
再一看旁边微微苦笑的冯翊,她顿时心下了然。
……
冯苓这边自然也没想到,当日她不过是听了物理系学生的话,有些怀疑弟弟跟别的女孩子有往来,没想到今天会意外撞破现场。
而且对方还不是别人,恰好还是她熟悉的那个,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她今日能碰到温见宁他们,也不全然只是意外。
上次分别前,冯苓最后跟冯翊说的可并不只是狠话。
她这次来到昆明,的确身上还另有重任,不单单是为了他。冯家族内有一位长辈身居要职,她自己丈夫家里也背景不俗,大家都想在学生中捞些资本。联大虽然条件虽然艰苦了些,但毕竟集中了国内三所顶尖大学的人才,若是能用钱买个好名声,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可这种事又不好做得太显眼,招人诟病。
冯苓这次来代表两边的家族给联大捐了大批钱财和实验仪器,想跟校方商量定向资助一批优秀学生的事。但哪想到学校这边捐款和仪器照收不误,但定向资助却是死活不松口,说是不能开这个先例。冯苓又转问能否开设专门的助学金,结果同样是被婉拒。
她虽还不至于就这样气馁,但难免有点心气不顺,
在学校这边碰了壁,冯苓就想起另一个让她头疼的家伙了,转头去冯翊的宿舍找他,却被告知他出去教家馆了,要等傍晚才能回来。
冯苓这下更气了,可气也没办法,只好让司机开着车走了。
没想到才出校门没多远,她就看到冯翊撑着伞跟一个短发的女学生走了过来。再一看那女生清丽的面孔,熟悉的眉眼五官,顿觉一股怒火涌上了心头。
她下了车蹬蹬蹬地冲两人走过去,连高跟鞋踩得泥水飞溅都不顾,顷刻冲至两人面前。看到两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还眉来眼去,冯苓更是火冒三丈,面上却还要强行压抑着怒气,挤出个虚伪的笑容来:“见宁,没想到你居然也在昆明。”
温见宁也看得出来者不善,但还是客气地回道:“我的学校迁来了这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冯苓姐您和冯翊,真是太巧了。您最近也打算来昆明定居吗?”
冯苓剜了一眼旁边的冯翊,口中道:“我不在昆明久住,是为了找他回家去的,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的事,你居然也恰好在昆明念书。”
她本来还想再说几句话,让这个女孩子知道些分寸,却被冯翊抢先道:“见宁,我和我阿姊有话要说,你先回去。”
温见宁当然也不想留下来,把蓝布兜飞快地塞进他怀里:“这个给你。”
冯翊道:“这花是你的。”
温见宁哪里还敢要花,旁边的冯苓脸都已气得铁青了。
她客客气气地跟两人道别后,一转头就跑远了。
冯家姐弟俩一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冯苓终于忍不住转过头,质问道:“你从小就不爱吃酸的,什么时候跟人学会吃起杨梅来了?”
冯翊收回目光,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不知何时带上了笑意。他伸手抓了几颗杨梅,伸手递给横眉竖目的亲姐姐:“昆明的杨梅滋味极好,阿姊你不如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