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早在七月底温见宁刚抵达昆.明时,香.港那边就已经有了动静。
但由于《永定桥》系列篇幅较长,直到不久前才刊登完。再加上.书信在路上耗费的时间,她今日才收到回信。
钟荟的父亲在正式刊登前帮忙拟了另一个标题,《一个女学生在北平沦陷前后的见闻》,这样一来这些短篇有了纪实的味道。一经发表,就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永定桥》的发表是已经有些晚了,毕竟卢沟桥事变已经过去了一年,能写的大多都已写了,但写的人虽多,却少有公认的好小说。
这一来是由于当时局势紧迫,报纸上的讨论都围绕着战况国情,发表的大多是时评,而后的话剧、诗歌等创作更多是为了发出爱国的呼吁声而作,虽然情感鲜明强烈,但艺术上却稍显不成熟;二来但凡以重大历史事件为题材的作品都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真正窥以全貌,
在卢沟桥事变刚刚过去一周年之际,终于有人能沉下心来写出这样的作品,自然引起了极大的讨论。从这种角度来看,《永定桥》的发表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除了文学艺术上和抗日问题的探讨外,《永定桥》还让人们关注到另一件事。
当初平津沦陷,有不少人拖家带口的往外逃出来了,可更多的人还留在了那边,不说别的,就说北大等几所学校,至今还有不少师生滞留在那边。《永定桥》中的女主人公历时四个多月才勉强在一位大学教授的帮助下逃脱,如今日军已占了城,往后的统治只会一日比一日严酷,那些困守在城中的师生该如何才能脱困。
据说已有人公开呼吁政.府应继续想办法帮助被困在沦陷区的师生,为国家抢救火种。这事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能若是能让更多有能力的人注意到这点,也是一桩好事。
当然,讨论的声音中也不全是积极的。
有人认为主人公文慧作为一名学生,国难当头之际第一时间想的是如何逃跑,实在过于消极,还有好事之徒将这种逃离曲解成是在影射**的撤退。温见宁对此已有预料,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这个时代的报刊杂志的特色就是如此,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
在抗战爆发后,口借爱国排除异己、浑水摸鱼的更是大有人在。只要温见宁自己问心无愧,只要她真正想传递的声音能让更多人听到,那么她所做的这些尝试,就不算白费。
她心满意足地收起了信,在钟荟的床.上留了张字条,就先一个人去了陆公馆。
陆公馆位于昆明的圆通寺一带,宅子从外边看是中式的宅院,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进到院子里才发现里面的建筑还带着些法式风情。
陆家的姨太太打扮得漂亮,衣服上绣着精致的纹样,身上戴着苗族繁复的银饰,耳朵上还要明晃晃地一对翡翠坠子,活像个移动的首饰架。人也很倨傲,连名字都没问过,用下巴看了温见宁一眼后就淡淡地示意让她先去书房讲讲看看。
书房里已经有了人,除了她那对学生外,还有一个男同学正在教小男孩功课。
温见宁看清对方的面孔时微微愣了一下,这不正是那天她见过的男同学吗。
不过比起那天初见时的狼狈,今日对方体面多了。虽还是那一身旧长衫,但对方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边眼镜,想来应当不会再是一副什么都看不清的样子了。只是看对方的侧脸,温见宁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
不过她没有继续向下去,回过神来正打算与旁边的小女孩先做自我介绍,却被那小女孩抓起桌上的砚台砸了过去:“才不要你教!才不要你这个穷鬼教!”
然而她早察觉不对,身子一闪,那砚台就冲着身后来看笑话的姨太太去了。墨汁瞬间染黑了衣袍,姨太太也尖叫起来,一时闹得人仰马翻,局面混乱无比。
温见宁心中微微愠怒,但更多还是觉得好笑。
这一幕在她看来何其熟悉,简直就和当年她与见宛初见时一模一样。
等她定下心神时,姨太太已经先去换衣服了,而那位男同学也停了下来。他瞥了温见宁一眼,像是并没有认出他,抽出一把戒尺对刚才在旁边笑着拍手的小男孩说:“伸出手来。”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两个孩子瞬间噤声,小脸都吓得白了。
小男孩不服气道:“先生,凭什么打我,刚才做坏事的是妹妹。”
“你是兄长,她是妹妹。她犯了错,你也有责任。”
小孩子不懂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本来还想接着顶嘴,但温见宁看得出他们还是害怕这位先生的,最后还是低头乖乖伸出手掌受罚了。哥哥挨了打,妹妹在旁边也有点害怕,不过大约是料定这位先生不会打她的手板,一转眼珠对温见宁又做起了鬼脸。
温见宁想了想,等那边打完后借了戒尺,对小女孩道:“你也伸出手来。”
小女孩当即尖叫起来:“就连爹娘和先生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你趁我娘不在的时候欺负我,等她回来,我也让她打你!”
“那好,就等你娘回来。”
话音方落,那位换了衣服的姨太太就柳眉倒竖地进来了:“我看谁敢打我陆家的孩子!”
温见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那位男同学平静地开了口:“夫人,刚才是我打的。”
姨太太似乎有些忌惮他,赔笑道:“男孩子淘气,冯先生是应该多敲打的。”
一转头对温见宁又变了张面孔,神色不善道:“是你想打我女儿?”
“是我,”温见宁眼皮都没眨一下,“难道夫人认为不该打吗?”
姨太太冷笑一声:“孩子不懂事淘气罢了,她但凡懂事,还请你做什么。你一个初来乍到的穷学生,我们好心给你口饭吃,你到了主人府上不恭敬也就算了,还敢反客为主了。今天若是不给我说出个一二来,回头我倒想去问问你们学校,是怎么教的学生?”
温见宁不卑不亢道:“夫人这话还是说得谨慎些,从方才到现在,我连贵府的一口茶水都没喝过,几时吃了你们陆家的饭?初生的婴儿会说话前尚能称一句不懂事,六七岁的孩子却是会看大人脸色的,我也不知是这孩子秉性恶劣,还是陆家的长辈无状,把孩子放纵成了这副模样。回去之后我也想问问学校里的教授们,他们整日写文章抨击时事,怎么不知昆明还有这样的人家。”
姨太太轻蔑地冷笑道:“你一个女学生,跑去面前搬弄是非,我看有谁能信你,更何况今日的事,我这里还有人证。”
她说完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男同学,却被对方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
“夫人,我也是联大的学生。”
姨太太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怒气冲冲道:“好!打,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今天倒要看看,我让你打你敢不敢动手!”
温见宁仿佛没听出她话中威胁的意味,板着脸抓住小女孩的手,啪啪啪一连打了三下。她的就连小女孩也不敢相信,这三下手板这么快就敲完了。
姨太太以为温见宁终归还是不敢得罪陆家,轻蔑地笑了两声:“行了,既然打也打了,今日就开始教课吧。一会走的时候管家会给你开工钱,我们府上可请不起这种先生。”
“不必了。”
“夫人不肯正眼看我,她方才用砚台扔我,无非为了羞辱我,而不是真心想请先生回来学习;我敲她三下手板,不是想打得她痛了,让她长记性、知礼节,而是想借打手板来羞辱她与夫人,并非想做贵府的先生。大家一来一往,也算扯平了。”
温见宁说罢,也懒得再看着姨太太愕然的脸色,扭头就要离开。
“站住!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羞辱我们?”
温见宁停下脚步回头,黑白分明的眼里冷意毕现:“我只是个穷学生,可也是国内最顶尖的大学出来的学生。我考上大学是凭我在功课上下的苦功,养活自己靠的是正当工作,无论在什么人面前,我都能凭自己堂堂正正做人。不知道夫人和你的一双儿女凭的是什么?来之前我听说陆家的男主人常年不在家里,把家中事务和儿女都托付给了夫人你。我想知道,等他回来看到自己的儿女被养成昆明城人尽皆知的纨绔后,又会是什么表情?”
话说到这里,姨太太的脸色终于有些发白了。
她最怕的就是自家老爷,万一真的和这女学生所说,等家里的男人回来,听人说儿女如何不成器,只怕她是第一个要倒霉的。
而且她更忌惮温见宁身后站着的那些教授们。当地的权贵士绅们虽然明面上欢迎联大的师生前来,但暗地里对那些在国内地位非同一般的教授一直颇为防备。若是被那群掌握了笔杆子的人骂上几句,只怕整个陆家都要在昆明抬不起头来。
仿佛嫌温见宁的话打击还不够重一般,方才的男同学也平静道:“这位同学方才说的,也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夫人能娇惯儿女一时,难道还能纵容一世吗?若是陆家只想找两个顺着孩子心意、能陪着他们玩的仆人,只怕我难当此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然把姨太太挤兑得冷汗直冒。
对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神色变幻不定。
等再平静下来,竟然又变了张脸,她亲自给两人倒茶道歉,又叫旁边的两个小的以后听先生的话,不准再胡闹,还表示以后先生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温见宁对她变脸的本事叹为观止,但对方已经给了台阶下,她也就顺势而下教孩子做起了功课。那对龙凤胎刚才看大人吵架,自己这方似乎还吵输了,心中惴惴不安,坐在板凳上竟然也安安生生地捱到了结束时。
庭院中不知何时已沙沙地下起了雨。
离开前,温见宁和那个男同学跟陆公馆的人借了两把伞,一同出门。
虽然昆.明比当初的蒙.自风气要开放些,但两人还是有意识地拉开了距离。冯翊一个人走在前面,温见宁一个人走在后面。即便是有人路过,也不会想到这两人居然是一起的。
连绵的雨丝不断从天上飘落,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落在水洼里散开无数涟漪。昆明的雨天与别处不同,天色并不阴沉,厚重的乌云边沿朦朦胧胧透着微弱的亮光,街边店铺点上了昏黄的灯火,交织成一种奇异静谧的氛围。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半晌,眼看快到校门口了,温见宁终于忍不住,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同学,请问你是……冯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