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见绣碰面后隔了一两天,温见宁按照她所给的地址去拜访廖静秋。
廖静秋在香.港的住处同样是一栋花园洋房,并不比半山别墅逊色半分。
温见宁在登门时被人拦在门外,直到禀明身份后才被请入。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片刻,二楼上很快下来了人。一见对方,温见宁就连忙起身叫道:“静秋姐。”
一年不见,廖静秋的模样并未大变,只是盘起了长发,举手投足间有了年轻妻子的温婉韵味。
三月份温见宁刚动身去北平时,她与堂兄温柏青在淮城办了一场旧式婚礼,后来又在广州这边办了一次西式婚礼,两人已正式结为夫妻。只是温见宁一时还改不过口来,还是习惯性地叫她静秋姐。
好在廖静秋也并不在意这个称呼,也就任由她这么叫了。
廖静秋坐下后嗔怪道:“你来了香港,怎么也不让人跟我通个信,害得我们为你担心。”
温见宁有些尴尬,这事的确是她忘了。
她在钟家住下后,唯一想起的只有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她们,连忙去信告诉她们安危。至于温柏青他们这边,一来她也知道一时指望不上,二来上次见面,她和温柏青之间有些不愉快,再加上她后来自作主张把王力他们打发回去,以至于在北平时孤立无援,让他知道了,不免又要批评她,下意识地就忘了这事。
好在廖静秋没有在王力兄弟上的事打转,只嘱咐了温见宁几句,以后出门在外要多与家里人联系,转头问起了温见宁在北平时的事,听到沦陷区情形后,又是好一番唏嘘。
两人的谈话暂告一段落,廖静秋才问:“我听你二姐姐说,你如今寄住在同学家里,到底有些不方便。我还要在这里待到你二姐姐她订婚结束,不如搬到我这里来小住一段时日,之后我再带你回广州?或者你有没有别的打算?”
温见宁听后先是一愣,心里莫名有点不痛快。
她虽知见绣是一片好意,不想她寄宿在同学家里麻烦人家,可她们刚见过面,温见宁就来见了廖静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见绣居然已经和廖静秋通过气了,可见她速度之快。
温见宁尽可能语气委婉道:“不必了静秋姐,我住在这里实在不方便,万一姑母她们偶尔来你这里作客,碰上了一时会很麻烦。过段时日我打算自己回内地上学,就不麻烦你了。”
她不情愿,廖静秋也不强求,只嘱咐了几句,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温见宁只当是客套话,若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向温柏青他们开口。
不过,她确实有事想说。
“对了,静秋姐,”温见宁迟疑道,“还有件事我不知该怎么跟你开口。”
廖静秋笑道:“跟我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
温见宁小心道:“如今战事一起,柏青堂兄在军中只会更忙,也更让人担心。我想若是可以的话,你们逢年过节有空,能不能也去看看伯母。她一个人住在上海,也挺孤单的。”
廖静秋听完,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但或许是因为她开了口,也不好当面拒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温见宁知道,虽然当初廖静秋肯帮忙劝说父母,甚至还在她面前承认自己不该对孟鹂的身份怀有偏见,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做到毫无芥蒂地去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可从对孟鹂的处置方式,她大致也能猜出来这位年轻堂嫂的态度。
廖静秋固然可以接受孟鹂这个婆婆的存在,但要两个出身、性情都相差如此之大的女人在一个屋檐下朝夕共处,实在太为难人了。
若在平时,温见宁这个做小辈的自然不敢从中说话,但如今战事已起,上海沦陷,温柏青忙于军务,根本无暇顾及家事。孟鹂一个没有根底的女人,在法租界住那么大一栋房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有心人盯上,她只能以这种方式提醒廖静秋。
但至于对方能听进去多少,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
见过廖静秋两三天后,温见宁本打算继续构思她的小说,转眼就又出了事。
这天中午,钟荟吃过午饭就出门参加聚会去了,她走后没多久,就有佣人来敲温见宁的房门,说是有位名叫温见绣的小姐托人传信,说有事想和她见一面。
温见宁有些奇怪,见绣又找她有什么事,她不是很不想再见到她吗。
不过她也并未多想,告知了钟母一声,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
见绣约她见面的地点在一间很小的教堂。
温见宁来到教堂时,里面排排棕色的长椅上空无一人。
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等待着见绣的到来。
午后静谧的日光穿过彩绘小窗,穿过华美庄严的穹顶,照在前方的圣母像上。面含微笑的圣母怀抱圣婴,沐浴在温暖明亮的光线中,显得愈发圣洁高贵。温见宁虽从不信宗教,但在这种氛围下也闭上了双眼,无声地祷告起来。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温见宁一转头,却发现来的不是见绣。
而是许久未见的严霆琛。
他双目含笑,笃定地向她快步走来。
温见宁的第一反应是见绣把她归来的事告诉了这人,但仔细想想又不可能。
上回见面时,见绣显然很抗拒她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又怎么可能把她的消息透露出去,还是透露给她的未婚夫。
对方已走至她面前,微笑着打招呼:“见宁,好久不见。”
温见宁冷淡道:“你今天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严霆琛走到她旁边坐下:“去年我听说你姑母把你关起来,还在想你们两个的脾气都这样烈,也不知最后谁能驯服谁。却没想到你竟有勇气逃出香港,更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再回来。”
温见宁立即从长椅上起身,与他拉开距离。
“严先生,请你记得你是即将举行订婚礼的人,请你自重。”
严霆琛哑然失笑:“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我们换个话题,不如你先猜猜我是如何发现你的踪迹的?”
温见宁懒得跟他多说,只想赶紧离开,却听他自顾自道:
“前几天我约了你二姐跟朋友一起去打网球,她拒绝了,说身体不舒服。我便觉得有些奇怪,除非真的走不开,你二姐几乎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更何况是我。我想了想去半山别墅一看,正好看见她出门,便索性让人私下跟着她去看看。盯梢的人隔得太远,只说她是跟一个少年在咖啡厅谈话。虽然下头的人糊涂到男女都分不清,但我看你二姐整日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猜到只可能是你回来了。”
温见宁听后冷笑:“你派人跟踪,其实是想抓住她的把柄,日后好做要挟吧。”
严霆琛听了仍只是笑:“你这么说也没错。”
温见宁抬脚要往外在,又听见他在身后笑:“我和你二姐姐马上就要订婚,再很快就要结婚了,见宁,你一定为此很不快吧?”
她停下脚步,扭头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虽然你看不上,但我对你二姐姐而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温见宁很讨厌他说这话时自负的口气,更厌恶他对见绣这种轻浮的态度,尽管她一直强忍着告诉自己不要发作,但终于还是冷声道:“这话你不必对我说,应该对你的未婚妻说。”
严霆琛笑着反问:“你以为你那位二姐姐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香港的名媛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容貌、才情,她都不是最顶尖的,家世也不酸太好。至于温顺听话的普通女孩子,向来是哪里都不缺的。你二姐她也很清楚,她嫁不了头一等的男人,自己却又看不上次一等的人,最后也只能嫁给我。”
温见宁快被他的狂妄自大气死了,正要跟他理论,他的语调突地又低沉温柔起来,却仍是那样自顾自地说话。
“我曾经也想过我未来妻子的模样,家世不能太高,不至于因为我继承不了家里多少财产而盛气凌人;出身也不能太差,至少要能理解彼此的想法与爱好。那些自作聪明,总想控制男人的女子简直不可理喻,唯唯诺诺且毫无主见的女人,又太过乏味,我选来选去,不知道为什么,总还是觉得认识的女孩子里,你才是最适合我的那个。最重要的是,我心甘情愿把以后的人生交给你来管束。”
他说着转过脸来,那双桃花眼深情地看着她:“见宁,你也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曾经说过的话,依然算数。”
温见宁只觉这人的嘴脸实在令人作呕,再也不想多言语,扭头要走。一转头,她就看到长椅中间的过道尽头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正是见绣。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最终还是温见宁先别过头去。
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也不想继续看到见绣的眼神,因为越看下去,只会让她们对彼此更加失望。
可她这样的逃避反而激怒了见绣。
她蹬蹬蹬地大步向她走来,上来就重重地推了温见宁一把,把她推得整个人往后退去,还是旁边的严霆琛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跌倒在地。然而见绣却还不依不饶地逼上前来,她声音尖锐,咄咄逼问:“温见宁,上次见面你说的话呢?你不是说祝福我吗?从小到大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对我?”
温见宁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气势汹汹要扑上来的女人是见绣,任由她推来搡去。
旁边的严霆琛见势不好,连忙要把她们拉开:“见绣,见绣,你可不可以冷静一点。”
见绣声泪俱下:“你让我怎么冷静!你们两个,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是要跟我订婚的人,你们有什么事不可以跟我说,一定要私下约在这里见面!”
严霆琛微微挑眉,正要说些什么。
旁边一直不曾开口的温见宁突然道:“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很难看吗?”
见绣浑身一颤,终于停下手垂着头站在原地,眼泪掉得更凶。
温见宁看也不看地对旁边的人下了驱逐令:“严先生,这是我们姐妹间的私事,请你这个外人暂时先离开这里,我们自己会解决。”
严霆琛并不放心她们俩单独待在这里,但他也知道温见宁的性子,他强留下来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只好道:“这样吧,我在教堂外面等你们。”
他离开后,教堂里只剩下两个人。
温见宁不知道该怎样安抚见绣,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有解释的必要,自始至终她的态度别人不清楚,见绣却是最明白不过的。
见绣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从手袋里取出火机和香烟。
温见宁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抽烟。
她的动作还有些不熟练,但打火吸烟的模样却很急切,仿佛一个许久没摸到烟的老烟鬼,点燃了香烟后捏住凑近嘴边,用力地猛吸了一大口,从口鼻中喷出团团呛人的烟雾。
这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似乎并没能给她以力量,却让她整个人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自顾自地说着伤心话:“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我都留你一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记着你。见宛欺负你,全家只有我真心实意地帮你说话。你要触犯姑母,你要离开,我也尽心尽力地帮你。就连男人,就连男人也是……你不要的……”
见绣说到这里,才猛地抽噎了一下。
“你不要的,你不要的……我才当成宝一样。”
她哭得这样伤心,温见宁也不可遏制地跟着一起难过起来。
但是生平头一次的,她不知自己是因为什么而难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见绣的误解而难过,还是因为两个人之间这么深的隔阂而难过。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一股深沉空洞的悲哀笼罩,让她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些情绪。
午后的日光透过彩色玻璃拼接而成的小窗,照在她们的身上。身后的圣母像眉目悲悯、面含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仿佛对尘世的凡人们无限怜悯,无限包容。
但是温见宁很清楚,这只是假象。
神不爱世人,不然怎么会忍心看着凡人们彼此误解、仇视、憎恨,甚至流血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