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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姨奶奶一边听,一边缓步走到见宛身边,拉起她的一只小手一看,只见整个掌心都是红通通一片,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显然齐先生并未留手。

    温见宛抬起一双眼饱含期望地看着三姨奶奶,可等了一会只见她叹着气摇了摇头,吩咐人道:“还不快去拿药来给小姐涂上。”

    三姨奶奶对齐先生道:“见宛年纪小,一时有失礼之处,先生勿怪。今日下课后望先生留步片刻,我有要事相商。”

    温见宛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对齐先生又多了几分畏惧。

    齐先生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三姨奶奶向明菅道:“昨日是我考虑不周,还未带你见过你的姐妹们,你过来。”

    她先牵着明菅来到刚才扔茶盏的小美人面前。

    “这是你大姐姐,是你大伯的女儿,名叫见宛。”

    小美人温见宛哼了一声,把头别过去。

    她又牵着明菅的手,来到另外一个穿着竹青色褶裙的小女孩身前。

    这一个虽然不如前一个好看,但也生得清秀。她眉眼细长,面容文秀,有几分羞涩腼腆,见了明菅过来,便柔柔地对她歉意一笑。

    明菅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

    “这是你二姐姐,是你二伯的女儿,名叫见绣。”

    三姨奶奶牵着明菅的手,来到最后一个面前。

    “这是你小妹妹,也是你二伯的女儿,今年才四岁,名叫见瑜。”

    明菅只见奶娘的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小人,看着软软的可爱,很招人疼。她乌黑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正好奇地看着面前的明菅。

    正当三姨奶奶准备牵着明菅回去时,从开头到现在一直不说话的小人突然开口道:“这人长得好黑呀,像鬼一样。”

    童言稚语,天真无邪。

    众人再看一眼明菅,纷纷笑了起来,书房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就连刚才一脸傲气的小女孩都没忍住大笑起来。

    明菅紧紧地抿着嘴角,将所有情绪都藏在了眼底。

    虽然在来的路上梅珊让明菅整日捂着少见太阳,如今她比起在平桥村那会,已经肉眼可见地白了一两分。但是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贵小姐们自然还是没法比。

    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旁边似乎有一个人没有笑,一看正是齐先生。她眉头微蹙,看着反倒比明菅这个被取笑的人还不高兴。

    众人笑了一会,这才停下了。

    三姨奶奶温和道:“既然都已经见过了,这几个小丫头就麻烦先生多费心了。我们便不在这里打扰了。稍后等课业结束,我让人来请先生一叙,还请先生切莫忘了。”

    齐先生把她们送到门口,才折返回去,继续看着明菅她们练字。

    才一走远,梅珊一脸狐疑地问道:“你找齐先生有什么事?”

    三姨奶奶微笑着看她一眼:“去我院子里再说。”

    梅珊今天去三姨奶奶院子喝茶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意要去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这次温家出事的原因。她回来只晚了两天,已经错过了要紧的时候。虽然这事温府已经暗地里传了个遍,但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的,总不如问过三姨奶奶。

    等两人坐下,三姨奶奶先接着之前的话茬,道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一次还不是什么生意上的对头,不过是二老爷在酒桌上与人的几句口角。二老爷事后酒醒还没当回事,但对方是一位少将家的小舅子,难免年轻气盛,便挑唆了姐夫施以颜色。一直到温家的货物被扣押,二老爷派人去打点也不肯放行,这才察觉出不对,忙不迭地找远在上海的大老爷出个主意。

    幸亏大老爷及时发电报通知了温老太爷,求他老人家想个办法。温老太爷拖着病体给昔日的一位故交写了信,又备了厚礼,两方坐下来说和,这才算平息了此事。但货物滞留逾期已定,得罪了不少大主顾,此番还是伤了不少元气。

    梅珊听了若有所思道,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这和齐先生有何干系?”

    三姨奶奶继续娓娓道来,温家此番虽然伤筋动骨,但总算有惊无险。但出了这么一遭事,难免让人心里有个疙瘩。

    多年以来,温家的生意早已遍及大江南北。虽不说故交遍天下,但生意场上的人脉极广。这一次不巧碰上了个愣头青,便被吃得死死的,给温府的老爷们极大的触动。若是温家在上头有自己的亲信,这次又何必如此被动。

    自打十几年前皇帝退了位,这世道一天乱过一天。城头变幻大王旗,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虽然外头的人嚷嚷着新思潮,但温家的老爷们对这些玩意谨慎得很,也让家里的少爷们去上海的洋学堂念书,可终究没能下得了决心,赶一赶当下留学的大潮,更不用说家里几个女孩子了。

    如今老太爷年事已高,另外两位老爷又要打理生意,自然是指望不上了。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小一辈了。男孩子打算送出去留学,至于女孩们——

    三姨奶奶温声道:“依着咱们老太爷的意思,家里的这几个女孩子,也不能只学女红了事,还是要把她们送去外头见见世面才是。现在的青年人都喜欢什么新思想,让她们多见识一下,日后也好说亲事。”

    梅珊笑吟吟道:“是这个理。男人嘛,难免都假正经。既要相貌不凡,又想身段出挑,性情温柔贤惠能帮着打理家事还不够,最好要谈吐风雅,能帮他们做那红袖添香的美梦。”

    她话说得直白粗俗,颇为难听,三姨奶奶佯作没听明白,叹道:“老太爷的意思是,上海那边大太太也忙,更是没空教养她们。不如托齐先生帮个忙,带着几个丫头送到香港咱们家那位姑奶奶身边。她如今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始终连个孩子都没有,把家里的女孩子送过去,也好给她当个伴。”

    梅珊轻笑一声:“咱们那位姑奶奶确实是没个亲生的孩子。不过我可听说了,她在香港的日子可舒坦着呢。虽没有亲生的儿女,手底下养的几个女孩子个个都知情识趣,又有一堆追捧者,比电影明星还风光几分。”

    三姨奶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含笑不语。

    温家那位远在香港的姑奶奶闺名唤作静姝,是温老太爷唯一的爱女。早年嫁了个闽地的富商,没两年那富商老死了。那老头子无儿无女,留了一大笔遗产给她。温静姝受当时的新思潮影响,一扭头跑去了香港,在那里买了别墅孀居,结交名流。她当年生得貌美又伶俐风趣,在上层圈子大出风头。

    说得好听,温静姝是香港社交圈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说得难听,便是交际花。但交际花也便交际花了,人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教几个小丫头片子还是绰绰有余。

    有意思的是,把家里的女孩送去这样一个人身边教养的温家。

    想到这里,梅珊忍不住掩口轻笑起来。

    ……

    梅珊和三姨奶奶闲聊时,明菅正在书房里练字。

    明菅的这双小手,从小到大拿过套船的绳索,提过杀鱼的刀,有劲得很。却从没摸过毛笔这么细又精巧的物件,拿笔的姿势笨拙又小心翼翼,生怕手上一用力,就把它撅折了。而且笔头的毫毛那么柔软,在墨池里吸饱了墨汁,一点在纸上就是黑乎乎的一团。

    齐先生站在她身后耐心地指导着,好半天明菅才能划出一条清晰的笔画来。

    她看着看着,冷不丁一把握住笔杆用力一抽,却抽了几下都未曾抽出,不由得皱眉对转头看过来的明菅道:“你执笔的手太过用力,这样写字非但费力,还拘限了你字的格局。”

    明菅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放松了手上的力气,低头继续在纸上笨拙用力地划拉着。

    她笔下的线条横冲直撞,就连弯折都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

    身后的齐先生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小女孩才多大的年龄,性情就已如此刚直执拗。

    她正想着,衣角被人怯生生地牵了两下,扭头一看,就见温见宛扭捏道:“先生我练大字写得手疼,能不能让我歇一会。”

    齐先生点头颔首:“去吧。”

    温见宛得了应允,立即开心地跑去拉另一个座位上的温见绣:“走吧,我们一起去园子。”

    温见绣看着有几分为难,被她拉扯了两下,身子摇晃着只能放下了笔,求救般地看向齐先生。但齐先生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也不敢反抗见宛,只能被她拖着走了。

    两个姐姐都出去了,没一会奶娘抱着小小的温见瑜过来,还没张口,齐先生便淡淡道:“知道了,去吧。”

    等她们都出了门,齐先生瞥了一眼仍在笨拙练字的明菅,心道或许刚直执拗也有执拗的好处,总好过一个性情浮躁,一个唯唯诺诺,还有一个性情不定。

    书房里静悄悄的,丫鬟们都跟着见宛她们出去了,只剩下她们两个。许是因为刚才对齐先生的几分好感,明菅大了胆子问道:“先生,你可不可以先教我写两个字?”

    齐先生虽然看着性情严厉,但其实是很好说话的,她当即一边取笔一边铺纸问道:“你想要先学哪两个字?”

    “我想学‘明菅’这两个字,明是明日的明,菅是一种草。”

    齐先生看了她一眼,问道:“为何偏要先学这两个字。”

    明菅神色坦然地答道:“这是我娘给我起的名字。”

    齐先生一边低头在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字,一边慢慢吟道:“‘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你娘给你起的是个好名字。”

    明菅摇摇头:“我不懂你说的意思,但我舅母告诉我,菅就是一种野草,我们平桥村那里的人常用这种草的根做笤帚。”

    齐先生温声道:“那你可知道,这是《诗经》里的句子。菅草叶长根韧,生命力极其顽强,你娘取的这名字,有很深的寓意,她定然是希望你能性情坚韧,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明菅凝视了齐先生片刻,又低下头来看了纸上的字,仔细地记住它们的轮廓,这才将那张写了字的宣纸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这张纸可以送给我吗?”

    待齐先生点了头,她便如获至宝一般将纸折叠好,塞进了怀里,继续低头练字。

    明菅一边心不在焉地画纸,一边想着从前。

    舅母私底下跟舅舅说过,她娘是个糊涂的,不然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地步。

    两年前,娘亲就病死了。

    见宁记得她死前还在一心一意地念叨着,温家的少爷会来接走她们娘俩过好日子。可她不知道,爹早就忘了她了。就那样糊涂的人,也会一心期盼着女儿能够像菅草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