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聿即位以来,四个月,他的龙案上几乎没有一日是不堆积如山的。
十九岁,他才被立为储君。前面十多年,先帝一直苦心栽培的是厌太子,厌太子十五岁时便开始进入含元殿御书房,十八岁时已可以监国,独当一面。而其余的皇子毫无慕艳的机会。
厌太子倒了以后,他的手足兄弟们开始粉墨登场,到父皇面前大献殷勤,然而谁也预料不到,先帝力排众议,立了一个蛰居秦王府名不见经传,还身怀异族血脉的儿子为太子。不但如此,神京几个炙手可热的亲王,也陆续遭了陛下贬谪,大多出了京都。
之后百官渐渐回过味来,哦,或许是先帝陛下因为厌太子之事,不喜有人觊觎权位了,表现得越出色,越是显得对那位子趋之若鹜,垂涎三尺,相反,不争的,即为大争。陛下见秦王殿下乖巧沉默,文武兼修,也是极为出色,就把念头动到了秦王殿下的头上。
不过这秦王殿下,到底他的母妃是来自羽蓝国的公主,羽蓝婕妤天生蓝瞳,并且将这相得天独厚的天赋传给了秦王殿下。这蓝瞳美则美矣,说像琉璃珠、蓝孔雀石也不为过,但在所有人都生有黑瞳的情况下,蓝瞳就显得过于非我族类了。当时,反对的声音如潮。
幸而秦王殿下自己也知道,自己无功受禄,莫名其妙地就当了这个储君,其实难以服众。因而没多久,他就请命,前往河西,白龙鱼服,代天子出行,替朝廷分忧。
这一去,便是一年之久。
安西三军是被不闹腾了,被殿下镇压下来了,朝臣也都看见了太子殿下的实力。
然而这毕竟只是武功,治理天下靠得不止有武功,还要文治。这其间的学问可大着,当初,出身于陇西李氏和皇家的厌太子,出身够高吧,也是实打实地干了三五年,才渐渐有了监国的机会,并且让朝臣见识到了厌太子作为帝王的潜力。
而至于如今的陛下,这些时日以来,百官均颇有微词,大概是觉着,比起先帝和厌太子,陛下在朝政上显得捉襟见肘,过于青涩了。
元聿是个心气极高之人,旁人不能服,他便定要让他们心悦诚服。
作为帝
王,他宵衣旰食,可谓贤君。几乎日以继夜,焚膏继晷,不眠不休地待在含元殿,皇后没来神京以前,他已将自己困在这座宫殿足有四个月了。
可是,似乎总是不够。
劄子堆砌得永远扫荡不完,批阅了昨日的,还有今日的。
不知不觉,时已深夜。
窗外星斗漫天,温暖明亮,烧着最奢昂的鱼油的宫殿之内,长烛如林。元聿搁下笔,手腕已有些酸胀,他慢慢地呼了口气,取起一旁的茶水啜饮了口,问郑保什么时辰了。
郑保回了话,元聿皱眉:“皇后那可歇了?”
“回陛下,凤藻宫那边传来话儿,说是早歇了,已灭了灯。”
元聿皱眉。
他想起今日宫人来报,她去投喂相里玉了,宫中突然出现了一只猫,相里玉将那只猫视作了食物扑了过去,让她受了些惊吓。医官们风声鹤唳,早就战战兢兢前去诊治了,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他们小题大做,元聿知道了以后,也便只当这个意外,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但他忽然又想到,前夜里,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口中喃喃呼着“怕火”的情状,弱弱小小的,不禁泛起一阵怜惜之意。
“朕去甘露殿走走。”
他搁下笔,起身松活了番筋骨,朝外大步走去。
……
太医院的人来过了,其中也包括江瓒,他们诊治之后,道无大碍,便给岳弯弯又额外开了一副方子,让甘露殿的人拿去煎了。
岳弯弯嫌那药味苦涩,忍着,皱着眉头喝了,塞了两枚蜜饯在口中,才渐渐缓了下来,洗漱以后,她便上榻了,照例是妆成亲自为她放帘。
然而岳弯弯依旧难以入睡。
元聿说了不来了的,她当时只有些小小的失落。然而不久前相里玉出了点事,她也差点儿出了点事,一直到这时候,消息肯定传到他耳朵里了,他还是没来。看来,就是真的不会来了。
岳弯弯一直很体谅元聿,觉得皇帝陛下定是有他的事情要忙,一整日见不着他,也不应该觉得有什么。可她就是忍不住会想,元聿待她,一定是没有她心里待他好的。
他不会牵挂她,不会急着想要见她,更加不会,撇下他的国事来陪伴自己。
岳弯弯越想眼眶
越是酸涩,她的手抚着圆滚滚的肚子,一时有些觉得,自己名义上虽然是皇后,但这么过日子,把自己过得却像是个怨妇,不应该是这样的。
想着想着,最后委委屈屈地睡着了,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窗外微风徐徐,吹得水面波光飐滟,月色朗照之下,宛如鱼鳞般闪烁着零碎银光。
元聿来时,皇后宫中的灯已经吹熄了很久,元聿问了妆成,知她已经睡了,便如前夜一样,放轻了声音步入寝殿。
幽幽绰绰的金色帘帷之内的影儿,侧卧着,仍然背向自己。元聿见到她乖巧地静卧不动的身影,悬着的心也完全地放了下来,他朝她走了过去,脱衣,除履,躺上床榻,从身后抱住了岳弯弯。
大掌轻车熟路地放在她的肚皮上,温柔地揉了揉。
从他一上来,岳弯弯便苏醒了,他将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她也有感觉。
有一瞬间,她在想,他会不会是得知了她怀了孩儿,他才急着下诏封她当皇后,派了大将军千里迢迢地来迎接自己。如果没有这个孩儿,那就什么都不是。反正,他当初走的时候,也就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岳弯弯把嘴唇咬了咬。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弯弯。”
她心中一急,错愕不已,难道,他知道自己是在装睡了?她赶紧将眼睛紧紧闭了起来。
元聿却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先帝新丧,朕才即位不久,公事繁重,望你能够体谅。”
她当然会体谅了,然而,她就是觉得委屈。
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元聿给她的感觉,有宠无爱,就像对相里玉那样吧。
他已经很久没看过相里玉了,而只把它圈养在御园的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她比相里玉好一点儿,毕竟她是个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睡着了。
然而等到醒来时,身侧的被窝照例是冷的。
岳弯弯一点没有生气了,等候妆成她们过来,伺候她更衣梳妆,等一切料理妥当以后,望着镜中凤冠足金,华贵雍容得令她感到有些陌生的女子,岳弯弯突然想,皇后住的是金屋子,但金屋子里头的人就没有恨了吗?当然是有的。
但岳弯弯想,她们之所以有恨,一定是因为她们太
闲了,把所有的悲欢都寄放在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对自己稍加冷落,她们便无事可干,常日无聊,当然心理上会出问题。
她还不如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
岳弯弯从前想学女红,可惜阿娘去世得早,她没什么机会学,到了陈家,又几乎都是做苦力,更是没空学习但凡女儿家都会的针线活儿,岳弯弯虽然会些刺绣,然而不精,绣得不好看,远远达不到及格线水准,她想宫里能人多,一定有会这个的。
刚巧,妆成的手就非常巧。
妆成以为娘娘这是要为陛下绣点儿什么,答应得痛快,教得也是殷勤。
岳弯弯有一些功底,上手非常快,学了没几天,便学出了模样来。
这几日元聿来得很少,多半是到了夙夜之交便又走了,反正没有一日是她从榻上醒来之后能看得见他人的。岳弯弯只当进入了提前养老,反正她手里现在不缺钱了。
不过终日里只和针线为伴,她还是觉得不够,想着作为皇后,不知道能不能交到几个朋友,于是把这想法大胆地告诉了妆成。
妆成道:“宫中有些身份的,除了娘娘,也只有那两位太妃了,李太妃是疯的,娘娘怀着孕,切莫招惹她。至于那崔太妃,她是崔氏阿绫的姑姑,听说今儿个一大早,崔氏阿绫和她母亲入了宫,说是来看望她的姑姑来了。”
这不就是那情敌么。
佛了多日的岳弯弯终于打起了精神:“陛下是不是还在含元殿?”
“是的。”
“晌午了,咱们送点儿点心过去。”
岳弯弯目光坚定,道。
来了神京这么久,她一直恪守规矩,妆成说,朱雀宫含元殿乃是陛下议事、处理国政的地方,后妃不得干政,因此后妃也应守住本分,莫要前往朱雀宫。岳弯弯听了这话,这段日子以来,对他处理公务的地方,从来没有涉足过。
其实仔细想想,她又不会干政,在他们眼中,她出身农家,见识简陋,又不像李皇后那样门第之盛外戚占断半朝,怎么看都是最无害的。
妆成拧不过她,这么久了,她也知道皇后娘娘骨子里有股倔劲儿,做了决定的事儿,就算头破血流,付出任何代价她都不怕。
“娘娘,咱们要不要
亲手做些糕点送去?”妆成提议。
这样显得更有心,要说是亲手做的,展示一手夫妻恩爱,保管教崔小娘子下不来台。
岳弯弯听了,瞪大了杏眸,冷冷地道:“他还值得我给他做点心?他梦里什么都有。”
本来就没憋什么好屁,现在情敌都到宫里来了,恐怕以她现在的情况,她是四面树敌。男人靠不住。元聿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他的钱和权了。
作者有话要说:芋圆:事业家庭两难顾,男人,你的名字叫难人!
弯弯,咱们的事业也可以搞起来了,快点交朋友,搞实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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