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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重入沈府

    本来沈一隅的外貌虽远不及他弟弟来的优越,也算得上是面貌周正——至少远看不俗。

    可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兴许是眼白太过,或是脸上的肌肉层太厚,尤其盯着人笑起来的时候,总给人一种略微腻乎的膈应感。

    没想到,时隔十年,这种冲击不减反增,直把云知看得条件反射地瞳孔一颤。

    沈一隅觑着她的神色,“怎么,小姑娘认得我?”

    既已露出讶异的神色了,云知再收敛也来不及,索性垂下目光说:“没有,我就是听楚仙说‘余爷’,还以为是个上个岁数的人,没想到您如此年轻。”

    她心里却在想:楚仙怎么会和他搭上关系的?沈一隅又为什么要用化名?难道,他只是图个新鲜,想玩玩儿而已?那又何必送那么贵的镯子?

    沈一隅端详着她片刻,笑了笑,“在京城,‘爷’这个词儿可并非看年纪的,有的人,一出生就得有一群人喊他‘爷’,有些人活到老,便是连亲孙子都未必肯喊他一声‘爷’。”

    他说这番话明里暗里哄抬了自己身份,换作不知情的,怕已被这气场打压了一截。但不论他是沈大爷还是余大爷,此地都不宜久留,云知礼貌颔首,将那锦盒从包里拿出来,轻放在他身旁的檀木桌上,道:“楚仙托我来让我将此物交还给您,她说,东西太过贵重,家里的老人说什么也不让她收,望您能体谅。”

    她故意提及“家里的老人”,就是在暗示沈一隅这件事已经知会给林瑜浦了。

    说完鞠了一躬,正要离开,冯匡“嘿”了一声,伸手一拦:“小姑娘好不懂礼节,我家大爷没让你退呢!”

    沈一隅面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楚仙小姐自己怎么不来?”

    “她生病了,起不来床。”云知说。

    “你是她的同学?”

    “嗯。”云知说:“烦请您检查一下。”

    他放下手中那条碧玺手串,指尖落在锦盒面上,轻轻点了点,也不打开,“这里头是件贵重物件,楚仙差你来跑腿,对你足是信任啊……你叫什么名字啊?也是沪澄公学的学生?”

    倘若她不认识沈一隅,此刻大抵会继续乔装林楚仙的“同学”,以盼着蒙混过去。但她毕竟同沈家大少在一个屋檐下当过半年“亲戚”,对他这个手指点桌的动作是知晓的——这是他每次试探人的下意识习惯手势。

    云知想起那夜接到的他的电话。

    一句“故人之女”,足以说明他派人打探过沈一拂,且,他知道自己的存在。那么,他和楚仙约会数次,又怎么可能不调查清楚呢?

    既然糊弄不过去……

    “我叫林云知。”

    沈一隅略略挑眉,仿佛有些意外,“云知……我印象楚仙小姐说她的妹妹就叫云知……”

    “我是她堂妹,也是她同学。”云知说:“余爷,我还有课,再不赶回学校,老师可就要发现我翘课了。既以物归原主,我也也不该叨扰您……”

    “林小姐何必着急?来都来了,不如坐下喝杯热茶,将这场戏看完再走不迟。”沈一隅道:“上课的事不用担心,等这台戏唱完,我派车载你回学校,不比黄包车快么?”

    他说着,往一旁递了个眼色,冯匡当即会意,道:“林小姐,我们家少爷就是想问几句话,一盏茶的时间,你不至于给不出吧。”

    瞅这架势,她要是不配合,也是走不出这大门的。

    云知恐他起疑,依言坐下。

    沈一隅举杯拨了拨茶盖,问:“你说楚仙家里人不让她收礼,我就不知她本人是心意如何,是否这东西一还,她先前许诺我的,也都一并不作数了?”

    云知一惊:林楚仙收礼就罢了,还许诺沈一隅什么?

    “我……听不太懂您的意思。”

    “怎么,她没同你说么?”沈一隅靠着椅背:“楚仙小姐可是答应,愿意同我交往的。”

    这回的一脸震惊,云知实不是伪装的,“……余爷说笑的罢?”

    沈一隅将茶盏搁下,悠悠哉哉道:“我不姓余,我姓沈,他们叫我余爷是因为我名字里有个‘隅’字。沈家家风严明,在某些闲散场合中,不便拿沈家的名头出来。”

    他自爆身份,云知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沈一隅:“喔,我弟弟,沈一拂,是你们学校的校长,这样说你总该懂了吧。”

    云知心跳骤然加速,她几乎确定沈一隅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看向他,摆出一副长吁一口气的模样:“您、您是沈校长的哥哥?您怎么不早说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抬起眼皮,仔细盯住她。

    “我……我可能是戏本看多了吧,还以为,您……您……”

    “你以为我欺骗楚仙的感情?不然不然。这个底我是有和她交的,我们初次见面就是在我的家中,她没同你说过么?”

    说个鬼。

    原来那天下午楚仙突然没影,竟是去沈家赴约?可为什么呢?沈一隅都三十岁了,且是有妻室的,楚仙没理由看得上他啊。

    沈一隅淡淡笑道:“楚仙小姐着实美丽动人,后来几次约会,我亦有些心动,只是我娶过妻子,对她不敢唐突,表白时,也明说了情况,她一口答应,我才赠予信物的……今日见她将此物退还,着实不知是何缘故……”

    此时那台上演到侯方域送李香君定情信物那一段,正唱:“秦淮无语话斜阳,家家临水应红妆……”

    沈一隅述说这些,面上却未见得失落,云知心中局促,说:“我对此本不知情,若沈先生实在疑惑,我这就回去,待问清后再来答您不迟。”

    说罢,正要离开,冯匡奉上茶来,沈一隅道:“戏马上就要唱完了,喝完茶再走不迟。”

    云知不愿碰这里的食物,只得作势抿了唇,沈一隅本是用余光瞟她,不知瞟见了什么,眼神一凝:“我听闻林小姐这回培训的名额是我弟弟推荐的,看来你是颇得他看中啊……”

    “沈爷有所不知,是我们学校名额有限,校长才挪了一个来,并不是专程推荐的。”

    “林小姐谦虚了,我弟弟的脾性我了解,非是有过人之处,他决不会过问这些的。我同他也有许久未曾联系了,对他的近况我也是不甚了解,前几日我听说他来了北京,正想约他一见呢,不知他这回有没有联系过你们?”

    云知从见到沈一隅开始,心中就有某种预感,最坏的那种——

    他约见楚仙,哪怕此刻绊住自己,都不是所谓对楚仙的“爱慕或追求”。

    而是冲沈一拂来的。

    云知当然说没有,“我们是和复兴中学的老师一起来的,到了北京之后我都没出过校门呢……”

    “这样啊。”沈一隅眼睛微微眯了眯,“那就可惜喽。”

    风从架空的戏台横空穿过,吹得老艺人的衣服猎猎飞扬,那苏昆生放声悲歌:“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等不及落幕,云知放下杯子起身告辞,“沈先生,再晚我就赶不及了。”

    沈一隅这回没说什么,只是才刚奔出几步,冯匡忽尔一挥手手,几个带枪的北洋军士兵从后边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回头,但听沈一隅“咦”了一声,“林小姐,你不是来还东西的么,怎么送了个空盒子来?”

    但见沈一隅举着那空空如也的锦盒,投来一瞥,无需辩解,云知看清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你今天是回不去了。

    不等她想好对策,后颈忽然重重一下钝痛,头重脚轻的感觉扑袭而来,她视线移至身后的刹那,最后一眼是举掌的冯匡,腿一软,眼前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云知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在一度无尽的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搬动,方位在不断挪移,仅存的意识告诉她,她被带离了喜乐堂。

    不知楚仙报警了没有?

    一片混沌中,时间和空间被扭曲成奇形怪状,她分不清过了多久,五感逐渐恢复,忽感到冰冷的手指自脸颊掠过,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牟足了劲睁眼!

    头顶是罗绸幔帐,床边有个婢女拿着一块湿润的方巾,见她突然醒转,讶然了一下,踱到门边对外边道:“那位姑娘醒了!”

    云知捂着后脑勺坐起身,在陌生的空间里,先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袄子,随即才开始观察四周。她发现自己人处在一间屋子里,单看床几椅案的装饰摆设,是最经典的清式风格,此时天色已黑,推开窗的时候,只见外头有个小小的院子,两士兵,带着枪,守着月门。

    她终于醒过神来。

    这里是……沈府。

    毕竟是昔日住过的宅邸,哪怕这个院子不是她婚后住的东院,这种四方院落的设计,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一头思绪凌乱交错。

    她想不明白,沈一隅把她掳到自己家来做什么?

    但听皮鞋踩地之声临近,门帘被掀开,果然是沈一隅。他换了一身深色锦缎长袍,看到她醒来,不哭不闹的站在屋里,眼中带起一阵讶异,问一旁的婢女:“醒来多久了?”

    “回大爷的话,刚醒。”

    “都先退下。”

    沈一隅发了话,身后几个仆从婢女一并退到门帘外。

    “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女学生遇到这样的场面,早就哭爹喊娘了。”他撩起袍子坐在圈椅上,看她神色冰冷,不以为意:“林小姐不必紧张,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也不会带到自己家里来。来,坐。”

    云知站着不动,“沈爷此举是什么意思?”

    他手里仍持着那串碧玺,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的神色,“你不妨猜猜看,若是猜中了,我可以考虑放你回去。”

    沈一隅从来不是什么守信的正人君子。

    她抿了抿唇,不接这一茬,“哪怕是我姐姐得罪了您,你也没有必要抓我。”

    沈一隅重新打量了她一次,“你倒是挺有戒心的。不过,到了这份上,咱们又何必兜圈子呢?林云知小姐,不瞒你说,我第一次想要请到家里做客的人从来都不是林楚仙,而是你。”

    云知一凛。

    沈一隅翘起二郎腿,点了一根烟,拖着低哑的嗓音道:“怎么,是不是又要说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请你?”

    她脸色白了白。

    沈一拂说过他的父兄要利用他来诱出那群革命者,那么,没有比她这“故人之女”更适合的鱼饵了。

    看她依旧不吭声,沈一隅起身踱到她身侧,她不自觉往边上缩了一步。

    “最初,我只想请你到家里来坐一坐,未料到来的人竟然是你姐姐。后来我送她回学校,不过随口说了句‘我爹急着想给家中那不成器儿子找个新媳妇’,她便巴巴的往上凑,有意无意的问起我二弟,你说有趣不有趣?”

    原来如此。

    楚仙以为他说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是沈一拂。

    实际上,沈家的两个儿子都结过婚,有过妻子,且没了妻子。

    而她,至始至终都是冲着沈一拂去的。

    “我本来还以为她和我二弟有什么,想问出点什么呢,后来才发现那只是她的错觉,她对我弟弟根本毫不了解——”沈一隅停顿了一下,语意有些轻蔑,“我二弟,也是瞧不上她的。”

    云知目光微微滑过去,“你知道她的心思,又为什么……”

    “向她表白?”沈一隅说到这里,啧了一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足为奇?”

    不对。

    沈一隅固然是个花花公子,但刺客被劫,弟弟失踪,他没必要在这节骨眼上把时间浪费在女人身上。

    云知意识到关键点,倏然抬起头盯向他,“你知道她会拒绝,但又不敢当场拒绝。你让冯匡暗示她,倘若今日踏入喜乐堂赴约,就代表她接受了你的心意,只怕这后边还有一句……‘若是不愿,就让你妹妹拿着玉镯还来’之类的话吧?她不同我说你姓沈,只能是你们的提点……因为你知道,我若一开始就知晓你是谁,根本不会踏入喜乐堂。”

    沈一隅原本在她身侧踱圈,闻言一顿,手中的烟丝掉在地板、以及她的皮鞋上。

    “能一叶知秋,不愧是我二弟看中的女人。”

    云知的心徒然收紧,当即否认,“沈公子,我想您是误会了,我同沈校长并不是这种关系,他对我虽有些照顾,也只是看在我大哥……”

    “小丫头,你看着外表纯良无害,说起话也颇是周全。白天在戏园时,爷都差点给你蒙混过去了。”沈一隅弹了弹烟头,复吸了一口,极是遗憾道:“可惜,你还不知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

    他勾起唇角,抬了抬自己的手腕。

    她下意识瞄向自己手中那块表,心一下子坠到谷底。

    “这块表,是我大娘临终之前送给我二弟的,他向来随身带着,宝贝得紧。”沈一隅笑道:“前几日我见着他时还看他戴着呢,这会儿却出现在你的手上,不如林小姐来告诉我,这是何缘由,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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