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有整师整军,这回本可以击溃一挫再挫的敌军,可他没有,只有一百多个哭丧着脸的队伍。他们哭嚎着:“我要活,我要活。”
于是梦想玩儿完,放手一个军人战死的最好机会,活下来,欠着债,他拉起来又全军覆没的部队已经是上千的死人。”
滚啦说:“跑啊!他们能被压一天吗?”
死混蛋还是有点儿跑神,“……可惜了的。”
实际上对面已经在恢复,至少溃退已经歇止。滚啦终于找到了踹他一脚的机会,于是他也恢复过来,专心地加入逃命的队伍。
除了那些已经伤得跑不掉了的,他俩是最后纵下山坎的两个活人。
阿白正在手足并用地往上爬着,他真是逆流而上,因为他们像是泥石流一样从他身边泻下,带动的滚石与泥土也像是泥石流。
阿白讶然得不行,“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基本没人有空答他,那家伙只好爬两米滑三米地坚持着。
滚啦从他身边往下溜滑,“跑跑跑跑!”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在问。
滚啦追着前边的死混蛋,那家伙显然已经专心过来,后来者居上,让阿白向苍天问为什么去吧。
敌军恢复得比想象中更快,匆忙回首中已经看见他们在山顶上的身影。那是一群已经气得疯狂了的家伙,步兵也下饺子一样地滚坡,看来他们不打算放走一个人。
死混蛋在奔跑中大叫:“中弹了不要管!伤员过不去怒江!枪扔了!什么都扔了!溺了水你放枪也没用!”
他们一边跑一边扔弃身上所有的东西,滚啦跑得扶着岩石呕着胃液,但是他身边跑过的大龙,他根本是扔得上半身都光了,但仍拖扯着半死不活的烧饼,于是滚啦边呕着边追上他们。
枪炮在他们中间追射,往渡口就一条路,所以敌军的射击也打得颇为集中。
他们一路扔下武器、物资和尸骸,他们是世界上跑得最狼狈的一支部队。
黄果镇,军事法庭上,楚汉卿坐在中央,杀人一般的目光,看着台下的人。台下中央站着的是龙纹,一侧站着从滇江逃回命的二十人。假冒团长冒传军令临阵脱逃,每一个都是死罪吧?
死混蛋龙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像是天降神兵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路带着他们打仗坑人,带着军队要杀身成仁流传千古,一千人的溃兵团都死在了南峰上,他最后带着二十人逃了回来。
现在,面对楚汉卿的质问,他说,他没有家乡,从小就颠沛流离。
他说,他是从败仗中学会的打仗,见了太多的死人,太多死去的自己人。
他说,他们都是无辜的,那些万千白骨都是无辜的。
人生下来,是为了活着。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不是乐事,也不是爹妈教的分内事。有的人喜欢武器,有的人喜欢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只是想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显得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以才只好学着杀戮。所有人都害怕,没有无缘无故的勇敢和刚毅。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说蜀国各地的风月,也说被劫掠占领的土地。
他说:“人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楚汉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他答道。
楚汉卿盯着他,“照你说的,家国沦丧,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可你却说,死去的人都无辜。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回头看了看旁边的伙伴们,“……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峰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楚汉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台下的人被押走带到小房间,他们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有人问:“他会死吗?”沉默。
“不会的。”而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莫名其妙被卷入此事的人,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
辣不怕骂道:“嗯。楚汉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
滚啦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上头来的师坐颇有弄死他的劲头。”
阿白替他的尊敬的曾经的师长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滚啦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军官训练团学员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白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众人沉默。片刻后,继续开庭审理。
“知道你的罪吗?”楚汉卿问。
“我害死一团人。”龙纹说。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楚汉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死混蛋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人们,“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还有,过过领兵的瘾。你想必很有领军的梦想。”楚汉卿说。
“是的。”他承认道。
楚汉卿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认罪后,就该听听着些证人的说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