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咪真的沉默了,她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孤立与日月星辰以外。张咪不是不知道世界上就是有许多不公平的事,她也曾信誓旦旦的说过存在即合理,不公平的事既然存在就必然有合理存在的道理,她也曾自以为遭遇过不公平的对待而且对那些不公平豁达的一笑而过。可是现在呢?现在呢?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吗?
张咪现在依然觉得,既然不公平存在就必然有存在的合理性,自己遭遇这样不公正的陷害而毫无反抗之力,也许是因为不够幸运,就好像在二十多年前一样,自己也是一样的不够幸运才会最终平平安安的降临在这个充满险恶和黑暗的地球上。那么,我是真的不够幸运吗?张咪,我,从来不是一个幸运的孩子,我只是诞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境,父母把我培养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在普普通通的学校,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经历着普通人经历的普普通通的事情。为什么这样不公平的陷害会发生在我身上?还是这样不公平的陷害也原本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稀松平常的事儿呢?
张咪陷入了冥想,忘却了自我,忽略了昼与夜的更替。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这是崩溃了,还是遭受刺激所以傻了。她没有了痛觉,也感觉不到饥饿,无论是夜晚还是白天就不困倦,可是有时候坐着坐着就又睡着了。她的感官在极度麻木的状态下变得极度敏感,好像连窗外一只鸟儿飞过时扑棱翅膀的声音也听得见,辨得出。
还有妈妈在门外一次一次的敲门,叫着张咪,妈妈这是在叫谁呢?她要张咪开门,要张咪吃饭,要张咪开口说话。张咪不开门,张咪不吃饭,张咪不开口说话。于是妈妈就开始捶门,捶得非常想,每次伴随着咚咚咚的声音,张咪都觉得门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捶倒在地,在也抵御不了外界的入侵。
还有爸爸,总是把妈妈拉开,带进他们的主卧,悄悄跟妈妈说着点什么。他的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然后,他又一个人走出来,静静的守在我的门口。他以为把脚步声放低我就听不见,他错了。我听得清清楚楚的。我还能听见他搬了把椅子守在我的门口,然后轻轻的哭。他哭什么呀?我真不懂。
我在这儿坐了多久了?几分钟?几小时?好像不对,我看到太阳升起和落下了。那是,一天?两天?还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了。
张咪的脑子有些乱。周遭发生的一切她好像都知道,但是又好像都不知道。她觉着自己理解了,但其实她一点也不理解。
突然,好像一道闪电劈过自己的脑子一样,如果自己在房间里已经待了几天,那为什么听不到爸爸妈妈吃饭,聊天,看电视,甚至出门上班的动静?张咪好像醒了一样,她开始仔细回忆起来,妈妈,早上起来,刷牙洗脸了,然后出门了;爸爸,椅子上没有动;然后,妈妈下班回来了,她从单位食堂带馒头回来了,爸爸没吃;再然后,妈妈洗澡,叫爸爸去睡觉,爸爸还是没动。所以,爸爸就这样在门口守着自己,也没上班!天啊,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张咪揉了揉自己麻木酸痛的腿,挣扎着站起来,然后眼前一黑,一阵晕乎乎的,连同膝盖也有点发软,猛地一下坐到了床上,缓了好半天才渐渐适应,然后再慢慢的站起来,像门口走去。
张爸爸听到张咪卧室里传出来的动静,连忙将手中的烟蒂掐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咪咪!咪咪,你出来了?张爸爸赶紧起身,走到张咪房间门口,等着门打开,你先出来,吃的喝的爸爸都给你准备好了,闺女乖啊。然而话刚说到这里,张爸爸觉得眼前一片昏暗,身体失去了力气,咚的一声昏倒在地上。
张咪在房间里听到声音不对劲,赶紧把房门打开,却只看到一个失去了意识的老人,爸爸!爸爸,你醒醒,你这是怎么啦!张咪几下扑腾到客厅的电话机旁边,拨打120,慌不择词的讲着眼前的情况,告知接线员自己家的地址,然后按照指示等待救援。挂断了电话,张咪一转身,看见爸爸这几日坐着的板凳,还有旁边放的桌子,桌子上的一个大烟灰缸里满满的插着烟蒂,还有厚厚的烟灰都飘到了桌上。妈妈是爱干净的人,她一定这几天都擦过好多次了。桌子下面的垃圾桶里也装满了香烟的包装盒。爸爸就是靠这些烟,不眠不休的守着自己。
张咪原以为,这几天里,接连遭遇了爱情事业双重打击,自己的眼泪一定早就哭干了,可现在自己分明又哭了出来。张咪记得,从小时候记事起自己就一直劝着爸爸戒烟,不管自己怎么像小大人一样说教,怎么联合妈妈一起反对,爸爸的烟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手上。曾经,爸爸也在家里郑重宣布过戒烟这种事,可是不出一个礼拜,甚至不出三天就又堂而皇之的抽上,可是那时抽烟抽得再怎么凶,也从来没有抵过眼前看到的数量。爸爸这几天抽烟抽的不再是习惯,而是在用生命抽烟啊!
120急救车呜呜呜的鸣着笛,行驶到了自己单元楼下,张咪趴在窗户边上看着楼下穿着白色医护服装的人驾着担架上楼来,心急的大开大门,等着他们的到来。等待着的10分钟过的无比漫长,好像比自己在房间里静坐的那几日过的还要漫长。张咪赶紧给张妈妈的单位挂电话,简单说了两句现在的情况,然后夹着自己的包,还有爸爸的钱包,医保卡,等等等等,随着担架一起跟上了救护车,向最近的医院疾驰而去。
急救室外的张咪等待得无比心焦,她一遍又一遍的骂着自己混蛋,不孝女。她已经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工作,不能再没有爸爸。
过了半个小时,请了假的张妈妈拎着豆浆,鸡蛋,和鲜肉包子赶到了张咪身边,将手中的食物递给她。张咪下意识的想要推开拒绝,可是看到妈妈的脸,又伸手接了过来,如同嚼蜡一般一点一点将东西吃下去。好几天没有进食,张咪觉得自己的胃已经有些抗拒这些寻常的食物了。
你爸爸怎么样了?张妈妈看着女儿开始吃东西,转而将目光投向亮着抢救灯的急救室。
还在里面。半个小时,也没什么消息。张咪哽了一下,喝了一大口豆浆。
你爸爸啊,就是这样的人,特别的犟。你不出来,他就那么在门口守着。你能,随你爸,一样的犟,自己心里那个结打不开,就是不能停下来。你们啊,这样都太累了 。
妈妈,对不起。张咪眼泪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傻孩子,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每个孩子从呱呱坠地起,从他们开始接受父母的养育起,他们欠下债的就已经是这辈子都还不清的了。可是,没有哪个父母希望自己孩子欠的债能还清。还清了的是债,还不清的是情。你现在知道对不起父母,可是父母永远不会因为你对不起自己而不原谅。孩子的一切在父母那里都能够得到原谅。
张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个唠唠叨叨的妈妈能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样的话语面前,自己被显得无尽的渺小。
咪咪,你从小就是让人放心的孩子,你出现这样的状态,妈妈相信是有原因的,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们。
张咪哽了一会,开始慢慢的,从和程筱筱一起看电影的那天说起。张咪从中学起就寄宿在学校,大学也是到了周末或者月底才回一次家,家就变成了一个驿站,一个符号。张咪长久以来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事情本来就应该在这个样子。可是现在,在医院里,抢救室的外面,坐在一排冰冷的长椅上,可以对着妈妈畅所欲言,可以吐槽,可以吐苦水,张咪一下子觉得自己找到妈妈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自己非常年幼的时候曾经体验过,然后自己又将它给丢了,现在这种感觉回来了,自己感到了一点熟悉,一点不适应,一点怀念。
仔仔细细听完了前因后果,张妈妈最后对女儿提出的两件事提出来了自己的看法,关于梅俊杰,这个小伙子吧,你刚带回来给我们见面的时候,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就不看好。我们当然相信他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好孩子,但是那是在学校里,在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里,他还能相信知识改变命运,而且我也相信,梅俊杰骨子里是单纯的,他对你的好也是真实的。可是,咪咪,你想过没有,梅俊杰他的家庭环境,他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的性格里就是输不起的,他家为了他欠下的债务都该由他来偿还。但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的知识并不能帮他改变命运。这就是 社会这个大染缸可怕的地方,它能很快或者很慢的改变一个人的底色,所以能在社会中立足又保持自身的人难得。咪咪,妈妈很欣慰看到你能保持你自己的样子不为外界改变,妈妈为拥有你这样的女儿自豪。梅俊杰配不上你,你也不用为失去他感到悲伤,那不值当。至于你说的被人陷害,被人坑,妈妈大胆的猜想一下,也许那个人就在你身边也说不定。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吗?说实话,妈妈也不太相信。
你是说程筱筱?张咪有些疑惑,不可能吧!我们都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了!
咪咪,你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是很久,可是那什么也不能代表。你把人家当最贴心的姐妹,人家未见得会同样的回报你。妈妈这样说,你肯定不会相信,其实妈妈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是一种猜测。首先,是女性的第六感,直觉,就这样告诉我的,这个人不可太相信。其次,观察她的言行举止,她在我们家,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妈妈知道你善良,你照顾同学。程筱筱的事你跟我们说过,确实很值得的人照顾和同情。但是越是这样的孩子,万一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得到适当的照料,她的内心其实是非常敏感,非常自卑的,而且她表现的越无害,对人的戒备就越重,越难以接近。你把她带到我们家,把你的衣服,鞋子,还有其他什么东西送给她,留她在我们家吃饭睡觉,她都表现的非常顺从,但是妈妈看她的眉眼里,实际上并没有那种很坦然接受的神色,只是顺从。所以,这样的孩子,你可以对她好,但是不能毫无戒备的面对她。
是真的这样吗?那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讲呢?张咪已经愣了。
妈妈尊重你,尊重你的朋友。所以,宁愿在你身边,好好的对待人家,也不想直接了当的告诉你,要远离谁谁谁。这样,你也会有逆反心理,对不对?而且啊,我们家都是厚道人,多少还是有一点侥幸心理,觉得你这么掏心掏肺的对她好,也许她对别人使坏,不对身边的人下手呢?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我还是不相信是她。张咪想了一会儿,这么多年,她要是想害我,早就能下手了,何必非要等到现在,放在她眼前的机会那么多张咪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你们谁是苏志杰的亲属?急救室的灯暗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出来,问她们母女二人。
哦,我们是,我们都是。老苏怎么样了?张妈妈从长椅上站起来,像小学生见老师一样站在医生面前。
病人抢救过了,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不过你们还是跟我去一趟办公室吧。医生有些欲言又止。莫非,老苏身体有什么大问题?
张咪和妈妈战战兢兢的跟在医生身后,心里扑通扑通的跳着。
三人在医生办公室坐定,医生翻开病历,提笔唰唰的写起来,半天不开口说话。张妈妈有些坐不住了,医生,我们家老苏到底怎么了?
我在给他开药。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肺癌这个病比较痛苦,你们要多陪陪病人。他现在还在监护室,等他醒了以后,带他去做这些检查,医生说着撕下几张单子一起递过去,我勾了的这些检查都要做,进一步检查一下,看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张妈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也许老苏的身体是不那么硬朗,人嘛,上了年级,大病小病总有一些的,可是这怎么一下子,上来就是肝癌了呢?
那个,医生,什么叫最坏的准备?张咪发问了。
就是,晚期,转移,初步是这样判断的。最坏的准备,大概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吧。当然,事无完全,所以还要进一步的检查,病人配合医生的治疗。现在,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吧。你们可以去看看病人了,但是不要惊动他,动静小一点。
张咪和张妈妈就这样拿着单子被请出了医生办公室。她们两个人轻手轻脚的到监护室门外,隔着玻璃看躺在床上的老苏挂着吊瓶,安静的躺在床上,眼皮还在轻微的跳动,睡得无比香甜。
越是如此,张妈妈越是难受。妈妈,要不你就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然后,你把晚饭做好送来,我今夜就留在这里好了。明天我再在医院里找个靠谱的钟点工,然后收拾一下在到医院来照顾爸爸。反正我已经没工作了,就当是在家休息几天,再尽一下孝道。你还是该上班上班,该睡觉睡觉。现在,我们家三个人,病倒了一个,失业了一个,你的工作可不能再丢了。你说呢?
张妈妈想了一会儿,似乎现在也只能如此了,那好吧,这几天你爸爸的事就都交给你了,你受累了。
别这么说,我不也是这样被照顾大的吗?你回去吧。张咪劝走了妈妈,自己在病房外坐下,失了神。从小到大,关于爸爸的一点一滴都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像放映旧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过了一遍。就在自己正想的出神的时候,张爸爸醒了。
张咪一个机灵,赶紧进了病房,爸爸,你醒了!你不知道,你可把我给吓坏了。
咪咪,爸爸怎么在这里?你吃了吗?电饭煲里还有煨好的海带排骨汤,你热一热喝了,知道吧?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气若游丝。
张咪别过头不看爸爸,知道。那个,医生说你这就是熬的太厉害,身体亏空,要在医院好好补几天。然后呢,我和妈妈商量过了,就趁着你住院的这段时间呀,做一个大型的体检,把身体的什么部位都好好检查一次。你就安心养病。我现在反正也没工作,就由我来守着你,照顾你。
哎呀,那可怎么行。你自己都好几天没有补好了,我看啊,该住院大补的人不是我,是你。我明天就出院,你现在就去给我办出院。张爸爸躺在病床上表示反驳。
爸爸,这次你说了不算,这是我和妈妈,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就这样定了,你就负责服从就行了。张咪在床边搬了把椅子坐下来,你现在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呀?什么吃的,喝的。妈妈在家做饭,你要吃什么我给她打电话,一会儿让妈妈送来。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我就是特别想要出院。没事瞎折腾什么?
那好,那你就在这躺着,我跟妈妈打电话,说你想喝汤,医生说要吃清淡点的,还有,在医院呆着要戒烟戒酒。我这就去交费,办住院手续。你这里吊瓶还没挂完,我会拜托护士站的护士小姐关照一下的。我去了啊。说着,张咪背着包,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就离开了病房,留着挂着点滴的张爸爸。
哎,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咪咪,咪咪!
张咪走出门病房门,心里倒多了一丝宽慰,妈妈说的对,我就是和我爸爸一样,死犟死犟的。
为了方便做检查,张咪专门在医院借了一部轮椅,好推着爸爸穿行在各个不同楼层的科室和检查室之间,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少不得将爸爸寄存在护士站,一个人楼下楼下来回奔波,张咪一边大汗淋漓一边不理解,为什么缴费、取药、检查、拿结果不在同一个地方,或者设几个联网的分点。如果病人自己来看病,能把这整个流程跑完,那他一定是来医院来错了,他应该参加运动会。
好不容易把一个上午能排上队赶得上检查的项目都过一遍,张咪累得不行了,张爸爸也被折腾得不行了。张咪扶着张爸爸躺上病床,等着一会护士来挂上新配的药,顺带在医院的食堂订一份盒饭。忙完这些,张咪在看张爸爸,正拿手按着胸口,眉头紧蹙,好像在忍受一件痛苦的事。
爸爸,你怎么?不舒服吗?张咪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又想起了医生昨天说过的话,爸爸,你这里是不是疼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一直没告诉我们?
哎呀,老毛病了,都疼了多少年了,过一会儿就好。张爸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一点,不给张咪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呀!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应该及时到医院来看看,你还说什么老毛病,疼了多少年。那万一是小病拖成了大病可怎么办呀?张咪生气的反驳张爸爸的言论,又怕张爸爸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症。
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的。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再说,现在上医院看个什么小病都贵得不行了。我呀,还是少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吧。张爸爸在强颜欢笑。
中午吃过饭,张咪看着张爸爸挂着点滴沉沉睡去,她知道,爸爸的药里已经加入吗啡了。她又带着已经拿到结果的几项检查报告找到医生,看看现在有没有定论。而医生,只是把昨天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也对,现在检查结果没有完全出来,万一说错了岂不是不负责任吗?医生不敢随便担这个责任。
下午,张妈妈下了班,回家做了饭自己还没吃上一口,就先给医院送来了,并且提出换张咪回家。张咪看着妈妈给爸爸喂饭,自己碗里的鸡翅一口也吃不下,妈妈,要不这样,我还是先在这里守着,然后你今天上班累了,休息好,明天中午来送饭,然后你来替我看护一个晚上,我回去把觉补好,到了下午在煲汤来替你。说着,不容张妈妈分辨就下了定论,这个事就这样定了,你别跟我争。张妈妈拗不过张咪,只得答应,自己先拎着饭盒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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