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中原文化的可怕之处,在于什么地方吗?”
“在于它无孔不入的包容性。”
“或者说,吞噬性。”
“异族文化来到中原,只有被吃掉的份!”
燕小飞双目直视赫罗因,面色平淡,说出话的语气却叫赫罗因不寒而栗。
“中原文化存在发展至今,至少已有两千年的历史,这两千年间,朝代更迭了无数个,天家的姓氏也换了无数个,来来往往多少个民族崛起,斗争、合并、分裂,周而复始。”
“中原大地的版图越来越大,容纳的民族也越来越多,但整个中原大地上通行的官话,却仍是我们汉人的祖宗传下来的那套汉话。”
“你是真的以为,中原大地从没有被其他民族的人打进来,被中原人口中的‘异族人’称王的时候吗?”
燕小飞目光淡淡地看着赫罗因,仿佛早已透过他的眼睛看到楼兰人心底在打什么主意。
“从北方打进来的茶尔东王、东海打过来的松靖皇帝、北梁山脉一带崛起的慕容氏、鲜卑族的拓跋氏……”
“这些,哪个没有在中原称过王?”
“可他们带着他们的民族打进中原之后,做了什么?”
燕小飞问。
他歪着头,目光淡淡地审视着赫罗因,神情似是天真,又仿若嘲弄。
这题赫罗因没做过,但不妨碍他有不好的预感。
燕小飞说:“他们不约而同地进行了汉化改革。”
“让他们的族人说汉话、吃汉席、穿汉衣,更改他们自己民族的旧俗,学着汉人办学校、分门第、重用汉人为官,沿用汉人的官制和习俗,还要改个汉名字。拓跋王统治的时期,朝中鲜卑贵族甚至以被赐汉姓为荣。”
“你以为他们不想让中原所有的人跟着他们姓、跟着他们讲胡话吗?”
“不。他们是在撞了铁板之后深刻地了解到,他们可以打下这个中原王朝,可以称王称帝,但当他们区区几百年的历史文化碰上有着不下于两千年历史底蕴的汉文化时,就像不安世事的小孩碰上了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流氓,只有屈从和融入的份。”
“赫罗因,如果你是他们呢?”燕小飞问。
“中原大地,自有第一个制度健全的王朝以来,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在人口上,按去年我离京前的统计,也有九千多万人。在这两个简单的前提条件下,如果你雄才大略如我提到的那几位帝王,能够带着你楼兰国所有人的国人进入中原大地,你要做什么呢?”
“让他们学着说汉话、穿汉衣吗?换掉你们楼兰国的习俗和制度,改用中原那一套吗?还是给每一个楼兰国民都冠上汉姓?”
“够了!”赫罗因拂案而起,“你想说什么?”
燕小飞抬眸冷冷注视着他:“我想说,如果换做我,我会更愿意携同大殷开辟一条官方商道!但你如果不介意楼兰这个民族再也无法保持完整性和纯粹性,想做什么,大可一试!”
试?
试什么?
谋取中原大地吗?
有那么一瞬间,赫罗因对上少年清凌凌的目光,感觉楼兰国十几年来的野心和筹谋都被对方看破了。
少年的身旁,坐着的是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入乡随俗,他们都换上了一身胡服打扮,两人此刻都分毫不让地看着他,一个目光清凌有如冰刺,一个似笑非笑掌控全局。
赫罗因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把谢晏当做一个少年看待过,仿佛从一开始,对方就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
醒悟到自己一直在被谢晏牵着走,赫罗因心底升起不悦的同时,后背的冷汗也唰一下浸透了里衣。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实实在在地落入了下风。
对面这两个人,一个为他和心上人在一起的道路出谋划策,还献上愿以家世庇护宋吉的诚意。另一个,则直接撕开了他们之间蒙着的那层布,将同行数月以来底下的观察和试探揭了出来。
前者攻的是他这个人的弱点,而后者,攻的是楼兰这个民族的弱点——
楼兰国发展至今已是远超历史的强盛,但仍旧不过百万余人,而中原大地,则有九千万余人!
他们只想着中原大地的地理、气候和财富,却没有真正想过,打入中原之后,要如何治理。
要杀光汉人、销毁汉人的典籍、全部改用楼兰的这一套吗?
赫罗因生来就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王子,受到的都是王道的教育,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们能用各种手段夺取中原的皇位,但永无可能将中原的文化从九千万汉人的身上、从他们的骨血中剥离出去!
最大的可能,就是像燕小飞说的那样,被吞噬、被融合……
赫罗因仿佛看到了那样的未来——
他们历经几代,苦心孤诣终于踏足中原,让一部分楼兰子民离开了环境恶劣的沙漠,住到了水草丰美、气候宜人的中原城池,然后他们一个个脱下了属于他们民族的衣裳,和汉人混住,学汉话,像曾经的那位皇帝一样给自己取汉名……或许,千百年后,不,不用千年,或许百年之后,就已经再无人能够识得他们楼兰国的文字了……
那么,他们图谋中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燕小飞冲谢晏使了个眼色,谢晏心领神会,引着话题说了几句,便收尾告辞。
“我们还会在楼兰停留三日,殿下若是对我们先前的提议感兴趣,便在三日之内来找我们吧。”
赫罗因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下五味陈杂,他觉得燕小飞是故意来搞他心态的,楼兰数十年筹谋,断没有因他这么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放弃的道理。可另一面吧,又觉得燕小飞说的十分有道理,若还想保持他们楼兰国的纯一性,那么入中原,反而不是那么好的选择,况且燕小飞提出开辟官方商道的事,似乎也不是坏事……
他一时间又是心动,又是怀疑,再加上不仅被欺骗了一通,还被对方牵着走的羞怒,几种心情在五脏六腑一对冲,不由升起九成的恼怒。
“你们这般行事,就不怕我恼羞成怒,将你们毙于此地吗?亦或抓了你们,想必你们大殷皇帝会很乐意割地让财,换你们回去!”他眯着眼问。
谢晏闻言轻笑一声,抬起手臂摆了摆,大步向前走着,浑身透着股愉悦的气息。
倒是燕小飞,他停住脚步,回过了头来,面上带着刻意无比的诧异,反问:“哎?你不知道吗?你们已经被南风包围了。”
“嗖——”几片叶子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来,钉在了赫罗因不远处的一根木梁上。
数十丈开外的一座高楼上,南风百无聊赖地揪着一根枝叶茂密的树枝,一片片将叶子扯下来。
“明日出发,后日出发,明日出发,后日出发……”
是夜,月光自窗户缝中撒到少年脸上的时候,少年睁开了眼睛。
他飞快起身,轻手轻脚地溜到墙角,抬手在墙壁上敲了敲。
片刻后,墙壁那边回过声来,三长三短。
燕小飞冷哼一声,推门而出,进了雷徵北的房,片刻后,又敲进了雷老虎的房……
别想岔,这是他和谢晏约定好的暗号。
这一夜会由流芒和流浪守夜,一人守在客栈内跟谢晏在一起,一人在客栈不远处徐徐环绕。他们是谢家训练出的亲卫,自有一套互传消息的方法。而三长三短的暗号,便是他和谢晏约定好的暗号——客栈内无人监视,客栈外有人监视。
客栈内无人,那就不用躲躲藏藏了。燕小飞深夜召集众人,便是要连夜出城。
至于跟赫罗因约好的三日之内?
可去他的三日吧!
他赫罗因要是在楼兰国有那么大的实权,还用连娶个喜欢的姑娘都不敢?
他的身后是国师,他会跟燕小飞做交易,那名杀伐果决的国师可未必。
三天只是个用来麻痹对方的幌子,燕小飞和谢晏一早就打定主意,今夜就溜溜球。自然,还要带上他们的“诚意”——宋吉。
他们这主意事先谁也没告诉,一行人都以为还要在楼兰多待几日,个个都是一副“别拦我,我乐子还没找完”的模样,愣是把赫罗因和国师都给骗了过去。
等到正与国师深夜密谈的赫罗因听属下来报,说半个时辰前那伙人突然一个个飞檐走壁冲出城外时,派出去的追兵早已寻不到那伙人的踪迹了。
有宋吉和柯木剌那样的稀世向导在,判断个沙漠里的天气不算太难。燕小飞一早打听了今夜城外可能会刮起小范围的黑风、起飞沙,当即就定了今夜走。
等他们出城一路狂奔,跑出数里,身后正好刮起了黑风。大风过境,将一行人马的脚印全部覆盖。
追?
你还能未卜先知,事先跑到燕小飞他们回国的路上拦截不成?
王子府中,赫罗因望着国师黑沉的脸色,只觉啼笑皆非。
他倒是不生气。
与其说是没什么太强的情绪,不如说是早有预料吧。
那个燕小飞从初见之时就不按常理出牌,更遑论身边多出来个长袖善舞、擅弄人心的谢晏。
唯一让他觉得十分不快乐的,就是他们把宋吉也带走了。
不过没关系了。
很快,他就会亲自去那个传说中威严与美丽并存的肃京接她了。
他要亲自去大殷的腹地走一遭,去看看,才能判断,若取得了中原,对于楼兰国而言,究竟收益几何。
“国师,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么?”
天星被黑风刮起的沙尘遮掩,他在从来不敢反驳不敢质疑的国师,也是他的师长面前,挺直了腰板,含笑邀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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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文化真的是个老流氓啊,其博大精深之处就在于两个字:融合。
想起跟师父谈论孝文帝拓跋宏的时候,师父大拽拽地斜躺着,眯起的眼光中透着睥睨之色,说:“你说历史上那么多外族想来打中原,来啊,怕他们吗?他们就算打下了中原,当了皇帝,不也得带着所有人写汉字?上下五千年的文化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任何外族文化来到中原,都只有被融合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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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历史感想,感叹一下流氓的了不起,跟当今民族意见无关,切勿上纲上线。
我们五十六个民族早就是一家了,亲如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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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回到肃京啦!花魁游街安排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