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擎听着那些青年俊杰们对他的声讨,不时回复几句,态度冷淡而傲慢。
“谢公子,你虽贵为丞相之子,可是今日如此宴会,你却如此下自己未婚妻的脸面,此等行径,非大丈夫所为!”
谢擎声音清雅,道:“赵兄说的是。赵兄如此大丈夫,不如你来?”
“谢公子!在下一直仰慕谢公子才华,却不想谢公子竟会如此为难一介女子,真是……唉!”
谢擎点了点头:“兄台说得有理。不如兄台将桌子搬到一介女子身边,好好保护她?”
……
如此,静妃怒了,茶盏重重落下,“谢擎,莫不是以为本宫的宴会是让你来撒野的地方?”
琬贵妃在旁立刻道:“妹妹此言差矣,本宫倒是觉得谢家大郎心直口快,是个性情中人。本宫今日也算开眼,如此多的青年俊杰拉帮结伙地对着一个年轻人口诛笔伐,倒是第一次见。哦呵呵……”她用团扇掩着嘴笑如银铃,朝瑜妃问道:“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瑜妃常年唯她马首是瞻,跟她配合惯了,这会儿冷下脸,沉声道:“静妃娘娘性子温和,你们倒是仗着她宅心仁厚,一个个不消停了?”
“瞧瞧你们这样子,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子吗?莫说皇家姻亲属于国事,便是别人的家事,又轮得到你们来多嘴?”
瑜妃斥责了几句,众人见她面带寒煞,又见这两位娘娘都有心护着谢擎,心头那点冲动登时被泼了凉水。
半数青年醒悟过来,自己刚刚干的都是什么混账事?另有半数青年,尚觉得不服气,还想为燕云袖打抱不平。
谢擎冷眼瞧着,只当看戏。
瞧吧,瞧吧,多么熟悉的场景。
上一世,燕云袖蹙一蹙眉,便有诸多所谓的“青年才俊”为她冲锋陷阵,谁惹她不高兴了,她只需垂一滴盈盈泪光,便有无数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为她出头。
仿佛只要对上她,所有的纲常伦理、所有的理智都会败下阵来。
跟二十一世纪电视剧里那些无敌玛丽苏似的,剧里只分两种人,一种是玛丽苏的队友,叫做好人,其余人都在为难玛丽苏,叫做坏人。
简单粗暴,毫无逻辑可言。
但对于玛丽苏本人而言,再爽不过了。
随着琬贵妃和静妃出马,宴会重新变得歌舞升平了起来。
几名妙龄少女在编钟旁轻巧地随着韵律腾挪,空灵典雅的钟声在百合宫中游弋,身着广袖流仙裙的舞女们在大殿中央翩然起舞,时而含苞如珠,时而怒放成花,宽阔的裙摆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
随着气氛渐好,一众青年男女们都渐渐放松下来,贵女们不时与身旁的人闲聊对饮,青年们则抬着金樽玉盏与身旁的人小声交谈,又或在大殿中走动。
虽有人目光时时定在舞女们窈窕的身姿上,但三位娘娘在此,倒是不敢不规矩。
白秦风正小声同谢擎请教着如何应对这些人,忽地听不远处传来抚掌声,随后一名少女清脆的声音盖过了众人的交谈与雅乐,“如此良辰,怎能没有一曲《春去来》做配?”
静妃道:“哦?夏家千金可是有话要讲?”
随着少女起身走到殿中,舞姬们的动作和钟乐一起停了下来,自觉地往边上退下。
夏流羽对着三位娘娘躬身行礼,一一问过安后,才口齿清脆地道:“静妃娘娘,臣女只是觉得,如今春光正好,今日这春日宴又是开春以来后宫之中最盛大的宫宴,如此良辰,该配贺大家的一曲《春去来》才是。”
静妃脸色略略难看了一些,只觉这夏家千金是故意来下自己面子的。
旁边瑜妃看了看她的脸色,含笑道:“流羽这就有所不知了,贺东琴大家的琵琶曲固然是人间难得,只可惜,到底难过美人关。”说着,她似是遗憾地摇了摇头,“这贺东琴于一个月前放出话来,往后只愿为莳花馆的云裳姑娘做配。唉,一人起舞,一人抚琴,也算是民间佳话了。只可惜,往后,那般的曲子,就听不到了。”
闻说贺东琴于一月前邂逅莳花馆的云裳姑娘,为其舞姿惊为天人,立下誓言,以后只为云裳姑娘的舞姿配乐。
消息传出,惊愕了无数人。
有夸云裳姑娘舞姿绝世,贺东琴好眼光的。
也有唾骂贺东琴自甘堕落的,好好一个琵琶大家,本是皇宫贵族们的座上宾,却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自毁声名与前程。
毕竟他放出这种话,不管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日后,有点底子的世家都不会请他上座了,更莫说皇宫大院。
有脑子的人都会比较的,让一个举世清高的大家来自家弹琴,和让一个为青楼艺伎伴乐的琴师来弹琴,区别大了去了。
燕云袖在听到夏流羽突然提起贺东琴时,心跳陡然慢了半拍,一阵不好的预感打心底升起,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化成一股酸涩的气流,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
不会的……不会的。
夏流羽怎么可能会发现她的另一个身份?
只听夏流羽一声巧笑,流光的眉目眨巴,瞧上去乖巧极了。“娘娘莫要担心,虽说贺东琴立下誓言此生只为云裳女做配,咱们却也不必担心往后再也听不到他的曲。毕竟,这云裳女……”
“静妃娘娘!”燕云袖猛地站起,打断了夏流羽的话。
众人的目光不由从夏流羽转移到了她身上。只见纤姿玉容的少女似是身体不适般,身形微晃,连面色也有些苍白。
身后的婢女玉芝连忙上前扶住她,一脸担心。
燕云袖眼中泛起一层雾气,在烛光上盈盈润润,更显得她一双翦瞳柔波荡漾。她袅袅娜娜上前一步,开口道:“静妃娘娘,云袖有些身体不适,想先回宫休息。”
不等静妃开口,夏流羽抢先一步道:“哦?我看长公主这模样不像身体不适,倒像心虚啊!”
燕云袖强笑道;“本宫未曾做什么亏心事,谈何心虚?”
夏流羽目中含着锋芒,逼上前一步,“既然未做亏心事,怎地这般着急离开?流羽好不容易请了贺大家入宫演奏,长公主不听完再走?”
燕云袖一听,脑中猛地空白了一霎,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扶着她的玉芝的手臂,道:“你、你邀请了贺大家……他、他不是不肯为其他人演奏了么,你又何必如此强迫于他?”
玉芝吃痛,却未敢表露半分。纵使,她的手臂上已经有不计其数的掐痕了。
她这番话还是有作用的,贺东琴不愿为他人弹奏,却进了宫来,不是夏流羽逼迫的,还能是什么?加上夏流羽一向嚣张泼辣,如此行径,似乎不足为奇。
夏流羽一看众人瞧她的目光变了,哪儿听不出燕云袖给她挖坑呢?她当即冷笑道:“贺大家心甘情愿入宫演奏,怎的到了长公主口中,就变成了我强迫的了?想他贺大家不为钱财所动、不为权贵折腰的名声可是公认的,他若当真不愿,我如何能强迫得了?”
她狠狠地将四周那些怀疑的目光一个个瞪了回去,没好气地道:“倒是长公主殿下,空口白牙一张嘴就污蔑我以权势逼人,莫非不知晓名节对一个女子的重要?”
好呀,燕云袖,想先发制人给我扣黑锅?想得美!
围观群众听她一席话,又一一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是哦,贺大家一向清高,就连雷大将军的邀请也敢谢绝,还能受夏流羽一介女流胁迫?
那么长公主这样说夏流羽,就有点……
眼见众人又对着她露出怀疑和思索的目光,燕云袖有些急了。得知贺东琴很可能就在殿外候着随时可能进来,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夏流羽好不容易打听到她的这一致命污点,早就打好了算盘,就等着在宫宴上对她发难,怎能容她轻易撤退?
素雅纱帘随着吹进宫中的夜风轻轻飘起,两名美丽的少女僵持不下。
静妃本不觉有甚,不过一个琵琶大家而已,在他们这些贵人眼里,还算不得什么,有没有他演奏都是一样的。但看燕云袖的态度,却似有不妥。
自去年中秋宴后,燕云袖便对自己亲近了起来,连带为百合宫带来了盛宠。她与燕云袖可说还在一条线上,这个笑话,看不得。
当下开口:“既然云袖身体不适,那便……”
“哎,这是做什么?”琬贵妃开口了。
静妃拳头紧了紧,心中暗骂。
琬贵妃眉眼带笑,注视着燕云袖的眼底却藏着锋利的冷意。“静妃如此厚待你,将你视同己出,如今静妃首次操持宫宴,你却中途离开,莫非是对静妃有什么不满?”
一顶大帽子扣下。
连静妃都能瞧出燕云袖的心虚害怕,她怎么可能瞧不出?
她与德康皇后斗了小半辈子,对德康皇后和德康皇后所出的孩子都没什么好感。越是瞧见燕云袖那张与德康皇后如出一辙的容颜,她心底就越恨。
在后宫过了十数年,她深谙宫斗技巧,知道有些话在什么时候该怎么说。
譬如现在,扯什么贺东琴都是白搭,但若拿静妃的威严来压她,她便走不得了。
她这番话说出口,燕云袖若仍执意要走,且不论她与静妃私下如何,在众人眼里,此举都是对长辈不敬、对静妃不满。
这年头,谁还没个小病小痛了?
怎么别人生了重病都能去给长辈请安,轮到你,仅是一时不适,就要在静妃首次举办的宫宴上中途离场了?
哪怕人情上说得过去,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人言可畏,口诛笔伐亦能杀死人。
毕竟在座的除了会对柔弱女子心生怜意的青年才俊,还有各大世家的小姐。
燕云袖勾了不少男子的心,光这一点,树敌就不小。
人言可畏的道理,燕云袖不管是在上一世,还是在去年,都深有体会。
她双目直视琬贵妃,将那女子迫不及待看笑话的目光记在心理,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坐了回去。
夏流羽满意地一抚掌:“请贺大家!”
“请贺大家——”
“请贺大家——”
内监的声音顺着风儿与烛光往外传。
不多时,百合宫门口,便有一道人影缓缓走来。
那人身着月白长袍,背着一把琵琶,一尊玉冠将长发梳起,更显得君子如玉。
可不正是月余前与她弹琴起舞的贺东琴?
花魁大典上,她虽以金凤面具掩面,但贺东琴与她相处数日,是见过她摘下面具露出真容的。
哪怕换了华贵的装束,贺东琴……贺东琴一定能认出她!
燕云袖这回是真的颤抖了起来,她生怕贺东琴漏了陷,将她出宫的事当众暴露出来。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这事爆出,整个肃京的人将会怎样谈论她——
堂堂大殷朝长公主,不仅私自出宫,更自甘堕落,入青楼、当花魁!
什么?你说清倌儿?清倌儿就不是妓了?
天啊,想不到长公主竟是这种人……真是自甘堕落啊!
呸!燕氏皇族威严扫地!
……
就在此时,她忽地察觉到一个目光。
她慌乱地抬头,目中盈满了恳求与害怕,却在触及对方容颜的一瞬愣住。
谢擎。
她的未婚夫。
她曾经的、将来的驸马。
亦是……她爱过、恨过、期盼过、绝望过的男子。
谢擎在看她。
那目光比白水还淡,却比绷紧的琴弦更决绝。
仅是一个眼神,燕云袖心上就浮现出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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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有没有爱过这个女人?
没有。
这种问题,让我觉得恶心。
你问我恨她吗?
恨啊。
绝对,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褪色,不会因为人世变迁而淡然,不会因为她死或活而动摇,地恨。
如果你也经历过人生被左右、信念被毁灭、灵魂被拿捏的日子,
你就会明白,
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她受尽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