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夜深人静,  洛师城门却灯火通明,一瞬火光冲天,亮得犹如白昼。

    黎子仪站在中央,  士兵快速围上来,  围的是铁桶一般。

    “潞国细作?”黎子仪看着走出来的祁律,  眸子微微一动,  很快恢复了平静,一脸镇定自若的模样,笑了笑,说:“祁太傅,  您在说甚么,子仪竟听不懂了,  子仪是黎国人,怎么可能变成了潞国细作?”

    祁律气定神闲的走过来,  说:“不必装傻充愣了,  说的便是你,你是潞国细作。”

    黎子仪笑了笑,说:“祁太傅,您这话子仪当真是听不懂了,  子仪乃是黎国的幼公子,尹子大可以作证,日前还帮助天子与祁太傅破获了潞国细作,子仪倘或真的是潞国细作,又怎么会自己人抓自己人呢?这说不通罢?”

    祁律挑了挑眉,说:“哦?那律敢问黎国公子一句,这大半夜的,月黑风高,  您偷了大司马的符传,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黎子仪的面色微微有些僵硬,只管装傻充愣,说:“这……这大司马的符传?子仪竟是不知,这符传……是子仪在路上捡的,也不只是谁掉在了地上,正想物归原主呢。”

    祁律不理会他那拙劣的借口,负着手慢慢踱步,他生的本就斯文俊逸,这么慢慢踱步的样子,仿佛一个世外高人,十分之高深莫测,高不可攀。

    祁律不紧不慢,款款的说:“律再敢问黎国公子,您若是黎国公子,为何当律告知你,黎国使团马上便要进入洛师之后,你当晚便要急匆匆的偷偷离开洛师。黎国公子,你若是心里没鬼,至于逃跑么?”

    他每说一句话,黎子仪的脸色便发沉一分,此时已经“沉甸甸”氤氲着一层阴鸷,与他平日里小白兔一样的气质完全不相符,乖戾与阴霾相交织,眯着眼睛,仿佛锋利的刀子,紧紧盯着祁律。

    祁律见他没有话说了,抬手掸了掸自己的衣袍,说:“黎国公子,暂时先这般叫你罢,毕竟律虽知道你是潞氏人,却不知你的名讳是甚么。”

    祁律这么说,黎子仪竟然没有再次反驳,似乎知道自己的借口拙劣,已经被祁律当场抓住,再反驳也没有用了。

    相对比黎子仪的阴沉与压抑,祁律的表情倒是明快的很,笑着说:“黎公子,有一件事情,律要向你坦白,其实……黎国并没有使者要来洛师,祝聃将军的确去支援黎国,只不过还没有完全告捷,自然,黎国也没有使者要来洛师。”

    “你……”黎子仪的嗓音低沉,说:“原来你骗我。”

    祁律点点头,很诚恳的说:“你说对了,就是骗你的。”

    祁律如此坦诚,黎子仪非但没有半点子欢心,眼神反而更加阴沉了,似乎染上了一层杀意,阴测测的盯着祁律。

    祁律笑着说:“律只是放了一根直钩,没想到便有一条如此肥美的大鱼自己上钩,也真是应了那句话了——愿者上钩。”

    黎子仪的脸色更加阴沉,祁律偏偏突然变成了一个不会看脸色之人,继续说:“其实说起律为何认定黎公子你为潞国细作,还要从周公说起了。”

    那日周公黑肩和虢公忌父忽然来到路寝宫,打断了天子的好事儿,两个人说有紧要的事情禀报,便是潞国细作的事情。

    因为那些潞国死士招供有些太轻松了,所以黑肩觉得其中有猫腻,便亲自去审问了一番,果不其然,审问的结果让黑肩暗吃一惊。

    原来这洛师之中,竟然还有潞国细作,这些死士混入洛师,一来是为了给天子下马威,二来也是为了这个潞国细作而来。

    潞国死士是来捉拿这个潞国细作的。

    祁律笑着说:“黎公子,您是不是也听晕了?是了,律刚开始也很晕乎,不知道这到底如何一回事儿,不过后来便明白了。”

    如果黎子仪是潞国细作,那么最讲不通的一点是,那为何要出卖潞国死士?利用结亲引出潞国死士的法子,还是黎子仪想出来的,他们身为一个国家的人,为何要互相厮杀?难道有甚么好处么?

    祁律想不通这一点,直到那些潞国死士招供,缘故很简单,因为潞国死士和那个细作不是一个派系的人。

    就像王室大夫有尹氏有武氏,郑国有公族有卿族,宋国有公子党有与夷党一样,这潞国虽然地处北国,乃是赤狄之人,但他们同样有自己的党派之争。

    祁律笑眯眯的说:“律打听了一下,听说这潞氏之中分为两个党派,其中一个是以太子为首的党派,而另外一个则是以公子为首的党派。”

    潞国之内的内讧也不小,太子本是国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果国君逝世,不需要多说,肯定是太子继位最为名正言顺。但偏偏潞国发生了一些“事故”。

    潞国是北方的赤狄人,也是赤狄之中最强大的一个国家,他们扎根在晋国境内,别看这些赤狄、长狄、白狄等等都不服周天子的管教,但是很多外族人也以周人的文化作为时尚,他们想要发展,便习学周人的文化,也学会了一套像模像样的礼仪,但是潞氏人的骨子里还是讲究弱肉强食的。

    因此潞国国君去世之后,公子造反,抢夺了太子的国君之位,如今在位的潞国国君,便是当年的潞国公子。但不要误会,这潞国公子并非是太子的兄弟,而是太子的叔叔,因为也是国君之子,所以叔叔辈儿也可以称之为公子。

    太子的叔叔造反作乱,抢夺了潞国太子的国君之位,潞国太子连夜逃难,离开了潞国,不知去向。这个叔叔即位之后,十分好战,打破了这些年来潞国与大周的和平关系,开始对最近的黎国下手,还不断的骚扰晋国。

    晋国怕事,便和潞国达成了协议,一起侵略黎国,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祁律幽幽一笑,目光注视着黎子仪,说:“我说的对么,潞国太子。”

    黎子仪眯着眼睛,还是没有说话,祁律也不嫌弃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又说:“这潞国的太子虽然错失国君之位,但十足不甘心,打算逃离潞国之后,搬救兵卷土重来,而如今的潞国国君也害怕太子杀回来和自己抢夺国君之位,因此便派出了很多死士,追杀太子。”

    祁律像是在讲故事一样,像模像样,绘声绘色的说:“啊呀,这个潞国太子太聪明了,而且自小习学了一些我们周人的文化,讲着一口利索的周人语言。他从潞国逃出来之后,便伪装成了周人,竟然没人发现,你说他厉害不厉害?正巧这个时候,黎国被潞国侵犯,冰雪聪明的潞国太子便想出了一个鱼目混珠的好法子,把自己伪装成了楚楚可怜的黎国公子,一路混入洛师,竟然投奔了和黎国有姻亲渊源的尹子……”

    尹子一门和黎国有一些姻亲关系,但是洛师距离黎国如此遥远,黎国公子长成什么样子,说实在的尹子也不知情。

    祁律抚掌笑说:“要么说这个潞国太子聪慧绝顶呢,而且他敢旁人所不敢,身为一个赤狄人,竟然混入了洛师王室,假装黎国公子向尹子求助。律猜了一猜,这个潞国太子必然在想了,天子如果挥师讨伐潞国,他便可以借助天子的手,轻而易举的制衡潞国,到时候潞国太子再施施然的回到潞国去,抢回自己的国君之位,岂不是轻而易举么?”

    黎子仪藏在袖袍中的手掌微微一动,只见露出一抹银闪闪的光芒,显然,他的袖袍之中藏着一把匕首。

    祁律似乎注意到了黎子仪小动作,说:“潞国太子,被说中了也不需要恼羞成怒罢?咱们好好说话,何必动刀动枪呢?”

    祁律又说:“当时在喜宴之上,你动手杀了死士头目,那时候情况十足混乱,可能没甚么人注意,你一直用袖袍挡着脸,很多人恐怕都以为你是怕被人看出来是个男子,所以才用袖袍挡住脸,但如今细细一想,你并非是怕被人发现是男子,而是怕被那死士头目认出来罢?”

    死士头目看到黎子仪的时候,说了一句“你是……”,话音未落,直接被黎子仪匕首扎中脖子,直接捅了一个血窟窿,动作何其凌厉,如今一想,那些死士之中,怕是只有头目认识潞国太子,所以黎子仪急于杀人灭口。

    “一切简直都天衣无缝,”祁律说:“律墙都不服,就服你,一面假扮小白兔寻求洛师的庇护,一面又大义凛然请求天子发兵征讨潞国,等事成之后,潞国兵败,你便可以大摇大摆的回到潞国,名正言顺的讨伐叛乱的国君,。来潞国战败,没有脸面,二来你是太子,名正言顺,这两点加起来,你都不需要什么兵马,便可以拿下潞国,登上潞国国君的宝座,律说的对么?潞国太子。”

    黎子仪眯着眼睛,突然有些释然,脸上的阴霾消失了,反而笑起来,说:“对,你说的没错。”

    祁律“哦”了一声,说:“你这是承认了?”

    黎子仪点点头,也很坦然的说:“你说的无错,我是潞国人,也是潞国的太子,我的名讳不唤做黎子仪,而是潞子仪。”

    潞子仪微微一笑,说:“祁太傅一直在夸赞子仪聪慧,但子仪反而认为,祁太傅十足聪慧,子仪自问掩饰的毫无差池,不还是被太傅看穿了么?”

    祁律拱起手来,说:“客气客气,嗨,不值一提。”

    潞子仪脸皮一抽,他只是随口一说,哪知道祁律这么不要脸的答应下来,好像自己真的在夸他一样。

    潞子仪话锋一转,说:“可是祁太傅做了一件最不聪明的事儿。”

    祁律挑眉说:“哦?是甚么事儿?”

    潞子仪目光幽幽,扫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士兵,笑得十分清闲,说:“祁太傅想要抓住子仪,便不该用这些小虾,你以为这样的人,便能让子仪束手就擒了么?”

    祁律摆摆手,说:“劳烦潞太子替律着想了,律这个人最是怕死,美味儿还没吃够,美色还没看够,花椒也没有买够,因此凡事都想得周密一些,潞太子都想到的问题,律怎么能没想到呢?别看潞太子生的如此美艳明丽,平日里还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仿佛一个标杆儿小白兔,但律可是看的清清楚楚,潞太子在喜宴之上一剑捅了死士头领,律可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做顽笑……”

    他说到这里,抬起手来,一展袖袍,发出“哗啦!”一声,别看祁律身材并不高大,活脱脱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文人,但他如今长身挺拔,一展袖袍,竟然生出一股干脆利索的气质来。

    祁律抬手一指,说:“潞太子您误会了,您的对手在那面呢。”

    虽然团团的士兵位围住潞子仪,但是这些人恐怕都不是潞子仪的对手,而潞子仪真正的对手在前面呢。

    潞子仪抬头一看,游刃有余的面容突然划过一丝裂缝,对上了一双半眯的虎目。

    ——王室大司马,武曼!

    武曼一身黑甲,提剑而立,从远处走了过来,身后还带着虎贲士兵,训练有素的虎贲军瞬间散开,又将潞子仪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唰!”武曼长剑一指,他的唇角还微微有些红肿,下巴上带着一个吻痕,目光却锐利犹如宝剑,锋芒毕露,盯着潞子仪,剑尖直指潞子仪的脖颈,说:“潞国细作,速速束手就擒,否则别怪本将手下无情。”

    潞子仪看到武曼,稍微吃了一惊,眼睛里划过一丝诧异,联想到方才守门士兵说的,大司马的符传丢失了,谁拿着这个符传,谁便是细作的事情,不由轻笑一声,没成想自己千算万全,百密一疏,最终还是被算计了,不只是被祁太傅算计了,同时还被武曼算计了。

    潞子仪伪装成尹氏的四小姐,他见到武曼的第一眼便知道,武曼绝对被自己的样貌迷住了。潞子仪生的俊美又妩媚,加之他身材纤长,身段风流,所以很多人都会误以为潞子仪毫无威胁力,是个单纯的小白兔。

    黎子仪知道,武曼看到自己的时候,肯定也这般误会了,一直以来,潞子仪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将武曼顽弄在股掌之中的人,然而没成想,武曼竟然如此清醒,自己最终会被武曼算计。

    武曼盯着潞子仪,手腕一翻,剑锋一转,随着他的动作,潞子仪被迫抬起头来,微微仰着下巴,以免被剑锋伤到。

    武曼冷声重复:“束手就擒。”

    潞子仪似乎在想什么,祁律笑着说:“潞太子,还打算反抗么?律劝你还是不要反抗了,反正你也跑不出去,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罢。”

    潞子仪眯着眼睛,一句话没说,只听“啪!”一声,袖袍微微一动,藏在袖摆之中的匕首瞬间落在地上,潞子仪慢慢抬起手来,露出自己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其他兵器。

    祁律笑着说:“这才乖,带走罢。”

    武曼立刻上前,亲自用绳子捆了潞子仪,潞子仪也没有顽抗,仿佛不会武艺一样,被武曼粗鲁的捆上绳子,戴上枷锁,还笑着说:“大司马,轻一些,你弄疼子仪了。”

    武曼听着潞子仪的话,眼皮一跳,登时脑袋里也“蹦蹦蹦蹦”的跳起来,潞子仪的言辞如此暧昧,仿佛武曼对他做了什么似的,但是明明做了什么的是潞子仪,武曼现在还觉得身子酸疼,是忍着疼痛动作的。

    祁律让武曼将潞子仪押入圄犴,自己便回宫,准备向天子去回禀了。因着潞子仪逃跑时辰是子夜,这时候姬林已经从天子变成了小土狗,怎么能和祁律一起去抓住潞国细作呢?于是姬林便让祁律一个人去,自己留在了宫中。

    果然子夜之时,姬林变成了小土狗,祁律不知道天子已经“变身”,抓住潞子仪之后,还特意进宫一趟,准备向天子复命。

    祁律来到路寝宫门口,便被寺人拦住了,寺人说:“太傅,天子已经燕歇了。”

    祁律一听,好生奇怪,潞子仪还没抓到了,天子竟然燕歇了?

    姬林就知道祁律会觉得奇怪,因此特意嘱咐寺人,就说自己不舒服,所以已经歇息下了。

    寺人说:“天子身子不舒服,因此已经燕歇下来,天子特意叮嘱小臣,倘或太傅来了,便请太傅也早些去歇息。”

    天子身体不舒服?天子平日里壮的跟一头牛似的,很少不舒服,不过这些天一日比一日冷,祁律觉得,天子可能是染了风寒。

    祁律没见到天子,便在宫中歇息下来,第二日醒来之后,打算再去看一看天子,顺便汇报潞子仪的事情。

    祁律第二日再次来到路寝宫,这次没有被寺人拦住,很顺利的便进入了路寝宫中。姬林已经从小土狗变回了天子,见到祁律便笑着说:“太傅一定是来报喜的。”

    祁律拱手说:“恭喜天子,已然抓到潞国细作,果然是一条大鱼,如今潞太子已经关押入圄犴中。”

    姬林笑着说:“劳烦太傅了。”

    祁律想起昨日寺人说天子不舒服的事情,便说:“天子身子抱恙,休息一夜,可曾觉得好一些了?”

    姬林一愣,抱恙?甚么抱恙?

    随即才想起来,是了,自己昨天晚上变成了小土狗,所以让寺人搪塞太傅,便说自己病了,没成想祁律这么关心自己,还记得这件事情。

    姬林并不是一个很会说谎的人,他在做太子的时候因为太单纯了,太正直了,还一度被周公黑肩“嫌弃”,觉得姬林不是最好的天子人选,想要扶持姬林的叔叔王子狐上位。

    而如今姬林成为了天子,的确改变了很多,学会了很多尔虞我诈,但是说实在的,姬林还是不太会对祁律说谎。

    姬林的目光飘起来,说:“是了……对,抱恙之事,没甚么,只是……偶感风寒,已经……”

    姬林说的磕磕绊绊,祁律有些狐疑,仔细的盯着姬林看,说:“天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律?”

    姬林心中一惊,立刻否认说:“绝无此事。”心中补充说,除了寡人时不时会变成小土狗之事,再没有甚么事瞒着祁太傅了。

    “当真没有?”祁律更加狐疑了。

    姬林立刻说:“自然没有。”他说着,眼神还是乱瞟。

    祁律走过去,干脆两手捧住天子的面颊,迫使天子看着自己,两个人四目一对,姬林心里更是虚,生怕祁太傅看出自己便是他养的那只小土狗。

    天子和祁律交往还没有太久,姬林总是想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祁太傅,毕竟往日里已经展示了很多孩子气的一面,自然不想让祁律知道自己就是那只狗子,如此一来多丢人?

    两个人对视着,姬林心虚的厉害,干脆眼睛一眯,突然搂住祁律的腰,狠狠吻了下去,祁律完全没有防备,瞬间被天子按在案几之上,“哗啦——”一声,案几上的文书掉了一地,狼藉一片。

    祁律本想追问天子的,总觉得天子背着自己干了什么,那表情好像背着自己养了男人一样,但还没来得及追问,瞬间被吻得脑袋缺氧,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天子机智的发现,太傅很吃自己的美色,只要自己稍微出卖一点点美色,祁太傅一定会晕都转向,色令智昏,完全迷得不着边际,什么事儿都忘在脑后。

    果不其然,祁律气喘吁吁的,紧紧抓住天子黑色的衣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神迷离,蒙着一层雾气,和平日里精明不吃亏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还有一点小小的迷糊,好似很好欺负一般。

    姬林轻笑一声,成功的岔开了话题,说:“太傅,随寡人去牢中见一见那潞太子罢?”

    祁律迷迷糊糊的,很快随着天子乘上了辎车,准备往圄犴而去,上车的时候祁律还在想,自己方才好像是忘了甚么?

    两个人坐上辎车,来到圄犴,牢卒看到是天子和太傅,赶紧恭敬的行礼,引着众人一道往里而去。潞国太子的圄犴是专门的圄犴,外面有一道大门隔着,而此时,这道大门是打开的。

    姬林看了一眼大锁,说:“什么人进去了?”

    牢卒回复说:“回天子,是大司马进去了,刚进去不久。”

    原来是武曼来过。

    姬林点点头,众人便走进去,他们一走进去,还没看到潞子仪,便听到潞子仪的轻笑声,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而且说话声带着笑意,完全不像是个阶下囚。

    潞子仪的声音笑着说:“大司马,你们中土不是有句,一日夫妻百日恩,子仪与大司马,也是险些喝过合卺酒之人,合卺礼行了一半,而且还有过两次的夫妻之实,大司马忍心如此薄情么?不如……放了子仪罢。”

    潞子仪的嗓音很温柔,带着一些笑意,时不时还轻轻咳嗽一声,仿佛万千不胜。

    而他的人,比他的嗓音更加柔弱,平日里便显得像一只小白兔一样,如今戴上了枷锁,身上缠着锁链,那更是可怜楚楚,万千柔弱。

    潞子仪隔着牢房的栅栏,央求着大司马,武曼就站在牢房门外面,他还穿着一身黑甲,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之上,眯着眼睛盯着潞子仪。

    大司马还没有回答,却听姬林笑着说:“大司马是不会放过你的,毕竟……大司马忠心之人,只有寡人。”

    姬林说着,负手慢慢走了进去,他身材高大,一身黑袍,出现在格格不入的圄犴之中,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武曼见到姬林,立刻作礼,说:“曼拜见天子。”

    潞子仪见到姬林和祁律而来,却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视而不见,只是轻笑了一声,也没有作礼。

    武曼呵斥说:“大胆细作,见到天子,为何不作礼?”

    潞子仪幽幽一笑,说:“大司马所言诧异,子仪乃是潞氏之人,在你们口中便是赤狄人,咱们分明不是一路人,我为何要对你们周人的天子作礼?”

    潞子仪说着,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如果大司马想要子仪对你们的天子作礼,也不是不可。”

    武曼眯着眼睛盯着潞子仪,似乎觉得潞子仪在花言巧语。

    潞子仪不再看武曼,反而转向姬林,一改方才温柔柔弱的表象,眯着眼睛说:“只要天子肯放了我,待我回到潞国,必定让潞国与天子修百年之好,再无征战,如何?”

    姬林轻笑一声,说:“潞太子,如今潞国当政的,乃是你的叔父,潞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你拿甚么与寡人修好,空口白牙么?”

    潞子仪脸上微微变色,耐着性子说:“天子如果肯送我回国即位,不就好了?”

    姬林说:“什么好事都让你潞太子占全了,寡人还要派兵送你回国,帮你扳倒潞国的国君,如此大费周章,那还不如直接修书一封,送给潞国国君,告诉他寡人想要与潞国休战。”

    黎子仪轻笑一声,说:“天子有所不知,如今潞国的国君是我的叔父,没人再比子仪更加清楚此人,此人阴奉阳违,今日可以许诺,明日便能撕毁盟书,更别说什么休战了。”

    黎子仪又说:“但子仪不同,子仪说话算数,天子倘或助我,便是对我有恩,我又怎么会加害天子呢?”

    武曼眯着眼睛,说:“天子,这潞子仪油嘴滑舌,他的话切不可信!”

    潞子仪没想到武曼临时跑出来拆台,幽幽一笑,说:“子仪句句肺腑之言,大司马怎知子仪油嘴滑舌?是了,大司马昨日还拥着子仪,缠绵的紧,啧啧,子仪的唇舌现在还刺痛着,都是被大司马咬的。”

    武曼登时闹了一张大红脸,说:“你……”

    然而武曼你了半天,实在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潞子仪是个混不吝,将昨日他们亲密的事情全都抖落出来,那可就难堪了。

    祁律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看一眼潞子仪的嘴唇,又看一眼武曼的嘴唇,真的有些红肿,那眼神越发的八卦起来,兴致勃勃的。

    姬林咳嗽了一声,言归正传,说:“你们赤狄人所出来的话,寡人可不敢相信,倘或寡人派兵助你,送你回国即位,你却反咬寡人一口,到时候寡人岂不是得不偿失?”

    潞子仪收敛了笑意,说:“天子不必忧心,若想送子仪即位,或许不需派大兵呢?只要一场会盟便是。”

    “会盟?”姬林眯眼重复。

    潞子仪点点头,说:“正是会盟。如今天子已经派遣大行人责问晋国,没有了晋国的支持,祝聃将军必然破获我潞国兵马……”

    潞国的国君刚刚即位,还是篡位上台的,所以急于证明自己,便准备对黎国下手,柿子捡软的捏,但是他没成想,天子开始干预黎国的事情,派遣了祝聃将军帮助黎国作战。

    说到底这个潞国国君堪堪即位,人心不稳,而且还未掌握整个潞国的朝政,所以绝对不能和祝聃硬碰硬。

    潞子仪说:“子仪深知这个逆贼的秉性,他是个欺软怕硬之辈,天子不防乘胜会盟,向潞国提出会盟的要求,那逆贼胆小怕事,一定会打算用会盟赔偿的方式解决这次战役,到时候……”

    潞子仪幽幽一笑,哪里有什么小白兔的模样,分明是一头大野狼,嗤笑一声,说:“到时候,只要那贼子进入会盟大营,天子不防将他抓起来,乱刀剁成肉泥,如今潞国便只有我一人可以继承国君之位,名正言顺,再无人敢争抢,只待回国之后,便正式臣服天子,从此潞国作为天子的属国,年年进贡。天子无需大兵,只用一场会盟,便能收服我潞国,何乐而不为呢?子仪这权权是为了天子着想啊。”

    姬林听着,眼眸一直半眯,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这的确是一块很香的大肉,如果能收服潞国,那么对狄人也是一种威慑。

    如今的天子已经平定了淮夷,要是能在北面也有一番作为的话,何止是天下诸侯,就连那些蛮夷也会对年轻的天子敬畏有加。

    只不过……

    姬林还是有所考虑,毕竟潞子仪藏得很深,素来心机深沉,姬林并不能一口答应下来,还是要合计合计。

    姬林没有说话,没有再搭理潞子仪,转身说:“太傅,走罢。”

    于是天子与祁太傅二人便离开了圄犴,潞子仪一身锁链,站在牢房之中,也没有着急,而是笑眯眯的看着天子离开的背影。

    武曼等天子和祁太傅离开,自己也要离开,他刚抬步往外走,潞子仪便靠着牢房门,笑着说:“大司马,你们的天子已经对子仪的计策心动了,想必不日之后,咱们很可能同朝为官。”

    武曼回头瞪了一眼潞子仪,没有多说,赶紧抬步也走了。

    姬林和祁律登上辎车,姬林有些沉吟,一直默不作声,祁律了然得很,说:“天子怕是对潞太子的提议,很是心动罢?”

    姬林坦然的点点头,说:“若是真的能将潞国收服,便能震慑那些以潞国马首是瞻的赤狄人,对我大周来说,亦是一件好事。”

    “只是……”姬林迟疑的说:“有一个问题,这潞子仪你也看到了,狡猾多端,而且善于心机,寡人怕他只是假意投降,这一路会盟说不定会搞甚么小动作。”

    祁律眼眸微微一动,说:“潞子仪的确狡猾多端,如此狡猾的人,便应该用狡猾的方式对待,这件事情,律倒是有一个好法子,可为天子分忧。”

    姬林立刻说:“当真?太傅的法子果然就是多。”

    祁律笑眯眯的靠过去一些,突然撑身而起,在姬林的眉心上轻轻一吻,十足“油嘴滑舌”的笑着说:“天子放心便是,律可不忍心见如此貌美的天子皱着眉头。”

    姬林回到洛师王宫之后,立刻将周公和虢公招来,询问了他们的意见,二人也都同意会盟,毕竟不动大兵,便能让潞国臣服,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一来可以平息周人和潞国的战乱,二来也可以宣扬天子的威严,如此强大的潞国都要臣服于天子,周边的那些小国必然纷纷响应,相继臣服于天子。

    姬林说:“既然二公也赞成,那么虢公。”

    虢公忌父说:“忌父在。”

    姬林便说:“还请虢公快马加鞭,将会盟的书信送到潞国前线。”

    “是,天子!”

    因着时间紧迫,虢公忌父领命之后,等会盟的文书拟好,立刻启程,便往潞国而去,邀请潞国参加会盟。

    祝聃在前线讨伐潞国,已经打的差不多了,潞国人心不齐,国君是篡位而上的,朝中很多潞太子的党派,本就在内乱,根本不禁打,已经是败军之将。

    就在这个时候,虢公忌父送来了会盟的书信,潞国根本没有多加考虑,第二日便回了书信,请虢公忌父带回洛师,告诉天子,潞国愿意参加会盟。

    虢公忌父很快便折返回来,这一来一回直去直回,快马加鞭的,不到一个月的光景。

    不只是潞国要参加会盟,这晋国听说了天子要与潞国会盟的事情,也要参加会盟。

    不为别的,晋国可是和潞国结盟,一起攻打过黎国的,之前还被天子兴师问罪,这次晋国参加会盟,是来给天子赔礼道歉的。

    晋国为何如此“软弱”,要给天子赔礼道歉?当然是因着晋国现在的处境问题,之前说过,不只是潞国,晋国内部也发生了分裂,形成了以晋国翼城晋侯为首的派系,还有以晋国封地曲沃为首的派系,两个派系打得如火如荼。

    这个时候天子帮助哪个派系,偏护哪个派系,对另外一个派系都有致命性的冲击,晋侯生怕天子因着芥蒂自己,所以偏袒了曲沃,晋侯的翼城本就薄弱,曲沃强大嚣张,再得到天子的偏护,岂不是如虎添翼?

    因此晋侯才这样巴巴的送上来求和,想要给天子亲自赔礼道歉。

    虢公拿着文书禀报天子,黑肩正巧也来了,笑的一脸“阴险狡诈”,说:“天子,曲沃使臣送来文书,请求参加此次会盟。”

    祁律一听,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晋侯之所以要参加会盟,就是因为怕极了曲沃,而曲沃心里头清楚得很,所以也派遣使臣送来了文书,同样想要参加会盟,这样一来,会盟当真是热闹极了。

    晋国的翼城是都城,晋侯也是晋国的正统,而曲沃只不过是一个封地,说白了曲沃公是晋侯的臣子,但是因着曲沃强大,无论是地盘子,还是人口数量,或者兵马数量,全都碾压翼城,所以形成了如今晋国的分裂局面。

    晋侯也没有郑伯寤生那样的铁手腕,何止是没有郑伯的铁手腕,当年的晋侯还被自己的臣子直接暗杀了,臣子迎接了第一任曲沃公进入翼城即位。不过很可惜,晋国可是周人血脉,晋国人才不管什么弱肉强食,曲沃如此横行肆意,杀死国君,实在天理不容,因此最后翼城的百姓愣是把打进翼城的曲沃公驱逐了出去,又立了一个晋侯。

    第一任曲沃公到死也没能完成自己即位的宏图壮志,如今的曲沃公,史称曲沃庄伯,名鳝,为了完成曲沃待翼的梦想,也是一心一意的与翼城对抗。

    就在几年之前,曲沃公还暗杀了翼城的国君,可以说晋国的这几任国君都是“窝囊死的”,立一个,曲沃杀一个。

    晋国的国君死了,眼下又立了一个,便是与潞国联合攻打黎国的国君,这个晋侯名郄,是个病秧子,也没什么作为,因为前几任晋侯都死于非命,因此是怕极了曲沃,一心想要联合天子,制裁曲沃。

    可能晋侯郄想不到,自己前脚请求参加会盟,后脚曲沃也派了使臣来,想要参加会盟。

    祁律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说:“天子,既然晋国和曲沃都想参加会盟,他们本又是一家子人,天子拒绝了谁都不好,不如全都应允了罢。”

    晋侯来参加会盟,是为了制衡曲沃,曲沃公来参加会盟,是为了贿赂天子,让天子正式册封自己为晋侯,晋侯和曲沃公的确是都是晋国人,但是你杀我我杀你不共戴天,何谈一家子?虢公忌父听着,只觉得眼皮狂跳。

    天子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祁律,说:“祁太傅说的有道理,既然是一家子人,便要多多亲近才是,那就如此罢,劳烦周公两面全都应承下来。”

    黑肩说:“是,黑肩这就去草拟文书。”

    黑肩与忌父从路寝宫退出来,忌父还感觉手臂上凉丝丝的,一搓便能搓下来一堆的鸡皮疙瘩。

    虢公忌父说:“周公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天子……好像很喜欢笑?”

    黑肩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这种没有营养的话题。虢公忌父想了想,又说:“不对,天子只是对着太傅的时候,才喜欢笑,也不知是不是忌父的错觉。”

    黑肩听到这里,当真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忌父,没成想忌父都看出了一些端倪?哪知道忌父又说:“难道祁太傅的装束有什么不妥?忌父怎么未有发现?”

    黑肩登时眼皮一跳,自言自语的摇头说:“我当真是想得太多了,怎么会期盼这样的榆木疙瘩开窍?”

    说罢往前走去,虢公忌父在后面追,说:“哎,周公,去政事堂么?同往啊。”

    会盟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会盟的地点定在晋国的长子这个地方。长子邑位于晋国都城翼城和曲沃的东北面,恰好在潞国的西南面,如此一来就成为了会盟的最佳之地。

    而且让潞国来到他们的地盘子会盟,也比较安全一些。

    因着这次的会盟地点定在长子邑,长子邑乃是晋国管辖,因此周公黑肩给晋国送了一封移书,让晋国提前准备会盟地点,提前筑坛等等,天子亲自会盟,这次的会盟格调非常高,一切都需要提前准备。

    如此一来,晋国自然也得知了这次会盟的与会名单,那便是天子、晋侯、曲沃公,还有潞国国君。晋侯听说曲沃也要来参加会盟,气的火冒三丈,但又没有旁的法子,一面害怕,一面却硬着头皮要参加会盟。因着晋侯知道,曲沃这次来参加会盟,肯定是为了贿赂天子,让天子册封他为正式的晋侯,曲沃现在有了兵力,有了财力,只差最后的名正言顺了,一旦天子点头,那晋侯的一切都顽完,因此晋侯听说曲沃来参加会盟,更是铁了心也要来参加。

    晋侯想要参加会盟,但是又怕曲沃兵强马壮,搞一些小手段,仿佛之前暗杀其他几位晋侯一样,把自己也给暗杀了,因此有些犹豫,不敢亲自去长子。

    晋侯十分犹豫,找到了公子万,让公子万负责会盟筑坛的事情。公子万虽然是公子,但是他并非与晋侯同辈,反而比晋侯的辈分要高一些,不过本人年纪并不大,大约在三十岁左右。

    晋侯支吾的说:“这次会盟,孤十分看重,便册封叔父为晋国使臣,代替孤前往会盟,万勿丢了我晋国的颜面啊。”

    公子万比晋侯的年纪大,也比晋侯要稳重老成一些,他今年三十岁,面容却不显老,反而像是个年轻的公子一般,整个人看起来风度翩翩,俊逸而儒雅,大有一种温文尔雅。公子万长身而立,四指宽的腰带紧束挺拔细腰,儒雅之中透露着一股武将的英挺,英气之中又蕴含着一丝文人的雅致,相得益彰,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无论是哪个时代,权术都是一个大染缸,而公子万看起来正直而清白,与那些尔虞我诈之人都不一样。

    公子万听了晋侯的话,微微蹙了蹙眉,拱手说:“君上,恕万直言。天子召开会盟,君上既然主动参加,倘或会盟之时,君上不到,天子岂不怪罪?”

    晋侯十分不耐烦,不想听公子万的谆谆教诲,公子万偏生看不懂脸色一般,继续说下去,又拱手说:“倘或君上不参加会盟,曲沃趁机诟病君上不够尊敬,岂不是让曲沃钻了空子?君上与潞国人联盟的事情,已然被天子知晓,如今再出不得半丝差错,因此万恳请君上,亲身参加会盟,以示对天子的尊敬。”

    “天子天子天子!”晋侯登时大发雷霆,将简牍直接扔出去,扔在公子万的脸上,说:“你怕是只知道天子罢?也真是委屈了你生在我们晋国,没有生在洛师王室!你如此为天子处处着想,天子也不一定能知晓!孤不过是让你代替孤去参加会盟而已,你竟如此托大,仗着自己是孤的叔叔,便如此教训于孤,真是好大的胆子呢!”

    公子万被简牍砸在脸上,登时划破了面颊,微微“嘶”了一声,不过并没有动弹,听着晋侯劈头盖脸的辱骂。

    晋侯辱骂了一阵,口干舌燥,他口沫横飞,口水乱喷,公子万只是静静的聆听着晋侯的辱骂,也没有还嘴,仿佛十分逆来顺受似的,依旧保持着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晋侯骂够了,便说:“罢了!孤参加会盟便是了,你们一个个的,巴不得孤死在长子了!滚滚滚!全都滚出去!”

    公子万与晋国的卿大夫们退出治朝,好几个卿大夫看不过眼,便说:“公子的脸颊破了,快找医官医看医看罢。”

    公子万稍微摸了一下自己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