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冷艳如何说, 傅国庆都不肯松口放女儿。
冷艳本来就不善言辞, 被驳了几次, 也就再说不出别的理由了, 只是笃定一点:“我一定要带她走。”
可偏偏, 傅国庆也很笃定:“不行, 我绝对不会拿自己女儿去换粮食!”
两边争执不下。
最后傅瑶站了出来:“爸,你这不是拿我去换粮食,而的给我一条生路。”
傅国庆一震,望着傅瑶。
傅瑶坦然回望。
傅国庆一窒。缓了好久, 才重新说得出话:“你真觉得,离开家,是放你一条生路?”
傅瑶坚定点头:“是。”
傅国庆说不出话了。
他知道自己也没权利说话。因为这些年他也确实没尽到做爸爸的责任, 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来,王招娣对女儿非打即骂, 他也不是不知道的, 但一直没管。
原本他是想着没有人会不疼自己的孩子,王招娣也只是脾气不好而已, 作为晚辈被骂两句、打两下, 也没什么。养儿方知父母恩, 总有一天傅瑶会释怀一切。
他万万没想到:女儿对这个家,已经排斥到如斯田地。甚至,说出放她离开是放她一条生路这样的话。
看着已经有些陌生的女儿,傅国庆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跟这个女儿亲近了, 也很久没有关注过这孩子了。原本以为,自己在外面挣工分就是对老婆孩子的爱,却不成想,女儿已经渐渐跟自己疏离了。
甚至,傅瑶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孺慕之情。
“你,真的有这么讨厌家里?”
傅国庆的声音有些发抖。
然而,傅瑶没有半点犹豫:“有爱的地方才叫家。这里,不是我的家,因为没有关心我的家人。”
她并没有什么不忍心。就算此时傅国庆痛苦,也是应该的报应。
不管傅国庆的出发点是什么,他确实没有对女儿尽到关爱的责任,他的女儿已经被虐待至死了!
就算傅瑶想原谅他,都不可能了——因为原主已经死了,被这个“家”虐待死的,所以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代替她说原谅。
这是永恒的错误,永远没办法弥补。
傅国庆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女儿已经被被活活饿死了,但还是看出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傅瑶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你……真的认为这里不是你的家?”他一字一句,十分严肃谨慎。
傅瑶嗤笑:“本来就不是。”
倒不是她故意想激怒傅国庆,而是为那个原主愤怒。
傅国庆,是真的真的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不是一般的对不起,而是让那个花苞一样的七岁小女孩丧了命。
傅国庆胸口起伏。
平复良久,才一字一句:“好,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这个家,你就走好了。只是记得,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谢谢您呐!”傅瑶欢喜地过去拉冷艳离开,“放心我永远不会回来!”
看她欢天喜地蹦跳着离开,傅国庆五味陈杂:这欢天喜地蹦跳的劲,明显是发自内心的。
“衣服还没带呢!”他忍不住吼。
“这个家里的一切,我都不稀罕。”傅瑶扭头丢下这么一句,已经拉着冷艳跑没影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虽然所有人都很惊奇,但答应的事也不能不承认。
只是很好奇:冷艳的那么多粮食是哪来的?
原本好奇归好奇,也没什么。
但是这是什么年代?是极敏感的年代!全国人民都在想着向**踏步呢!
啥叫共产?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好吃的一起尝呗。别说冷艳突然拿出这么多粮食了,就是以前她们自己打猎烤熟的野味,按理也要充公的,若是私藏偷吃被发现,那一顿批斗是少不了的。
所以,意识到特殊时期问题的严重,冷老太赶紧跟人解释:都是省吃俭用的。一大家子勒紧裤腰带帮助孙女完成心愿,就算县里的厂长儿子和高干后代儿媳,都勒紧裤腰带帮忙呢。
然后,又让两个儿媳妇偷偷放出风:其实是掏老鼠窝掏的。
掏老鼠窝这事村民以前也干过。
不止干过,还确实有人收获不少——最丰收的时候,有人在一个田鼠窝掏出十几斤粮食。
按严格来说,掏老鼠窝所得也是应该交公的。但,大家以前确实也没交公,都是自家掏的自家偷偷吃了,这在队上是公开的秘密,大家也认:谁让人家有本事呢。自己想吃也在下工后去找呗。
毕竟,对于这种“横财”,每个人都有种奇妙的心理,觉得自己可能得的更多……到那时,自己也舍不得交公呢。所以,还是默认不交公。
就那点东西,留下来自家吃,还能全家吃几顿饱饭,若是真上交集体,全队人一起,也就够喝口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了。
既然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大家也就不好再去反应什么了。
这事也就算了了。
只是大家心里都多了个急切念头:赶紧也利用一切休息时间,掏老鼠窝去!
然而,就算全队家家户户都偷偷参与,也再没有人能掏着粮食。
大家一面叹息,一面艳羡:果然不是谁都能掏出粮食的,冷艳可真不是一般人啊!
见此情形,傅瑶偷偷合计:我们从那个世界再运点粮食过来,趁人不注意塞进这边的老鼠洞,等人来掏。
这样做,一来可以让大家能同样掏到粮食,大家不至于对她们二人红眼病。要知道,她们都只是八岁的女孩子,虽然内心已经成年,但身体终究不便,且又是穿越而来,各种人生地不熟,将来需要大家帮忙的地方还多。
二来嘛,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她们遇到了,又有些办法,何必不顺手做做好事呢?终究,人在做、天在看,善良些总是有善报的。
冷艳听了傅瑶的话,深深望着她。
望得傅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怎么了?”
冷艳沉默了半晌,才轻声开口:“没怎么,就是觉得你真的是个大好人。”
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更不会阿谀奉承,这话完全出自内心。
从小她经历的环境就异常恶劣,无父无母自然无人关心,所谓的师父和组织也不过是把她当成武器,而同伴们,更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互相竞争残杀。所以,在她看来,世上是没什善意的,无非就是各自为了各自的利益。直到后来,看到了傅瑶对家人的关心和爱护。
那时候,她本是带着任务来到傅瑶身边做暗卫,原打算完成任务就行,没准备投入任何的感情。但是,傅瑶让她看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傅瑶爱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弟弟,也爱着自己的家族。这是最本真的爱,完全发自内心,与任何利益无关。所以,她为了自己的家族,可以跟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人成亲,并拼尽一切办法去取悦他。
原本,她以为傅瑶对皇帝做那一切,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跟组织里的小伙伴们为了各自利益一样。但真正近距离接触,她才发现,傅瑶在乎的,从来不是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父母亲人的荣辱安详。
谁都会希望“岁月静好”,但,岁月是不静好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各种风刀霜剑,生存,并不易。想岁月静好,更不易。若有人能“岁月静好”,必定是因为有人已经代他抵挡了世间风雨。
而傅瑶,就是为了自己父母亲人遮风挡雨的人。
为别人打伞的人,总是最辛苦的。
但傅瑶从来不觉得辛苦,只觉得很自然。一如她心中的爱,那么本真自然。
而此刻,傅瑶随口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冷艳突然明白:眼前的这个女子,除了爱她的父母亲人,还爱这个世间。
以前在那个世界,傅瑶只拘于后宫,没想过外面的芸芸众生。但现在,落到这个世界,她作为一个皇后的大胸怀就体现出来了。她是真的有悲天悯人情怀的。
唔,大胸襟……
想到这里,冷艳不禁捂了捂鼻子。
唔,鼻血流出来了。
“你怎么了?”
傅瑶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冷艳,关心。
冷艳面瘫着脸:“没事。我们赶紧去那个世界。听你的,赶紧再运些粮食过来。”
瑶点头。
这冷艳说风就是雨,蛮好的。她就喜欢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做大事的确实需要如此。
当然,她显然误会了。
因为,某面瘫只是想……看那个世界里傅瑶的样子。
每次回到之前的世界,两人也会同步恢复之前的容貌。
所以,每次在山上相处,就是冷艳的福利时间——啧啧,那大大胸哦……唔,鼻血又流出来了。
“你没事?”来到古代的山上,见冷艳鼻血越流越多,冷艳有些担心了。
“没事。”冷艳淡定擦了擦鼻血,“属下这就去找老鼠做事了。”
只要离开了你,就没事。
不过,说是那么说。冷艳却是极度不想离开,每走一步都带着犹豫,许久才走远。
傅瑶摸不着头脑。
这冷艳,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怪怪的。
唔,大约暗卫都是这样?毕竟生活环境不一样,“暗”卫嘛,总有些不可明说的地方。
傅瑶心态是很好的,很快接受了这一点,也就无所谓了,坐在树下休息。
寒风吹来,有些刺骨。
傅瑶这才发现:这里也快到冬天了。
她一怔:这个山上的季节,居然跟六零年代是相同的!
也就是说,随着六零年代的时间线,这里的时间,也在同步推移呢!
这个山上的时间是流动的,万物是继续生长的,一切,竟都在自然地往前推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真的存在于古代世界里?
难道……
傅瑶有些激动地抓住了身旁的枯草,突然有种大胆的推测:自己在这个古代世界,会不会还活着?一如时间还在走一样。
“冷艳!冷艳!”
她大声呼喊着冷艳的名字,好让对方早点归来。
此刻,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刚刚的突发奇想:如果她跟冷艳还活着……
武功但凡高到一定地步,一定是极为耳聪目明的,冷艳也一样。
她虽然隔得很远,但还是很轻松听到了傅瑶的喊声,赶紧留下老鼠们,施展着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回赶的那一刻,她紧张得差点心跳停止了。
“怎么了怎么了?”昔日面瘫闷葫芦,施展着轻功落定后,一连串问了两个重复的问题,这是破天荒的。
并且,她拉着傅瑶仔仔细细上下检查。唯恐傅瑶受到了什么伤害,而自己不知道。
傅瑶心里暖暖的。就连心头的激动,也被暖得松动了些。柔声道:“我没事。放心,我没事。就是有件事想跟你谈。”
“什么事?”
冷艳心里的石头这才完全落地,吁了一口气,发问。
于是,傅瑶将刚才心里所想一一道来。
冷艳也跟着蹙眉:“真的?”
傅瑶白眼:“我哪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不是怀疑嘛。所以喊你来商量。”
冷艳不说话了。
她是暗卫。
暗卫是什么?就是专门保护主人安全的,卖的是自己的武功,将自己化身为主人的护身武器,如此而已。所以,她从来只需要武力,不需要脑力。
即便有脑力,也都用在了如何野外生存和看四时天气变化之类的上面。对于分析问题,她是完全搞不定的。
想了想,她还是如实说:“不用商量了。娘娘你说怎么做。”
“……”
傅瑶哪知道怎么做。
不过看冷艳的样子,显然是更不知道,且不打算知道,只等她吩咐。
她这才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应该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还在原来的世界里活着。万一我们真的活着呢。”
“如何验证?”
“你看看能不能与外界发生联系?嗯,你这样,再看看能不能出山。也许现在可以了呢?”
虽然觉得可能性不见得大,傅瑶还是认真筹划。
傅瑶点头:“是。”
话音落地,人就不见了踪影。
不一会儿,她又一阵风般卷了回来。
“如何?”
傅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是跟以前一样,出不去。”
傅瑶的心掉下了地:“还是跟以前一样?”
“嗯。还是好像在一个结界了里,就算我用尽所有内力,都推不开这个结界出去。还是好像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把我们跟山外隔开了。”
“……”
那确实跟以前一样。
原来还以为这里四时变化了,别的也会变化呢。说不定自己甚至能出去了。没想到……
傅瑶十分失落:“唉,算了。可能这些也是命中注定,没办法。”
有时候,有些东西,真的是早已注定,强求不来。
冷艳见傅瑶如此失落,提议:“娘娘,我看你已经很累了。不如我们先回那个世界。”
“也好。”傅瑶蔫蔫的。
两人回到了六零年代的家里。
说是家,确实是抬举这住处了。
她们住的其实是个牛棚,泥巴糊的墙,茅草做的顶,倒是跟古代的房子差不多——不过,是古代贫民住的房子。
所以,丝毫引不起傅瑶的半点回忆
当然,这倒不是队上刻薄她们,而是没料到她们会突然能分开出来单过(就算之前冷艳跟王招娣商定好赎身条件,大家也以为那都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毕竟在这个饥荒年代要凑齐那么多粮食,非常不容易。),所以没有现成的房子。
原本队长朱茂青是想让她们先在各自的家里再待一段时间,等队上的壮劳力们帮着把房子盖起了,再搬到两人的新家。
但傅瑶死活不同意——既然已经撕破脸出来了,就不可能再留在那里讨人嫌。到时候都不知道王招娣又要怎么对待自己呢。就算傅国庆,只怕也不再有好脸。
至于冷艳,是坚定的拥护傅瑶的主张,傅瑶到哪里,她到哪里。
没办法,朱茂青这才让她们先住到了队上的牛棚里。
说是牛棚,但也不是只栓牛的地方。这里还有一间小房子,也就是那泥土为墙、茅草为顶的土房子,里面更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却一直住着一个人呢。
这个特殊年代,住牛棚的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这人叫董珠,是个昔日地主家的小姐,而且不止是地主小家,董珠后来还以女子之身经商,成为商场玫瑰花呢。甚至,到了四十来岁还一直没嫁人,私生活自然不想可知了。这样不知廉耻的旧社会剥削阶级,自然要住牛棚改造的。
且,自然是没任何发言权的。
所以,傅瑶和冷艳没处安排,就先安排在了董珠家里,她不会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傅瑶看到如此简陋甚至寒苦的环境,也并没有劝冷艳先回冷家住几天,一来,她知道冷艳必定会跟自己有难同当;二来,深谙人心的她,也觉得冷艳回冷家后气氛也会比较奇怪。
毕竟,怎么都算冷艳抛弃了整个冷家。
与其回冷家尴尬,还不如留在这里。反正,这个特殊年代,即便冷家环境比牛棚略好些,在享惯了锦衣玉食的傅瑶看来,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好在,现在农活并不忙。壮劳力们有了些赋闲的时间,可以快些把属于傅瑶和冷艳的新家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