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瞧不出不对劲的地方,狠狠一握拳头,抬手递给林慕果:“你看看吧!”
林慕果恭敬地接过来,她先将枕头囫囵看了一遍,然后慢慢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德妃头上常用栀子花的头油,所以枕头上也有一股浓烈的栀子芬芳,枕头原本的味道却被尽数遮掩了去。
什么都闻不出来!
林慕果眉头轻轻一蹙,转身对吉祥道:“去找一把剪刀来!”
吉祥犹豫了一下,直到德妃点头,她才赶忙跑到针线筐里找了一把剪刀递过来。林慕果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就将枕头豁开一个口子。
屡金线绣成的戏水鸳鸯精巧别致,十分耐力,林慕果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将枕套撕开。无奈,她只好交到吉祥手上,示意吉祥罩着豁口撕下去。
枕套很快被撕破,素玉的枕芯儿裹着一层上好的天鹅绒掉了出来。林慕果将外层的天鹅绒剥开,趴在上面轻轻嗅了嗅。
虽然味道很淡,可林慕果还是闻出来了!上面有一层不属于素玉的味道!那味道带一股清甜,似是百合,后味却拖了一股微微的苦涩。
这不是百合,是千合!
世人皆以为百合美丽,殊不知红粉枯骨,最是致命。百合花香浓郁,若置于闭气的室内,香气凝滞不散,则会导致失眠。千合的花香比不过百合,但是毒性却远比百合要强。
林慕果曾经从一本古书上看过一个脉案,有人将千合花大量提纯之后制成精油,然后将玉簪在精油里浸泡三日三夜,佩戴在头上以后,千合花香会顺着头皮慢慢渗进肌肤里,时间久了,便会产生中毒的症状。
中毒者会产生浅眠多梦、夜半惊悸的症状,久而久之便会脾肾双虚,若此时再用大补药物激发毒性,中毒者甚至会夜半高烧。如果不去除病根,那么即使服用再多的汤药也难以彻底根治。
而德妃这块素玉枕芯儿明显是被人用千合的精油浸泡过的!至于她多次的夜半高烧,恐怕就是有人在她吃食中做了手脚。
然而,到底是谁这么狠毒?又是谁有这样精巧的心思?能够一步一步算计至此?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德妃听林慕果将千合的药性说了一遍,只觉得遍体身寒,许久,她才终于冷笑起来:“难为她,难为她用这样恶毒的计策来对付我!”
一滴泪落下来,正好滴在鸾凤和鸣大红锦被上,水渍濡湿的红锦变成深黑色,宛如一颗血珠。
“顾——采——璇!”她压抑着声音、像是嘶吼一般,手上不知不觉抓紧了床单,上好的苏绣上用金线绣成大片的富贵牡丹,被她抓成一团,似是将那开得富丽堂皇的花朵揉碎了一般!
吉祥见德妃恨得很了,害怕她急坏了身子,赶忙扑上前求道:“娘娘,您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德妃的脸便像是一朵遭了冷霜的秋菊,满是凛冽的神色。她弓着身子坐在牙床上,若是离得近了,还能听到“咯吱咯吱”咬牙的声音。
吉祥素来知道德妃的性子,因此也不敢多劝,反而扑到林慕果跟前哀求道:“王妃,娘娘的身子可有大碍,您想想法子救救娘娘吧!”
德妃听到吉祥的哀求,才木然抬起头来,她脸上惨白,两道秀美倒是显得更加葱郁。德妃定定看着林慕果,心中半是不安,半是狂躁。
事发紧急,可是林慕果大脑飞速转动,却已经将事情的利弊分析得很透彻。
她迎着德妃的目光看过去,慢慢道:“千百合毒性虽然强些,但其实却也不难根治。更何况臣妇开的药里已经有解毒的草药,娘娘之所以依旧盘桓病榻,是因为您一直枕着素玉,深受毒害。既然已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只需远离这毒物,再吃上几幅调和的方子也便无碍了!”
吉祥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眼含热泪,有些激动地回望着德妃:“娘娘,您听到了吗?您的身子没有大碍,只要您耐心养病,咱们以后总有机会报仇雪恨!”
德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冷凝几乎成冰:“你说得对!本宫要报仇雪恨!”她猛地掀开身上的锦被,一截断了的指甲被抖落下来,“啪”一声落在地上。
吉祥吓了一跳,赶忙扑上前去拦住她:“娘娘,娘娘您做什么?您万不可冲动!”
德妃也不穿鞋,赤着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她头发披散着,一弯腰,耳后的秀发便垂到额前来,遮掩着她一双丹凤眼晦暗不明:“准备轿撵,本宫要去见皇后!”
吉祥一边死死拉住她,一边小声哭道:“不可啊,娘娘!”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屋外,面上一派惶恐:“娘娘,昨日纯妃借故撤换了披惠宫的宫人,好在奴婢等几个近身的誓死追随,可娘娘您出去看看,就连守门的宫女太监都是采风殿的眼线!”
德妃若是披头散发地拿着素玉去昭仁宫,只怕不等见到皇后,纯妃就会知道的一清二楚,到时候,又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变故!
“更何况,娘娘,这素玉的来历咱们虽然心知肚明,可是咱们没有证据啊!”纯妃掌一宫主位,又身负协理六宫之权,若是想要将她扳倒,就必须罪证确实,否则,若是打草惊蛇,只会给她反扑的机会。
德妃猛地顿住脚步:吉祥的话她不是不明白,只是怒气冲头,她有些失了分寸了!
“若不杀了那个贱人,本宫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吉祥赶忙将鞋子找出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帮她穿起来:“娘娘,地上凉,您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其余的咱们都能慢慢筹谋……”
慢慢筹谋?可哪里还有机会慢慢筹谋?
靖王闭门自省,皇上已经不准他参与朝政,只怕长此以往,最多也是襄王的下场。许家一脉的文官,自秦盼青倒台之后便再没有一个能挑头的,不过是占着人多势众,让楚王不敢随意欺负!可是眼下这种情形,是人多就能解决的了的吗?
不能!德妃颓然地后退两步,吉祥正帮她穿鞋子,躲闪不及,被她一脚踩在手上,德妃也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吉祥顾不上手上的疼痛,赶忙膝行上前,轻轻扯了扯她的下摆,低声唤道:“娘娘,娘娘?”她叫了两声,德妃却似是枯枝朽木一般没有丝毫反应。吉祥大惊,赶忙回头去看林慕果,一双眼盈盈有泪,急切道:“王妃,您快看看我家娘娘,她这是怎么了?”
王妃?对,还有渊政王府可用!
在夺嫡一事上,苏荣琛一直居中,可谁人不知渊政王府的实力?若是能够得了他的帮助,别说是杀了纯妃那对贱人母子报仇,就算皇上执拗,立了楚王为嫡又能怎样?
凭苏荣琛领军的实力,便是走最后一步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德妃像是见到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扑过去拉住林慕果的手,脸色郑重,一字一句道:“王妃,本宫想与你谈谈!”
谈谈?林慕果心中明镜一样:德妃不过是想将渊政王府拉上船,至于手段,威逼是不行的,那就只有利诱!
林慕果神色平静,一言不发,似是在等德妃开出她的条件。
果然,德妃眼眸微眯,冷冷一哼:“只要渊政王府能够帮我们母子渡过难关,本宫便以未来的太子妃之位相许!”她定定看着林慕果,眼中是一片坚毅果决:“王妃……意下如何?”
最后四个字微微上扬,飘荡在这寂寥的深宫,像是一声幽深的昏鸦啼鸣,让人觉得浑身一寒,全身的毛孔都要立起来了。
意下如何?且不说林慕果以后会不会生一个女儿、靖王能不能登基大宝,单说这一门亲事她就是不同意的。
坠儿姐姐常说:男女欢好,必要以真情为基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带在儿女身上的枷锁!
单看林慕果对乐山的态度,便也知道她又多么喜欢孩子!又怎忍心在他们未出生的时候便给他们带上桎??
只是林慕果并没有立刻拒绝。她装作沉思的样子低头想了一会儿,屋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德妃的一双丹凤眼更是热切的几乎要擦出火花来!
“这是大事,臣妇也不能做主!请娘娘容臣妇回府与王爷商议……再作答复!”
德妃眼里的光芒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她原本前倾的身子也慢慢回正。她在沉思:林慕果乃一介女流,这等大确实该与苏荣琛商量,可这若是她的权宜之计,只等出宫之后便将秘密泄露出去,倒是该怎么办?
她眼中的冷光锋利而刺眼,就像是屋檐下倒挂的冰锥,似是一个不经心,便会粉身碎骨一样。
有些事,若是逼到绝境,纵使有再大的风险也要去做!在这些大事上,德妃从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林慕果哼哼一笑:“怎么,娘娘怕臣妇口无遮拦?”
她如此大方地点名了,德妃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不过顿了一顿,她便又笑起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渊政王府从来不管闲事!王妃自然也没这个闲心乱嚼舌根!”
林慕果不置可否,随手留下一张方子,然后便恭敬道:“时辰不早了,请娘娘容臣妇告退!”
德妃眉头一挑:“王妃请吧!”
吉祥心里惴惴不安,闻言便赶忙挤着眉道:“娘娘,您的身子好没好全,不如今晚就留王妃在此看顾吧。”
只要德妃病势沉重,皇上一定会答应将林慕果留下来的!
德妃却素手一翻,淡雅地坐在床沿上,她已经将挂在额前的碎发捋道耳后,脸色也和缓下来,只是那那断了一半的指甲留着惨白的茬口,看着像是一柄利刃,有些触目惊心:“王妃只身进宫,想来渊政王爷也是不放心的。本宫若要强留,岂不凭白惹王爷怨怼?”如果将苏荣琛惹毛了,就实在是得不偿失。
吉祥咬咬牙,偷偷拉了拉德妃下垂的衣摆:“娘娘,王妃的两个丫鬟就候在宫门前,只需王妃写一封亲笔信带给王爷,想来王爷是能够体谅……”
将林慕果扣留在宫里,让她的两个丫鬟回府报信,苏荣琛焉敢不就犯?
德妃却断然将她打断:“何苦来哉?送王妃出宫吧,本宫自有计较!”且不说林慕果在苏荣琛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且说苏荣琛其人,那是个喜欢被要挟的吗?到时候纵使勉强成事,只怕也仇根深种!
吉祥不敢再多说,只好默默叹一口气转身将林慕果送了出去。等她看着林慕果的身影消失在仪门外,才转身回了内室。
“娘娘,若是王妃……”毕竟人心隔肚皮,林慕果纵使嘴上说的天花乱坠,但是她心中所想,谁也不知,若是不能提早防备,只怕会有什么不测!
德妃摆摆手,声音沉静不带一丝怒气:“她不会往外说的!今日,林慕果撞破了顾采璇的好事,渊政王府就已经踏足泥沼了,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
纯妃最是个阴狠的性子,她为了爬高,让渊政王府看到了红屁股,纵使能忍耐一时,也绝对忍不得一世。等他们母子掌权,大燕国尽在她手中,到那时,便是渊政王府付出代价的时候!
这个道理稍微有些拐弯抹角,林慕果或许不懂,但是苏荣琛一定不会不知道!
为了保住渊政王府百年基业,苏荣琛根本无从选择!更何况,德妃已经开出了那么诱人的条件,还怕他会不上钩?
也正是由于想通了这一点,德妃才释然。
说起来,纯妃这一手毒计倒是帮了德妃一把,将苏荣琛这个大靠山推向靖王这一边,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想着想着,德妃便轻笑起来。吉祥见她情绪捉摸不定,忍不住心中惶惶不安。她低低叫了一声:“娘娘……”
德妃退了鞋袜,懒懒地躺在床畔。枕头已经被剪碎了,她腰下没有东西支撑,只觉得有些不舒服,便指着那一地碎屑道:“将这收拾了,找其他东西填在枕套里,在事情没有爆发之前,本宫不希望走漏了风声!”
吉祥不敢怠慢,疾步上前用帕子将天鹅绒扫在一堆,然后裹了一个与素玉差不多大小的枕芯儿进去,又取来针线将屡金线暗花的枕套缝补好,若是不仔细看,当真是发现不了这东西的“心”已经被置换。
林慕果乘着马车回府,一路上,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静柳和冷白素来知道她的性子,便安静坐在一旁不忍打扰。
回到齐峒院,苏荣琛还在衙门没有回来。林慕果先去禧福堂请了安,然后又陪着乐山练了一下午的大字。
乐山天真可爱,一边写着大字,一边絮絮叨叨地向林慕果告状:“骰子不好,叫它跳舞也不跳,还吃了二叔给我买回来的大宝和小宝!”
大宝和小宝是苏荣珮买回来的两条金鱼,乐山一直当成宝贝疙瘩一样养在鱼缸里,没曾想,一眼没看牢,骰子便将长嘴伸进去,一仰脖,两条一起消灭了。
因为这件事,乐山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而且,自那以后,她便对骰子有了意见。今天告状说“它在污泥里弄脏了身子”,明天又说“它抢了红豆的伙食”,但不管怎么告状,最后总要加一句“还吃了二叔给我买回来的大宝和小宝”。
林慕果对乐山记仇的性子十分无语,劝了几回,可乐山犹自记在心坎上不依不饶。此时又听她提了一遍,林慕果忍不住失笑:“你整日就记着这么点子事,可真是一点也长不大!”
乐山闻言便抬起小脑袋瓜,瞪着圆丢丢的大眼睛十分认真道:“这件事我要记一辈子的!姨母,等骰子死了,咱们便给它立一块碑,上面就写上……”她皱着尚且稀疏、浅淡的眉毛想了想,忽然一举手,高兴道:“就写‘偷吃大宝小宝的贼’,好不好?”
林慕果无力扶额,乐山见她不答话,就赶忙拉着她的袖子撒娇:“好不好嘛,姨母!二叔说,做了坏事的人是要遗臭万年的,咱们就让骰子做一个遗臭万年的臭鹤!”
林慕果笑得有些肚子疼,脑中盘桓了一日的愁思也被冲淡不少,捏捏她的小鼻子,宠溺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话音刚落,便听到飞云在外头道:“王爷,王妃在教表小姐写大字呢!”
林慕果身子往外一探,赶忙站了起来。
苏荣琛很快就走了进来,林慕果让吴妈妈带着乐山回闲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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