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果认真看着她,满脸真诚:“真的!丫丫,我带你离开这里!”
丫丫“咦”地一惊,蹙着尚有些稀疏的眉毛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林慕果握着她温暖的小手,瞧见她手心上有块油污,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柔柔地帮她擦干净:“我是你……姨母,是你母亲让我来接你的。”
丫丫感受着手掌上传来的温度,只觉得比天上的白云还要柔软。她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做过的一个梦。
那天,六小姐脸上沾了脏东西,恰巧让少夫人看见了。少夫人便取了一条帕子,亲自帮六小姐擦干净。她记得清清楚楚,少夫人是笑着的,笑的比花还好看,自己看见了都觉得温暖。当天晚上,丫丫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有一个女人拿着帕子帮她擦脸,她觉得暖暖的、软软的,就抬头冲她甜甜一笑,那女子也笑,笑的比天上繁星还要耀眼。
可是梦中的女子长什么样?丫丫不记得了,从前她只觉得这是一生的遗憾。“你认识我母亲吗?她长什么样?她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从不来看我?”丫丫的声音有些低沉下去:“就连花花都有母亲的,可是我母亲从来也不看我。”
林慕果一时有些语塞。她很想告诉丫丫:你母亲很爱你,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你,为了你,她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在初雪中呕血身亡的月宾,林慕果眼睛有些酸涩。这些现实太残酷,至少现在还不能告诉她!
“你母亲是这个世界上顶好的人,她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她……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暂时回不来,所以就让姨母来接你,你以后跟姨母一起生活,好不好?”
丫丫半信半疑,黑白分明的眼珠瞪得大大的,被林慕果握住的小手微微蜷缩起来:“真的吗?”
林慕果含笑道:“自然是真的!”她不愿在月宾的事情上多谈,所以就赶忙将话题转开:“对了,花花是谁?”
丫丫的眼中流露出与其年纪不相符的忧伤,她慢慢垂下头,声音也低低的:“花花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吴妈妈,只有他肯跟我说话,可是他被小姐打死了……还被二赖子他们给吃了。”
“吃了?”林慕果一惊,脸上怒火翻腾:“怎么能……”她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丫丫长期活在惊恐中,所以神经十分敏感,一见林慕果动了怒,心中就惴惴不安,连手都要缩回去:“他们,二赖子说花花曾经咬过他,所以死了也要用肉还债。”丫丫憋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又努力憋着,不敢轻易哭出来:“花花才没有咬过他,是他先踢花花,花花才冲他叫了两声,我都看见了的……”
花花原来是条狗啊!
林慕果终于松了一口气,就连静柳和冷白也都拍了拍胸口。林慕果便用指腹将丫丫眼角的泪擦去,哄着她道:“莫哭,咱们家里有两只大丹顶鹤,等你去了,我叫他们陪你玩,好不好?”
丫丫没见过丹顶鹤,抹着眼泪问:“丹顶鹤是什么?他们会像花花一样跟我说话,陪我玩吗?”
林慕果点点头:“会的!”我们以后都会陪着你的。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丫丫很快就笑起来。
天越来越暗了。程家落败,灯火辉煌的宅院里却见不到一丝灯光,在这满街都是流光溢彩的京城中,显得那样落寞、凄凉。
林慕果牵着的手丫丫往院子外走,程兰梅见状就又闹起来:“你干什么?你要把这个野种带到哪去?”两人互动程兰梅都看在眼里,她虽不知林慕果为何要带走丫丫,但是怎能轻易让这两个贱人如愿?
林慕果连头也没有扭,一副冷漠模样,丫丫却有些瑟缩地往林慕果怀里靠了靠。林慕果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战栗,赶忙低下头莞尔一笑,轻轻道:“不用怕。”
丫丫缩着脑袋点点头,随着林慕果跨出梅兰苑去了。
程兰梅却不甘心!凭什么她就要在这里等死,那个小丫头片子反而得了林慕果的青眼?她是她堂妹妹!程兰梅早就知道!也正因为如此,她就更讨厌她:什么下贱出身的狗东西也配与自己做姐妹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副德行!
所以她就变着法的折磨她,打打骂骂都是家常便饭,有一回甚至还让人将她按在水盆里!要不是吴妈妈那个老货多管闲事,这贱丫头只怕早就死的渣都不剩了!
可是现在呢?这贱丫头要逃出生天,自己却要为程家陪葬?不,绝不可以!
“你把她给我留下来!丫丫,你这个贱丫头……”她疯狂叫嚷着摆脱衙役的钳制,披散着头发冲出院子里去:“你给我回来!”
程兰梅飞奔着追上了林慕果主仆,丫丫见她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脸上一急,“哇”地哭出声来。
林慕果也不看身后疯妇一样的程兰梅,只是蹲下身子轻轻拍着丫丫的后背安慰她。冷白觑着林慕果冰冷的脸色,一拳将她推出三步远,程兰梅“咚”一声摔在地上,脖子一歪,呕出一口鲜血来。
林慕果赶忙将丫丫的眼睛捂起来,轻轻斥道:“在孩子面前怎么这样没分寸?”
冷白吐吐舌头,讪讪把手收了回来。
耳听得脚步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有一队带着枷锁、铁链的衙差就从外面跑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一看见林慕果主仆,赶忙躬身行了个礼:“夫人,天色不早了,奴才们……”
林慕果点点头:“如此,我们也不耽搁大人公干,这就要离开了。”
程兰梅拼着最后一口气爬起来,嘴角是鲜红的血,口中犹自骂骂咧咧:“大人,这贱人要将这小贱人偷出府去,你快把她也抓起来!”
为首的那个衙差脸上一白,冲上去一巴掌打在她脸上,程兰梅的半张脸立时便肿了一指高:“大胆!这是渊政王府的王妃娘娘,是你这等贱奴能随意攀诬的吗?”他回头瞪一眼身后的兄弟,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疯妇锁起来带走?”
众衙差答应一声,上前给程兰梅“呼呼啦啦”带上了枷锁,见她犹不老实,又结结实实赏了几个耳光,掏出汗巾堵上了嘴。
程兰梅说不出话来,却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呜呜呜呜”地发着狂,带动身上的枷锁“叮叮当当”作响。
衙差们很快就将程兰梅拉了出去,丫丫始终躲在林慕果的宽袍后面,直到外头安静下来,她才轻轻扯了扯林慕果的衣袖:“姨,姨母……”
林慕果低着头摸摸她的脸蛋:“怎么了?”
丫丫支支吾吾地道:“姨母,丫丫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中的神色小心的让人有些心疼。
林慕果赶忙道:“有什么事只管跟姨母说!”
丫丫咬着唇:“姨母,你可不可以把吴妈妈也带走?”吴妈妈是府里的一个老妈子,孩子早夭了,只剩她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太婆。她见丫丫可怜,便一直看顾着。这么一来,却惹了程兰梅的厌恶,她明里暗里支使下人们挤兑吴妈妈,常常将她欺负得有苦难言。
有一回,程兰梅要将丫丫溺死,幸亏吴妈妈及时跑过来阻止,虽然侥幸保住了丫丫的一条命,但程兰梅一怒之下却让人打了吴妈妈板子。
三伏天气,吴妈妈屁股上却被打的血肉模糊,她数次疼昏过去,丫丫便在一旁拉住她的手哭:“吴妈妈,吴妈妈,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丫丫害怕吴妈妈会死,就哭着跑到程兰梅那里求她救命。程兰梅穿着华服站在树荫里,身旁还有小丫鬟给她打着折扇,神态倨傲地对丫丫道:“你要是给本小姐学几声狗叫,本小姐就大发慈悲饶她一条贱命!”
旁边的丫鬟小厮就都笑起来。
丫丫跪在大日头底下,全身都火辣辣的热,汗水将她的粗布外衫湿透,可她半点犹豫也没有,“汪汪汪”地就叫了几声。
程兰梅居高临下看着她,手上刚染的大红丹寇艳的耀眼:“果然是一条好狗啊!”众人又笑,丫丫虽小,却也感觉到这些尖利的笑声几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是她不管,一个劲儿的磕着头学狗叫,叫几声,就恳求一遍:“小姐,您救救吴妈妈吧!求求您!”
小小的儿,身形单薄,头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不多时便有血珠子往外渗。丫鬟和小厮们似是都被狠狠噎了一下,瞬间就都不笑了。
程兰梅终于松了口,让人取了一小瓶下等的棒伤药给她。
丫丫像是得了无价珍宝,欢喜地将脸上的汗和泪水一抹,捧了药跑开了。程兰梅见她如此兴奋,心里又觉无比厌恶,似是憋了一肚子火。恰巧花花摇着尾巴跑上来,程兰梅就冷笑道:“府里既然已经有一条狗了,就不能再有第二条!”转头就让人打死了花花。
丫丫救下了吴妈妈,却听说花花被人打死了。
小小的人儿,哭嚷着跑出去找花花,可是地上只有一摊血,程兰梅身边的人更是告诉她,花花已经死了,尸体也被二赖子拿去煮着吃了。
丫丫就又哭着跑去火上寻二赖子。她年纪小,腿短个矮,几乎连门槛也迈步过去。可是她就敢抱着二赖子的腿哭,让他把花花交出来。
二赖子长得粗壮,一脚就把她踢开:“那畜生咬过我,难道不用还债的吗?老子已经把它煮了!”
他身后是一口铁锅,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有一股肉香随着腾腾雾气飘散开,凝滞在心头不散。
丫丫大声哭着,一拳一拳打二赖子的腿,拳头是软的,打上去半分疼痛也没有,她就干脆扑上去咬。
二赖子眼疾手快,一把掐住她的下颚就将她扔了出去:“娘的,真跟狗一样,下贱的小畜生!”
后来,吴妈妈虽然好了,但是花花却永远也回不来了。这府里本就只有他们俩肯对丫丫好,现在却只剩下一个了。
林慕果虽然不知道吴妈妈是什么人,但是看着丫丫满脸的祈求,几乎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好,咱们先去府门外,姨母让他们将吴妈妈送出来。”
其实根本不用林慕果开口,为首的衙役哪里会连这点眼色也没有?不过是一个奴婢罢了,若是能顺势讨了渊政王妃的欢心,还怕日后没有大把的好处吗?
林慕果领着丫丫先一步出门,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了,院子里的路歪七扭八不慎分明,还有一些旁逸斜出的树杈子,看着倒是有些鬼气森森。
早有衙役小跑着送了灯笼来,静柳正要上去接,那衙役却是陪着笑,腰弯的低低的:“哪敢劳姑娘动手?小的在前头给夫人照明,您只管在后头扶着夫人吧。这院子里昏暗,小心别磕着碰着!”
静柳也就不再坚持。
一行人慢慢往外走,萧瑟的院子里只有那一点昏黄烛光,看起来孤寂凄凉。
几人依旧从角门出府,静柳却奇怪道:“咦,咱们的轿子哪去了?”
冷白却忽然指着胡同里的一辆马车道:“那好像是咱们府上的马车!”
林慕果抬头一看,嘴角浮起一丝嗔怪,轻声道:“这冤家,非要这么惹眼?”
主仆几人走上前去,苏荣琛果然已经闭着眼睛坐在马车里养神。静柳一挑帘子,他才睁开眼看着林慕果笑道:“人找到了?”
丫丫骤然见了生人,赶忙又往林慕果身边缩了缩。林慕果亲手将她抱上马车,丫丫瘦的皮包骨头,体重很轻,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丫丫上了马车,她瞪着两只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地盯着苏荣琛。苏荣琛倒是温和一笑:“你叫丫丫?”
丫丫便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苏荣琛摇头道:“这名字不好,以后就叫你……乐山怎样?”
乐山?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果然是个好名字。林慕果轻轻一笑,也期待地看着丫丫。
丫丫咬着唇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名字确实比“丫丫”好听太多,就甜甜一笑,点了头。
苏荣琛勾唇一笑,却从怀里掏出一袋子麻糖递过去:“尝尝?”
乐山回头看了看林慕果,见她没有反对,终于慢慢伸出手来拿了一根,“咔吧”咬了一口,就笑起来:“好甜!”
明日便是小年了,按照风俗是该祭灶的日子,这麻糖是不可少的贡品。连灶王爷、灶王奶奶吃了都要“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麻糖,又怎会不甜呢?
几人在马车里等了一小会儿,负责看守程府的衙役就领了一个穿着破夹袄的婆子走上来。乐山透过掀开的帘子瞧见了,就兴奋地挥着手大喊:“吴妈妈!”
吴妈妈一抬头,终于也笑起来:“丫丫!”
刻有渊政王府号牌的马车辘辘行进,走到程家正门的时候,恰遇上一群人被衙差呼和着推出府来。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在瑟瑟的北风中冻得发抖,可是却也不得不带着枷锁前行。程兰梅两边的脸都高高肿着,嘴里依旧塞着汗巾,她脚上也带着镣铐,走的稍微慢了,后面的衙差便狠狠往她身上一推,厉声骂道:“不想活了吗?别磨磨蹭蹭的!”
程家的人像是一长串蚂蚱,各自带着枷锁,却被一根长锁链连在一起,各自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在夜幕中渐渐远去。
程家的大门上落了锁,贴了刑部的封条,有衙差拿着长竹竿往上狠狠一捅,那块积了灰尘的匾额就落下来,发出一声低沉暗哑的嘶吼。
回到王府,夜色已经十分昏沉,飞云早备好了饭菜等着她们。本来要先帮乐山梳洗更衣的,可是林慕果见她饿的肚子咕咕直叫,便吩咐先摆了饭,其他的事等吃了饭再说。
乐山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美味佳肴,馋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却不敢贸然动筷子。她拘束的坐在桌子边,看看苏荣琛,又看看林慕果。
苏荣琛端了一碗菌丝汤在手,低着头看着乐山,勾唇道:“想喝吗?”
乐山咽了口水,到底不争气地点了头。
苏荣琛却道:“笑一个就给你喝!”
飞云正在帮林慕果盛汤,闻言手中的勺子几乎掉在地上:天老爷,这还是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渊政王爷吗?
乐山先是一怔,继而咧着嘴笑起来。她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已经掉了一颗,咧起嘴来,看着竟十分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