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炳林从酒醉中清醒的时候,他正睡在书房的软塌上。他衣服上全是尘土,挨着袖口的部分还有一摊秽物。他极尽恶心,揉着昏沉的脑袋叫来小厮:“少夫人呢?”
小厮打了个千儿,面上是惊恐交加:“少爷,少夫人带着小姐……回娘家去了!”
“什么?”
小厮“噗通”跪下去,瑟瑟发抖道:“昨儿个宫里来人传旨,少爷宁喝得酩酊大醉,少夫人一怒之下就带着小姐回娘家去了!”
宫里来人传旨了?浓重的黑云压下来,似是一层又一层在心底铺开,压抑的气氛让人觉得喘口气都有些费劲:“圣旨上是怎么说的?”
小厮不敢怠慢,哆哆嗦嗦将程炳林被罢官一事讲了出来。程炳林气得当时就将书案上的东西一应扫落,“叮叮当当”一通乱响。
与此同时,程苍林被封为襄王府长史的消息很快就在程家后宅传开了。
程兆田本来想让程苍林通过吏部入仕,可是祝易秋那个老狐狸看准了要做一个纯臣,所以一直压着折子不放。他所幸就直接走了襄王的门路,将程苍林送进王府做了一个长史。
长史虽然不是什么高官,但是他能常在王府行走,也便利了程兆田与襄王府的沟通交流。
程炳林闻言却摔了酒坛子哈哈大笑:果然,一个程炳林倒下去,立刻就有程苍林站起来!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既然害的自己连官职都丢了,甚至前次刘九娘的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自己则能容忍他在仕途上走的一帆风顺?怎能看着他将自己一步步踩在脚底下!
程苍林不是喜欢告密么?那就让他尝尝这种滋味!
几年前,程苍林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程炳林曾问过父亲:弟弟去了哪里?
程兆田却支支吾吾的道:“他有要事要办!”
要事!要事!要个屁的事!真当自己是傻子吗?程家中间收到过程苍林寄回来的信。当时管家拿着信往书房去,他心中起疑就跟了上去。后来,他乘着父亲不注意,曾经将这封信拿出来读,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好弟弟在外头与乡野女子有了首尾,写信通知家里自己要成婚!
他可是有妻妾在房的!成的哪门子婚?
程炳林面上不动声色,暗中让人去追查了那封信的来源。最终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好弟弟!
他改换了名姓,与一对父女生活的怡然自得,更有甚者,那女子竟然还怀了他的孩子!
又过了几个月,程苍林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婴!那女婴额上有一道刀疤,被裹在湿漉漉的被单里哭得撕心裂肺。
府上的人问起这丫头的来历,程苍林与父亲却都闭口不提。只是程炳林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丫头分明就是自己弟弟的亲生骨肉!
因此,当程苍林提议将这丫头一刀杀掉的时候,程炳林祭礼拒绝,并撺掇着自己的祖母收养了这个丫头。后来,祖母去世,这丫头在府里无依无靠,程炳林就让她给自己的女儿做一个抱上马墩的小奴。
其实还有一件事,程炳林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年,程苍林抱着丫丫回府的时候,程炳林便知道这小丫头的娘大约出了变故,因此他特意派人去那个小山村看过,接过只看到一片焦土!
程苍林竟然将整个村子屠戮干净!
说什么是为父亲办事,不过是图着自己风流快活!闹出事以后竟然还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灭口!这样的人简直是禽兽!
有些事压抑的久了,就像是江河里的漩涡,表面上一派宁静,可一旦踩进去,就再没有走出来的可能了。
当年参与屠村的人虽然死了个干净,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程炳林手里竟然压着一份口供。
程家的行事作风,程炳林一贯了解。所以,当他知道自己的弟弟领着人将整个村子的人屠杀干净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知道这群爪牙活不成了。
当时,参与屠村的人里,有一个叫牛大的人,他与程炳林手下的牛二是亲兄弟。只是亲兄弟只见就一定和睦吗?
为了利益,什么兄弟情义都是狗屁。
程炳林让牛二给他哥哥传信,将程家有意杀人灭口的事情透露给他知道。牛大果然慌了,强烈的求生**让他顾不得多想,似是拉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央求着牛二带着他逃离。
牛二借故道:“纵使你跑得了初一,跑得了十五么?程家势大,你知道二公子屠村的机密,他们岂会容你活下来?”
牛大六神无主:“那该怎么办?兄弟,你一定要救救哥哥,咱们可是亲兄弟啊!”生死关头,前尘恩怨皆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那比纸还薄的兄弟情义。因为,牛大觉得,这点子情义能救命!
牛二便道:“不如你写一封供状,将二公子屠村的始末仔仔细细写下来,然后再把这供状藏起来。到时候,若是二公子的人要为难你,你就告诉他你已经将他的罪行写下来了,若是自己活不了,那份东西就会流传出去!”投鼠忌器,程苍林便不敢下手了。
牛大当即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可是这供状要藏在哪?”他眉头一皱:“不如放在你那?”
牛二赶忙摇头:“不成!咱们是兄弟,你若出了事,只怕二公子头一个就会想到我,若是让他找到,写了不如没写,还凭白牵连我一条人命!”
牛大想了想终于点头:“好,我写!”
既然要写,也不再怠慢。牛二磨了墨,牛大的字虽不好,却牙勉勉强强能写下来。等他写完了,吹干了墨迹,牛二就捧起来看。
牛大的字很潦草,牛二看的很费力。可他依旧看完了:“不错,写的很详尽了!对了,这里面为何没有说起二公子屠村的原因?”
牛大赶忙摇着头道:“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二公子与胡家的女儿有了首尾,那小娘们儿甚至还怀了孕,不知怎么,翁婿两个就闹翻了。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二公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他想起胡孝邦从村口土地庙取出的那个布包,有些迟疑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就不知道了!莫非是胡家有什么宝贝?二公子贪图人家的东西?”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程苍林虽然生在富贵人家,可是这世上的珍宝数不胜数,有些东西,只怕是当今皇上看见了也会垂涎三尺的!
牛二点点头:“你签名画押,然后带上盘缠离开江西,从今以后不要再回来了,这事情也就结了!”
牛大不疑有他,握着笔在纸上写了名姓,只是他想按手印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身边没有印泥。牛大抬头想问问牛二有没有随身带着印泥,若是没有,用墨水代替也是使得的。
可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却只看到牛二那双猩红的眸子还有那柄闪着寒光的刀!他甚至还没有问一句“为什么”,那柄尖刀就割在他脖子上。
尖刀过肉是什么声音?总不会比心碎的声音更加震撼!
牛大死了,牛二就从他手里拿过供状来。可是牛大的手握得紧紧的,至死不松。牛二担心用力过猛将纸扯破,又担心血会流在纸上污了墨迹,所以他只好将牛大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然后握着他的拇指,就着脖子上淋漓的鲜血,在每张纸上都按了鲜红的手印!
这供状就落到程炳林手上了。
程炳林知道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供状的作用,所以他派人连夜去了一趟户部尚书葛友岚的府上。
葛家门禁森严,但是射支箭进去能费多少功夫呢?
随着一声破风声响,暗处有寒光闪动,箭上绑着几页薄纸,像是犀利的闪电,破开层层黑暗“咚”一声扎在廊柱上。
葛家乱了分寸,一个个都在扯着嗓子喊:“有刺客!有刺客!”
葛家进了刺客,葛尚书却连夜去了一趟楚王府。等他从楚王府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明,偶尔有两股冷瑟的风打着旋掀起一角袍袖,“呜呜”叫着冲进棉袄里去,冷得人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京城里着实平静了几日,朝堂上除了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再没有旁的值得关心。
林慕果躺在苏荣琛怀里,听他温声讲着边关呈来的奏报:“今年冬天来得早,柔然的冬天又格外冷一些,所以,草原上许多牛羊都冻死了。”
林慕果抬头看他眼中隐隐有些忧色,忍不住道:“大燕虽然长久不曾兴兵,但是边防一向严密,你就无需多虑了。”
柔然民风剽悍,自己的收成不好,自然要想法子过冬。想什么法子呢?只得南下来大燕的国土打饥荒。大燕与柔然不同,素来都是农耕为主,因此,纵使冬天冷了一些,只要不发生雪灾,农作物应也无碍。
苏荣琛看着桌子上跳动的烛火,眼神似乎有些幽深:“但愿如此吧!”
林慕果不愿他太过劳心,赶忙转开话题道:“程家的事怎么样了?最近倒是没听到什么动静了!”
苏荣琛也慢慢躺下去,一手捞起她那如缎子一般华顺的长发,悠悠道:“程炳林已经派人往葛尚书的宅子里送了支穿云箭,上面绑着东西,具体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林慕果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咬着唇道:“能是什么呢?”他们虽然一手挑起程炳林兄弟的战争,但是也只是想着从内部瓦解他们。毕竟骨肉至亲才最知道对方的死穴!可若认真说起来,他们这两个想着得利的渔翁并不知道将会到手的是鹬还是蚌。
苏荣琛轻声笑了下:“管他呢!总归咱们不会吃亏便是了。若实在不成,以后多得是法子收拾他们!”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林慕果的背,声音也温温柔柔的:“你放心就是了!”
林慕果将手往他身上一搭,脸上的神情也十分松快:“有你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苏荣琛挥手便“噗”一声熄了烛火。屋子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有清辉自窗外洒落,平添一股静谧、祥和。
又过了十日左右,有一队人马奔驰在回京的官道上,他们急匆匆验对了腰牌进城,然后朝着楚王的府邸马不停蹄飞驰而去。
风慢慢大了起来,刮得天地间一片昏黄,乌云慢慢从四周聚拢,太阳像是西窗的烛火一般,昏黄、清冷,晴了好几日的天空,终于又阴翳起来了。
这日早朝,有坪洲府呈上八百里急报,言说四年前坪洲府下辖的南洼村遭歹人屠戮,今日终于找到那伙强盗的下落。
站在朝班中的程兆田闻言一惊,冷汗随之下落。
随同坪洲府知府的奏折一道送来的,还有一份供词,大约放了多年,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是仔细辨认后一字一句还是看的分明。
供状将当年的事情写的完整详尽,包括程苍林如何领人围攻胡孝邦、如何趁夜放火屠村、甚至于后来,如何在破庙中围堵落网的胡排风,字字分明。
昌平帝年纪大了,看东西难免有些吃力,他眉头始终紧紧皱着,待看到最后歪七扭八的署名“牛大”,还有那个不似印泥、倒似鲜血一般夺目的指印,额角终于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朕今日倒是开了眼界了!朕的官吏,坐镇一方的巡抚,竟然会纵容儿子放火屠村!他拿朕的子民当成什么?蝼蚁吗?”说到最后,声音陡然尖利,似是能将大殿上的横梁震倒一般。
文武百官赶忙叩首请罪,程兆田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起来。
“查!必须严查!”昌平帝一声断喝:“若是情况属实,朕绝不姑息!”
既然牵扯到人命官司,自然是一桩大案。裴南褚有些惶恐道:“微臣请旨!”
昌平帝挑着眉冷冷一笑:“你?”裴南褚的冷汗倏忽就流了下来:听皇上的口气,这事情难不成还与自己有牵扯?
过就听昌平帝有些阴阳怪气地道:“诸位爱卿还不知道这屠村的是何许人也吧?”朝堂一片死寂,昌平帝却直接将奏本扔下去,堪堪砸在程兆田的额角。疼痛似是涟漪一圈圈蔓延,可到了这会儿,他哪还管得了这点小伤?
“程尚书,你觉得此事是否该严查?”
他一个工部尚书,昌平帝不点大理寺、不点督察院,却偏偏点了他?百官颇为不解,可襄王却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程兆田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皇上所言甚是,若是真有此事,定当严惩不贷!”昌平帝至今也没有点破嫌犯的身份,因此,他只能装聋作哑,更有甚者,他为了博取昌平帝的信任,他还要信誓旦旦地要求严惩凶手!
“既如此,那便着三司会审!”一语定音:“此案的分量你们心中有数,若是让朕知道你们胆敢松懈惫懒,就不要怪朕不念君臣情分!”此话说的又急又重,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的官吏赶忙躬身答应。
苏荣琛嘴角噙出冷笑,默默走出朝班:“皇上,微臣以为,依旧不妥!”
他素来不常说话,但凡说上一两句,昌平帝总是要听上一听:“如何不妥?”
“三司会审纵然能保公允,可此事事关重大,若不派一个有分量的压场,只怕……”苏荣琛再一拱手:“前途艰涩!”
话虽然含蓄,但是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昌平帝垂头沉思,良久才皱着眉慢慢吐一口气:“此言有理。”至于这有分量的人该如何选呢?
襄王肯定是不成的。楚王和靖王呢?似乎也不成。他们三个成水火之势,襄王若是主审,会一味包庇,换做楚王和靖王,则又会落井下石。
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给万民一个交代,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昌平帝拧着眉头在朝堂上扫视一圈,目光忽然定格在平王身上。他穿一身绛紫色蟒袍跪在丹犀下,垂首躬身,一言不发,模样甚是恭敬。
自从平王参与朝政,也已经有几个月了。他实力不济,更何况外家还是戴罪之身,按理说是没资格参与党争的。而且,从这几个月来看,虽然只零星交给他几件差事,倒是都办的分毫不差。
昌平帝有些心动了。“既如此,平王,你便替朕走一趟吧!”
平王有些吃惊,漏出一副“这差事怎么落在我头上的表情”。他的表情被昌平帝尽收眼底,昌平帝心中稍微一顿,侧着脸看他:“怎么,你不愿意?”
主审这件事能有什么好处?不管怎么断案,必定要得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