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茹狠狠攥了攥手中的帕子,一双眼睛神色莫名,咬着唇悄悄退了下去。
窗外风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后花园中有一株一人合抱的大树,久经风雨屹立不倒,可是它近些年遭了虫害,枝叶虽然依旧葱茏,树干内部却已被蚀空,终于在这次的狂风中拦腰折断,砸在假山上,压坏了一架八角的凉亭。
大雨之后便是烈阳,从早到晚,凡是太阳照射到的地方,就连花草树木都是蔫蔫儿的。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就连燕玖嫦也有些吃不消。
自太后病重,她便整日早出晚归,除了必须留在宫中侍疾以外,她都会赶在夜晚之前回府。太后怜其辛苦,温言劝她在宫中留宿,可是林铮回府时日未久,府中又有那么多恶毒的眼睛虎视眈眈,她又如何放心的下?太后劝不住,便只能由她。
燕玖嫦忙着在宫中侍疾,林长庚也不曾有闲下来的时候。除了每日早朝,他便一心只顾着搜寻傅秋霜。只是自那日之后,傅秋霜便似幽灵一般随着当晚的大雨消失得无影无踪,既没有再来过林府,也不曾去找过燕玖嫦。林长庚找不到人,一颗心日夜悬着不能安枕,这么日夜煎熬,眼见得林长庚身形消瘦,眼眶红肿,就连眼球里都布满血丝。
终于,他撑不下去了,他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个了断!
六月初三深夜,太后的病势忽然汹涌,一度陷入昏迷。长乐宫的太监来林府报信时,燕玖嫦正遇上梦魇。她梦到一头凶兽将她赶入穷巷,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嘴獠牙,噗噗哒哒往地上滴血。她蜷缩着身子挤在墙角,拼命呼救,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她。
转眼间,那凶兽竟然变了个模样,幻化成一个翩翩佳公子,他嘴角含春笑眉梢带暖意,燕玖嫦那一颗枯死似乎似乎也有了温度。
那公子手里拍着一把折扇走过来,莞尔一笑,当真是顾盼神飞。燕玖嫦看得呆了,正恍惚间,那公子却已至近前,抬手将她搀起,她脸上尽是红云,刚要屈膝道谢,那公子猛地靠过来,大嘴一张,一口咬在她脖子上,立时便是血淋淋一片!
燕玖嫦惊叫着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尽是冷汗。恰巧有小丫鬟在外禀告太后病重宣她进宫,她心中一沉,不敢怠慢,急慌慌就下了床。
燕玖嫦在长乐宫看顾了一夜,等到黎明时分,太后的病情才稳定下来。尤嬷嬷定了定神,转头看见燕玖嫦脸色惨白,稳不住关心道:“公主,您也操劳了一夜,去偏殿歇一歇!”
燕玖嫦摆摆手:“本宫无事,本宫……”一句话没说完,只觉头顶金星闪动,接着眼前一黑,一头就栽了下去。幸亏尤嬷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看她脸上血色全无,才忧心忡忡道:“公主,您是怎么了?”
燕玖嫦甩甩脑袋,觉得清醒了许多,才有些虚弱道:“本宫无事,许是昨晚累着了,休息片刻也就好了!”
昌平帝在一旁见她身形都有些晃动,眉头轻轻蹙了蹙,也低声道:“荣格,这些日子你辛苦了,让太医把把脉!”
燕玖嫦赶忙摇头,扶着尤嬷嬷的手站稳了,才微微一笑:“多谢皇兄关心,臣妹无事的。”忘了有多久,昌平帝再不曾这样微风细雨的跟她说过话,这些年,兄妹之情着实寡淡了不少。听他如此关怀,燕玖嫦不禁觉得十分欣慰。
昌平帝没有再劝,默默点了点头,径自转身离开。燕玖嫦身子不适,也告退去偏殿修养。只是她这一觉睡得十分不踏实,一闭上眼,就觉得有一头凶兽和一个如花一般俊美的青年男子的脸在自己梦中游移,时而言笑晏晏,时而却是利嘴獠牙,让她在恬淡与惊悚之间来回转换,一刻也不停歇。
这一觉直睡到午时方醒,燕玖嫦扶着沉重的额头坐起来,面色却依旧不好。她去后殿看了一回太后,昌平帝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就吩咐她先行回府疗养。只是她刚进府门,便有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迎了上来。
原来,有人在西山上找到了一具女尸,这女人五六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死了好些日子,尸体整个发黑浮肿,甚是可怖。
不过,她身上佩戴了一块玲珑玉佩,上面刻有“荣格”字样,顺天府便派人到林家确认女尸的身份,偏偏林家的小丫鬟认出来:被抛弃在西山上的女尸便是荣格长公主从前的乳母胡嬷嬷!
小丫鬟将实情上禀,燕玖嫦一听到胡嬷嬷竟然被弃尸荒野,当即就红了眼眶:“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小丫鬟赌咒发誓:“驸马早上便派人去顺天府认过了,却是胡嬷嬷不假。”说着她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据认尸的人说,胡嬷嬷被打的遍体鳞伤,想来死前是受了无尽折磨。而且,她似乎有被埋葬过的痕迹,很有可能是被人从墓穴里挖出来扔到山上去的,还有……还有……”
燕玖嫦咬牙道:“还有什么?”
小丫鬟抬头看了燕玖嫦一眼,只觉她脸上惨白异常,豆大的汗珠子贴在额上。小丫鬟怯生生低下头,捂着唇大放悲声:“那西山上常有狼群出没,村民发现胡嬷嬷时,她得尸身已经……已经被咬去了一条腿!”
“什么?”燕玖嫦如遭雷击,她站立不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她一把扶住丫鬟的手,甚至连站也站不稳,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下来:“嬷嬷,嬷嬷你……你身世凄苦,却不想不得善终,你,你——”她有些说不下去,狠狠倒了一口气,才咬着牙道:“没想到你身后竟然尸骨难全,让我……让我肝肠寸断——”
燕玖嫦撇开众人要往外奔,丫鬟们赶忙将她拦下来:“公主,您要干什么?”
燕玖嫦挣扎着想摆脱束缚:“你们给本宫让开,我要去见嬷嬷一面,不送她最后一程,本宫实难安心!”她自幼便跟着胡嬷嬷长大,可以说感情比太后还要深。宫里的日子那样漫长、人心那样凉薄,若没有胡嬷嬷的陪伴,她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现在,胡嬷嬷走了,她怎能不亲眼去看看?怎能不在她灵前上一炷香?
丫鬟却是死命拦着不让她出门:“公主,您是一朝公主,断不可轻易涉足义庄那样的地方的!”
燕玖嫦大怒:“你们给本宫让开!”
丫鬟们却是跪了一地,个个俯首痛呼:“请公主保重!”
燕玖嫦不管不顾要往外冲,可是推推搡搡之间,只觉额上冷汗直流,随后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不到一个时辰,燕玖嫦昏迷的消息便传遍了府邸。林长庚慌慌张张让人去请御医,林慕果、林铮、柳茹、林吟琴,就连林老太太也都纷纷过去探病。
只是燕玖嫦依旧昏迷,嫦月轩也是乱糟糟一团,林长庚只让晚辈们在门前行了礼略表孝心,便让他们退出去。
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燕玖嫦,林慕果心中微微一动,她狐疑地看一眼满脸愁苦的林长庚,总觉得哪些地方不对劲。
林慕果有心上前帮燕玖嫦把脉,可是她刚要开口,林长庚却断声道:“好了,公主静修为宜,你们各自回去!”
林慕果向前进了一步道:“父亲……”
可是不等她说完,林长庚就冷冷打断:“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公主的病最要紧!”他扭脸看着一旁的天竹:“送小姐、少爷出去!另外再去派人看看,为什么御医迟迟不来!”
林慕果只得咬咬牙低声应下。只是她转身的瞬间,猛然发现燕玖嫦眉心似乎有一团黑云,她心中一动,正要细看时,天竹却走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小姐,请!”
林慕果没有办法,只得随着众人退了出去。
刚回到饮绿轩,飞云便来回禀:“御医已经到了。这几日太后身体欠安,所以御医全被召集去了长乐宫,府里的人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一位抱恙在家的太医过府。”
林慕果闻言不过是淡淡点了点头。飞云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小心道:“小姐可是觉得长公主的病……有什么不妥?”
林慕果挑眉一笑,随手从果盘里择了一枚鲜果,却也不吃,搁在手心里把玩:“长公主身子一向康健,最近可有些反常。我心里明镜儿一样,这大约是父亲的手笔,只是……”她手上顿了一下,手心儿里的果子就“咕噜”掉在地上摔得稀烂:“只是她中的毒有些蹊跷!”
飞云看地上的果子流出鲜红的汁液,就如同西天赤艳的晚霞,忍不住道:“小姐的意思是……”
林慕果拍拍手上灰:“去打探打探太医怎么说,最好能拿到太医所开的药方。父亲知我心里对他有疑,所以防备着不肯让我帮燕玖嫦把脉,这都是欲盖弥彰,越是掩饰,反而越说明有问题!”
飞云脆生生答应下来,转身便出门打探消息。只是到了晚饭十分,仍是一无所获。
“太医帮长公主把脉时,老爷只留了两个长公主的心腹,将屋子里的其他下人都赶了出去,就连煎药,也不肯假他人之手。长公主手下那两个人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由胡嬷嬷亲手调教,口风很严,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林慕果气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咬着牙骂道:“林长庚这个老狐狸,做事越来越滴水不漏!去将冷白找来!”
冷白很快就被找了来。林慕果趴在她耳边低语几声,她便兴冲冲一蹦一跳地出门去了。
到了晚间,一个身材略微娇小的黑衣蒙面人忽然从天而降。她三拳两脚打翻了一个仆役,将刚刚看诊回府的彭太医堵在小胡同里。
“荣格长公主脉象如何,你给她开了什么药?”
彭太医本就感染了风寒,说话嗓子有些低哑,现在又骤然受惊,只觉一条老命别在裤腰带上,竟然又咳嗽起来:“咳咳咳,你是……咳咳……你是什么人?打听长公主的脉象干什么?”
黑衣人也不与她废话,“刺啦”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架在彭太医脖子上。彭太医只见那刀刃儿在夜色中闪着寒光,只觉一颗心都提到喉咙眼上,他生怕黑衣人手上一个不稳,只怕他的喉管立时便会被割开:“我说,我说,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冷白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彭太医口中问出了燕玖嫦的所有情况,问完,她脆生生一笑,将小匕首“歘”的一声收回腰间,纵跳之间已经跑出十步远。
冷白回到饮绿轩将彭太医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林慕果听,林慕果眼中精光一轮,点头道:“我猜的果然没错!”
燕玖嫦是悲痛过度晕厥,按理说脉象应该虚浮,有气血两亏之症,可是彭太医亲自帮她诊过脉,她得脉象并无异常,这么说来,她应该是中了毒。
今日在探病时,林慕果看到燕玖嫦眉心有一团黑气,她的心中便隐隐有了一些猜测,现在听了她得脉象,不由更加肯定她是中了一种名为“大风骤起”的剧毒。
这种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会在三日内显现出中毒的迹象,只是症状轻微,并不易察觉。三日后,中毒之人若是骤然生气或者悲伤过度,便会陷入晕厥,但是脉象上不会有任何异常。只是在眉心会显示出一团黑气。一夜过后,毒素下沉,中毒人便会清醒过来,只是她得清醒只是暂时的,若是再次受到刺激,便会惊现“中风”的症状:口眼歪斜、半身不遂,严重时口不能言,下不得床,几乎与废人无异!
林长庚便是要用这种手段对付燕玖嫦!一来,“大风骤起”与“中风”症状极为相似,若不是知晓此种毒药的大夫根本诊不出来;二来,若燕玖嫦“中风”倒下,她就算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又如何,就算找到傅秋霜作证又如何?她下半辈子都要在病床上渡过,对自己再不会有什么威胁!
只是,林慕果心中还有疑云:“大风骤起”是沐不死所创,可谓是独家秘制,林慕果也仅仅是在《不死药案》中看到过它的症状。可林长庚为什么会有这种毒药?
再加上林长庚知道《不死药案》的存在,甚至知道《不死药案》中“得之可得天下”的秘密,难道说……黄衣教中有人曾经见过《不死药案》?那么这个人是谁?他与外祖父又是什么关系?
林慕果只觉指尖发凉,手中的梳子也“噗嗒”一声掉在地上。
冷白赶忙将梳子捡起来,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道:“小姐,您……您怎么了?”
林慕果摇摇头,眉头始终纠葛不散。过了许久,她才淡淡道:“燕玖嫦明日便会醒来,派人仔细盯着,只怕她得日子原不会消停。”
“大风骤起”的药效需要两次大怒或者大悲才能彻底激发,现在只进行了一半,林长庚一定会很快完成另一半,只是他究竟会怎样再次触动燕玖嫦的情绪呢?林慕果也不得而知。
冷白转头看一眼身后的飞云,见她也是一脸的迷茫,只好吐吐舌,帮着月宾一起整理床铺去了。四个丫鬟见林慕果兴致不高,也都不敢多话,服侍着她匀面更衣、上了床榻,静柳“噗”的将拉住吹灭,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燕玖嫦果真就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就连她得脸色也好了许多。嫦月轩的丫鬟见状,不由都夸彭太医医术高明。
燕玖嫦却没心思听她们吹捧,她一心惦记着胡嬷嬷的身后事、惦记着太后的身体,神情始终恹恹的。
丫鬟见状,赶忙躬身禀道:“公主,您请放心,今日早起宫中传来消息,太后的凤体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昨儿夜里,太后娘娘清醒过来,还问了您的状况,皇上怕她担心,只说您劳累过度,先回府休养,太后这才放心!”
另一个丫鬟也道:“太后福祚绵长,身体一定会慢慢好转,公主您宽心就是!”
太后的身体虽然好转,可是胡嬷嬷却暴尸荒野、尸骨难全。一想到此,燕玖嫦只觉心中似是被一团棉花塞得满满的,心口堵塞,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胡嬷嬷……可接回来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赶忙道:“顺天府要追查胡嬷嬷的死因,因此胡嬷嬷的尸身还放在义庄。”
燕玖嫦脸上怒气汹汹:“顺天府那帮狗奴才是干什么吃的?找不出真凶来本宫让他们给嬷嬷填命!还有,天气这么炎热,让嬷嬷的尸体停在义庄岂是长久之事?吩咐下去,即可选一块上好的墓地,本宫要将嬷嬷厚葬,让她……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