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果看着这父女两个的神情,心中忽然有股说不清的厌恶。不管如何说,林吟书都是林长庚的女儿,所谓虎毒不食子,他怎么能忍心为了那些莫须有的风险而将自己的亲女儿据在家门外呢?林慕果强自将心中的恶心压下去,沉声道:“不如就在祖坟旁找一块风水好的所在,这么一来,也不至于让父亲落下刻薄不慈的罪名……”
林长庚默然想了片刻才点头道:“你说的在理。如此,就将这件事交给茹儿来办。”
柳茹温婉应下,然后又与林长庚商议了一些丧礼的具体事宜,众人才纷纷告退。
林吟书在林家势力微薄,从前还有燕玖嫦帮她撑腰,现在嫦月轩自顾不暇,根本不会再为她说话。再加上她是个罪人,林长庚又特别交代,所以丧礼办的十分简陋寒酸。
护院帮着在梧桐苑搭了一个小小的灵堂,事发突然,林吟书不曾准备寿衣,所以就穿着一身八成新绣蝙蝠纹万福的长裙躺在棺椁里,灵堂上的贡品摆放的杂乱无章,两盏长明灯一明一灭。
林慕果一身素袍去拜祭的时候,两个原本跪在灵堂负责烧纸钱的小丫鬟也不见了踪影。飞云见林慕果脸色不好,赶忙让静柳去寻人。
两个小丫鬟很快就被找到了,当她们一边往身上披麻衣孝服一边跨进灵堂的时候,林慕果正冷着脸亲自将长明灯点好。
两个小丫鬟十分惶恐地上前见礼,林慕果并不理她们,犹自燃了三支素香,飞云又帮她烧了一打纸钱,才拈香对着那块简陋的牌位淡淡道:“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皆不作数,你一路好走!”
静柳从她手里把素香接过,转身插在掉了漆的双耳铜香炉中。
林慕果聊表寸心,也不在梧桐苑多做停留,转身便按原路返回。只是她正要走出正厅时忽然顿住脚步,沉声道:“不管生前如何,既然人已经不在了,再麻烦也不过是这几日,等她封棺下葬,你们便是想为她作什么事也不可能了……好歹有多年的主仆情分,就只当……送她最后一程!”说完,也没有回头,径直走了。
两个丫鬟跪在地上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脸上一红,又低下头去了。
林慕果带着飞云、静柳刚从灵堂里出来,迎面便碰上燕玖嫦,许多日子不见,她的处境已经大不如前。林吟乐一辈子再无指望、林铮也还没有找到,她变得憔悴、沧桑,眉眼处皱纹层叠,发髻虽然精心编制过,但还是难掩丛生白发。
林慕果对燕玖嫦的出现颇感意外:想不到这个平素雷厉风行、不假辞色的荣格长公主竟然会为了一个不得宠的庶女屈尊降贵。相比于至今不曾露面的林长庚,她倒也算重情重义了。
燕玖嫦显然也感到意外。近些日子她虽然足不出户,但是外面的事却从来也瞒不过她得耳目。林吟书做下那样的事,林慕果竟然还肯来吊唁?
燕玖嫦袖中的双手紧紧握住,指节都有些发白:“你是来看笑话的?”
林慕果并不想跟她有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三妹妹的事……只怕李姨娘还不知道。她是如何死的,想来公主是聪明人,定能猜得到,公主素来‘悲悯’,想来也不愿意看到悲剧重演?”
从前,林吟书依附燕玖嫦而存在,也时常在嫦月轩里伏低做小,燕玖嫦虽然不是她生母,但是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大约总还是有一点感情的。这点感情或许微薄,但是足以让燕玖嫦在她死后焚香燃纸、略表哀思。进一步讲,凭着这点子感情的支撑,她或许会对李姨娘庇佑一二。
燕玖嫦并未接话,一甩袖,擦身而过,进灵堂去了。
林慕果带着丫鬟径直往外走,静柳忍不住问道:“小姐,您……您为何要帮她?您当真不恨三小姐吗?”
林慕果知她所想,淡淡一笑道:“她屡次三番想要害我,手段残忍令人发指。若是有一个不慎,现在躺在这里的只怕会是我。我怎么会不恨她?只是……”她看着远方天空自在舒卷的白云,眼睛里似是也充满艳羡:“我只是可怜她,同时,也是可怜我自己罢了!”
燕玖嫦与林吟书并无血缘关系,但是她依旧能念着旧情前来凭吊,可是林长庚作为她的生父,从始至终都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至始至终也未曾露过面,这不仅让人感叹:人心凉薄竟能至此。
而且,林慕果深深相信,今日若是换了自己躺在灵堂,林长庚的态度只会更加恶劣。说起来有这么一个父亲,是林吟书的不幸,也是林慕果的不幸。两人同病相怜,自该惺惺相惜。
“更何况……”林慕果哼哼笑道:“她若要害我,我自然不会心慈手软,可她现在都已经死了,于我再不会有什么妨碍,我还用得着跟一个死人过不去吗?”
至于李姨娘,那更是个可怜人。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得到过林长庚的宠爱,只是随着林吟书慢慢长大,她也年老色衰,再加上她性子懦弱不争,所以一直以来都被人忽视。
现在林吟书死了,依照林吟琴狠辣的个性,她为了防止李姨娘有机会复仇,一定会斩草除根,将她也一并解决掉的。
不知为何,林慕果每每看到李姨娘,便会想到慕雪婵。或许,这两个女子都一样的温婉、一样懦弱,可是面对那些伤害自己女儿的人,她们又都能坚强起来反抗!
哪怕李姨娘与慕雪婵有一丝一毫的相似,林慕果也想尝试着救救她。只是,林慕果并不知道,燕玖嫦是否会相信自己,是否会向她伸出援手!
等到了晚上,林慕果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李姨娘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林吟书的死讯,懦弱的她却忽然像是一头暴怒的母狮,她本在禁足,但是竟然手执尖刀横在自己脖颈上。
她满脸是泪,披头散发,疯妇一般对前来规劝的丫鬟嘶吼:“你们走开,我要去梧桐苑,我要见书儿!”
丫鬟们看那尖刀在李姨娘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知道她的情绪已然失控,并不敢强行阻拦,只得一边后退一边劝道:“姨娘,您千万要冷静,千万不要冲动,三小姐虽然不在了,您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李姨娘摇着头,一句也听不进去:“你们让我出去,我要见书儿,我只想见书儿一面!”说到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不多时,府里的人都惊动了,除了林老太太,就连避世而居的燕玖嫦也匆匆赶来:“你不要做糊涂事,快把刀放下!逝者已逝,难道你想让她死也不能瞑目吗?”
李姨娘却一句也听不进去,手上颤颤巍巍的,脖颈上的刀痕越来越深,刺目的鲜血顺着雪白的皮肉涓涓下流。
林长庚站在五步开外,满眼怒火道:“放肆,就连你也要造反了是不是?快把刀放下,给本官乖乖会院子里去!”说着,他就试着往前走了一步,想顺势将刀夺下来。
没想到李姨娘却猛地将刀在半空中一划,作势要向林长庚砍,刀刃上的血珠甩到林长庚脸上,他只觉温热,同时有一种腥甜的味道弥散开来。他赶忙收住脚步,甚至狠狠往后退了一步:“好好好!你想要怎样都由你!让她去,让她去梧桐苑!”
李姨娘却始终不肯放松警惕,双手握着刀,指着对面跃跃欲试、想要夺刀的丫鬟、仆妇。
李姨娘的院子与梧桐苑并不远,但是这平日里走熟了的青石板路今日却异常艰涩。李姨娘踉踉跄跄前行,好几次都差点扑倒下去,等她跌跌撞撞进了灵堂,亲眼看到飘扬的白幡和黑黢黢的一口棺木,身上的力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干。
“哐当”一声,手里的尖刀掉下去,李姨娘扶着门框便蹲坐在地上:“书儿,我的书儿……书儿……”她手脚并用往前爬,葱白五指高高举着,对着正厅中的那副棺椁,似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噩梦。
她最大的心愿便是等着林长庚开恩,等着林吟书终于能从那四角的天地走出去,等着她穿一身正红,盖着绣了鸳鸯戏水盖头,在礼乐声中,一步一步走出林府、走进花轿,从此夫妻和睦。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打算:她知道吟书从前做了许多错事,最对不起的便是大小姐。她天真的想,等吟书上了花轿,她自己便缴了头发做姑子,青灯古卷,常伴佛前,用自己的后半生为母女两个做过的错事忏悔,为她们母女连个伤害过的人祈福。这样一来,佛祖或许会宽宥她们,纵使百年之后,也不会下地狱的?
可是现在,一切都还没有进行。她不曾缴了头发做姑子、不曾忏悔、不曾祈福,她惶恐的想:吟书会不会得到佛祖的宽宥?会不会下地狱?
“书儿,为娘……为娘……”她话只说了一半,嗓子却被泪堵住了。她深深吸一口气,像是从身周的空气里汲取力量,然后她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那口黑漆棺木狠狠撞了上去!
满地血花。
只是比这满地血花更加灿烂的是李姨娘的笑脸:“书儿……你……你等等为娘……娘陪着你……纵使……下地狱……”
李姨娘死了,李姨娘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空气中那股腥甜更加浓重了,这股气味冲击这大脑,让林慕果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深夜。
那晚,天黑的像是泼墨,但是猩红的光却生生将泼墨的天空撕开一个口子,甚至远远站在村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痛。
林慕果从昏迷中醒来,她手脚并用的往回爬,可是面前有山,山阻隔了她得去路。她不管,用手指扣着山石,一步一步往斜坡顶上爬。斜坡上是她得家,家里起了大火,火中还有她最在乎的人!
“娘——娘——娘——”她声嘶力竭地叫了三声,可是娘再也听不到了。
林慕果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一股难忍的恶心涌上来,她掩着唇,跌跌撞撞跑出门外,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林吟琴一脸关切地跟了出来,她立在门框前,笑容如厅中鲜血一般猩红:“长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被吓着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
林慕果掐住合谷穴强制忍住恶心的感觉,冷冷笑道:“吓着?这话倒是我该问你!怎样,杀人的感觉好不好?亲眼看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变成一具冰冷尸体的感觉好不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午夜梦回,你会不会害怕?”
林吟琴狠狠一咬牙,矢口否认道:“长姐可是吓糊涂了?妹妹怎么可能知道杀人的感觉?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林慕果哼哼笑道:“我有没有乱说你心里明镜一样!若非是你的手笔,她们俩都在禁足,又如何会得知府外的流言蜚语?又如何会得知女儿的死讯?又怎么会一个投缳自尽?一个撞棺身亡?你一片舌头用了两回,便取了两人的性命,当真是狠辣凌厉啊!”
林吟琴骤然被撕破画皮,面上一僵,不自觉微微回头看了一眼灵堂里的林长庚等人,赤红双目道,泫然欲泣:“长姐这舌头才当真是狠辣凌厉,如此罪名也要往我头上赖?非逼着我在三姐姐跟前撞棺明志么?”
林慕果淡淡一笑,不在意道:“你若真有这个心,李姨娘母女也可瞑目了!”说罢,也不再看她,犹自扶着静柳的手离去了。
李姨娘与林吟书的死,就像是一片枯叶落在沉静湖水中,除了表面荡起的那一圈一圈细如蝉翼的涟漪,再没有什么波澜。
林长庚原本以为,随着林吟书死讯传出,承平侯世子大婚那日传出的流言便会随着人亡花落慢慢平息,只是谁不曾想过,左都御史王沛峰竟然会将此事在朝中翻出来,还顺带连累了已被封为郡主的林慕果。
“启禀皇上,林尚书三女失德,在承平侯世子的婚礼上闹出那般没有脸面的事,还将端阳郡主和林尚书幺女牵扯其中,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林长庚恨得几乎想生啖其肉:王沛峰这个老匹夫也实在有些欺人太甚,好似一双眼睛只盯着林家,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在朝堂上闹闹嚷嚷,连累林长庚吃了不少苦头。林长庚弓着身子皱眉深思,光洁的汉白玉地砖上映出他一脸森冷的表情,等王沛峰启奏完毕,他才惶惶拜倒在地:“皇上,那逆女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自是懊悔不已,几日前已经自戕,就连她得生母也在灵堂里撞棺而死,我林家一日之内连折两条人命,皇上……”他语带哽咽,悲痛之色难以名状:“还请皇上看在她知错赴死的份上能够宽宏大量,皇上……”
林长庚伏地痛哭,完全是一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慈父的模样,王沛然却不以为然地冷冷哼道:“林大人也太心急了,逝者已逝,下官就算再不近人情,也断不会恶毒至斯,下官要启奏的是另一件事……”
林长庚一顿,哭声立止,他手指狠狠蜷在一起,深深吸一口气,垂眸不语。
王沛峰就接着道:“林吟书名声已损,正所谓同气连枝,林家其他女儿的声誉已然不全。有道是娶妻娶贤,渊政王爷是我大燕重臣,身名显赫,他的妻子自然要人品贵重、端格有方,至于端阳郡主么……”他稍微顿了顿,翻着眼角觑着昌平帝的脸色,朗声道:“端阳郡主名声受姐妹所累,不宜再加入渊政王府为正妃,请皇上收回成命!”说完,他埋下头去、一揖到底,十分诚恳公瑾的模样。
苏荣琛站在队首,一双眸子低垂,盯着龙书案上绣着的腾云金龙,脸上喜怒皆无,似是高高挂起一般,只是他广袖之下,指节已经微微发白。
昌平帝何尝不想解除这门婚约?苏荣琛功高震主,若是再结一门良缘,只怕声势日显,就连皇位也岌岌可危。他恨不能让苏荣琛一辈子不婚嫁,也省了联姻生子无穷无尽的麻烦。
只是苏荣琛岂是自己能捏扁搓圆的吗?
昌平帝神色一动,将手里的那串青玉缀檀香流苏的佛珠往龙书案上狠狠一拍,冷声道:“放肆!渊政王爷的婚事,岂是你能非议的?”
王沛峰慌忙跪了下去:“皇上息怒,微臣实在是为了王爷着想!凭借林氏名声,断难为王妃之尊,还望皇上三思、王爷慎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