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烨坐在床榻边, 大手紧紧攥着床上躺着的人的柔夷,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他穿了一袭白袍, 一头青丝披散下来,玉面上苍白如纸, 一看便是忧思过度的模样。
“再晚一点,孩子就保不住了。”
大夫收了诊脉的红丝线,一边在纸上匆匆写着药方,一边道, “好在夫人最近每日都喝着安胎药,那安胎药配方高明,牢牢固住了夫人的本元,鄙人再为夫人开几副汤药,夫人喝下去后,再好生将养几天,便无事了。”
韩烨闻言, 神色大动,满心都是难以置信。
萧让一直以为顾熙言腹中的孩子是他的, 那般情况下, 自己心爱的女人怀了别人的孩子, 萧让不对顾熙言腹中的孩子起加害之心已属难得,竟然还每日给顾熙言服着安胎药!?
韩烨觉得可悲又可笑, 他笑着笑着, 眼圈却渐渐红了。
那日在映雪堂中, 他听到顾熙言怀孕的消息的时候,心中妒意滔天,恨不得把萧让的孩子除之而后快, 可是终究是不忍,不忍亲手伤他她一分。
这件事,在萧让面前,他自愧不如。
“孕妇切忌情绪有剧烈波动,头三个月需禁止房事......夫人身子的底子弱得很,若是再有什么差池,只怕以后再孕育子嗣都有困难。”
韩烨望着床上昏睡的美人儿,听着大夫的话,眸中风起云涌,心中思绪万千。
缓缓回过神儿来,只
那厢,有心腹兵吏着甲胄而入,拱手道,“秉世子,三军已驻扎完毕。”
此地乃京西北道地界,名为章台,方才大军正连夜赶往塞北,不料顾熙言突然晕倒,韩烨下令,三军暂时驻扎此地。
韩烨点了点头,“传令下去,在章台修整三日。”
“得令。”齐恕想了想,又道,“只是乌孙首领带着人马在塞北翘首以待,不知在此地耽搁几日,乌孙首领可会......”
韩烨陡然拔高了声音,“那便叫他带着人马来京西北道迎本世子!不过区区丧家之犬,追名逐利之徒,眼下有几分用处罢了!此事派副将姜纨全权理事,不必再来询问!”
韩烨素来性子温润,如此陡然盛怒实属少见,片刻之间,齐恕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忙躬身道,“是!”
等一室之人退去,韩烨才跌坐在床榻旁边的圈椅上,一阵咳嗽溢出喉咙,怎么止都不住,他掩着口鼻咳了许久,才慢慢缓了过来。他微微抬起衣袖,只见雪白锦缎上有一滩暗色的血迹,分外惹眼。
韩烨盯着那片血迹看了半晌,方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白色玉瓶来。不料,那玉瓶倒了半晌,竟是空无一物,韩烨顿了顿,竟是一扬手,把那药瓶远远地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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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木雕花椅上,一身锦袍的男人以手扶额,周身气场凌厉逼人,一张俊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秉侯爷,主母走之前,叫我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侯爷。”石氏上前道。
萧让轻轻抬了手接过那封信来,哑声道,“都退下吧。”
信封里头,足足有三页信纸之多。信纸之上,字迹娴雅娟秀,萧让再熟悉不过了——乃是顾熙言最擅长的簪花小楷。
“萧让,见信如唔。”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一共嫁给你了两次。”
“上一世,也是皇上赐婚,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为你的妻子,和你成了一对怨侣,纠缠半生,有诸多过节。”
“你不喜欢我的骄纵无度,我不喜欢你的冰冷无情。后来,你娶了一房妾室,把她抬成了平妻。曹婉宁生性善于伪装,在你面前故作姿态,背地里却对我多加陷害。你数次听信她的谗言,对我冷眼相向。后来,四皇子和太子开战,你出征之后,曹氏更加肆无忌惮,将我关入柴房之中,虐杀我心腹,当时,顾家满门已灭,我已无骨肉至亲,只有你这个丈夫可以依靠——我被她欺凌侮辱的时候,也曾想过向你求救,望你念及一丝情分,救我于水火之中,可是一封封信寄出去了,如同石沉大海。我掰着指头数着日子,一天又一天,你终究没有一封回信。再后来,我撑不住了,我病的形容枯槁,心神俱灭,身边心腹亦死伤散尽。终于,起义军攻城那日,我被乱军一刀捅在心口,成为了刀下一缕孤魂。”
“萧让,你读到此处,是否觉得难以置信?说来可笑,这些事情似是太过久远,我提笔写下的时候,竟然也有恍然如梦之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经历过这些事情,亦或是南柯一梦而已。”
“可那些苦和痛都是真的。”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竟是又回到了这具身体里。这一世,我暗自筹谋,谨言慎行,终于,那些仇家一个个不在了。你对我的包容和爱,也让我一点点放下心中所有戒备,甚至生出了和你平安喜乐,共度百年的想法。我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可以免于苦难,免于战乱,再也不要像上一世那样,和你冤冤相对。可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了。”
“我没想到,令我们不复当初的,竟然是彼此之间的不信任。当我身在韩烨营中,满心都牵挂着你,日日夜夜想着如何奔向你的时候,你却在质疑我的不忠,你却在质疑我腹中孩子的姓氏。你看呀,重活一世,你依然不信我。”
“子不语怪力乱神,之前我顾虑良多,没有告诉你这些事情,是怕你不理解、不相信。可是现在,我决定把这些事情都亲口告诉你——既然不能相知相守,不如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萧让,我们和离吧。愿你相离之后,再娶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女。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以后山长水阔,再不相见。”
薄如蝉翼的信纸上,晕开一朵朵墨痕,似是在信纸上绽放出了一朵朵黑色的花朵,最后一段话已经被水渍晕染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貌,足以见写信之人的满怀悲痛之情。
萧让望着手中信纸呆了许久,俊眼修眉间凝结的冰霜逐渐化为一片愁云惨淡。
一室寂静,所有的嘈杂的声音仿佛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他沉寂而无力的呼吸声。
这个故事,和那天在暴室之中韩烨说的如出一辙。可是听她亲笔写出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原来,两人刚刚成婚的时候,顾熙言对他的疏离和防备都另有隐情,那是上一世他伤他她至深所留下的后遗症。
原来,那日翠微亭中,顾熙言喝的酩酊大醉,脱口而出“曹氏,你鸠占鹊巢,霸占我夫君,该妄图毒杀我”的话并非梦呓之语,而是确有其事。
原来,那日演武堂中,顾熙言亲手写下的韦从实、裴狄、李余、李慎思四人的名字,也并非凶兽托梦那么简单,而是她故意为之,好叫他早早的防备韩烨。
原来,顾熙言早早地识破了史敬原的真面目,出嫁前便和他一道两断了,他们此生并无任何瓜葛。
心中的迷雾疑团瞬间解开,往日点点滴滴,此时皆浮上心头,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她爱他的时候,他未曾察觉。她想他的时候,他亦不知道。
他以为的她勾结韩烨,实际上却是她用心良苦,为他筹谋。
上一世他对她那样冷漠,这一世她该是鼓起了多大勇气,才和他重归于好,坦诚以对?
她下了决心,想和他安稳美满的度过下半生。而他呢?他把她的真心弃之如敝履,把她的真心亲自伤了一次又一次。
萧让竟有如梦初醒之感,只是,这梦醒的有点晚了。
外头突兀响起一阵敲门声,侍卫流云高声道,“秉侯爷,军中急报,于京西北道发现了四皇子军驻扎的踪迹。”
男人阖目养神许久,方才睁开一双深邃的眼眸,他抓着椅子的扶手缓缓起身,俊脸上已经掩下哀痛和悔恨,变成了一派晦暗的平静,他缓缓道,“即刻发兵,前往京西北道。”
......
六月十三,月氏国突兀举兵,犯大燕边境,烧杀抢掠百姓。
六月十八,宜祭祀。三千太学生长跪于禁廷含光门前一日一夜,上书求成安帝下旨,令四皇子和太子停战议和,齐力镇压月氏。
六月十九,满朝文官长跪于紫宸殿前,翰林掌院胡文忠曰“安内必先攘外”,死谏成安帝。
六月二十,成安帝于病榻上亲拟圣旨,令出禁廷,曰“犯我大燕者,虽远必诛。命平阳侯与四皇子余部止战,议和于京西北道章台郡,共商镇压月氏之大计。”
.......
章台,大营。
韩烨接了军报,细细看了两眼,嗤笑道,“这圣旨,只怕是非接不可了。”
齐恕拱手道,“世子料事如神,太子、平阳侯爷皆已接了圣旨。就连.....四殿下也接了圣旨。”
韩烨笑了笑,“太子李琮素有仁义之名,一向爱惜羽毛,自然不会有违圣意。如今三千太学生和满朝文官苦苦相逼,此圣旨若是不接,只怕将来四殿下位登大宝,也会被文人执笔的青史所累。”
武将手中的刀剑,向来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利落的很。可文人手中的纸笔,却比刀刃还要锋利上三分——妙手著文章,巨椽传千古。那可是杀人不见血的东西。
“罢,本世子便在此地等着萧让,与其会上一会。”
齐恕闻言,拱手道,“世子可是诚心议和?那乌孙首领已经密行到京西北道数百里之外,若被太子的人发现其行踪,只怕会有通敌之嫌,是否叫姜纨暂时搁置接应之事?”
韩烨道,“不必。区区议和,不过是堵住悠悠众口的暂缓之计,皇上是这么想的,太子是这么想的,萧让也是这么想的。月氏要打,四皇子和太子更要打,这章台一会,不过是做足了表面功夫,等着看谁先安耐不住出手罢了。”
齐恕听了,豁然开朗道,“属下领命!”
忽然,内室里有人声传来,韩烨闻声,立刻将军报往齐恕怀中一扔,挑开帘子便进了内室。
只见丫鬟碧云正扶着顾熙言的身子缓缓坐起,她满面苍白,樱唇上没有一丝的血色,望见韩烨匆匆而入,带着泪音儿道,“玄哥,孩子.....”
韩烨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坐在床榻便,紧紧拉着她的手道,“熙儿放心,孩子好好地,没有一丝一毫的差池。熙儿好好养身子,等身子好了,无论你想去哪儿、无论你想做什么,玄哥都答应你。”
顾熙言听了这话,心中的一颗石头才落了地,她伸出手轻轻抚上小腹,眼中有泪水纷纷而落。
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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