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葛神山赞普大寿, 中原使者携礼来贺。
队伍里还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六公主,生性活泼爱笑,很得众人喜爱。
原本女子不该抛头露面, 但这位六公主可不一般哪,她出生时百花盛开,帝心甚悦, 当场赐号天下昭乐, 连梁皇后正宫所出的长公主都比不得这待遇。
原本那古葛王子前来求亲, 对中原公主很是不屑,是想随意走个过场,哪里知道六公主当堂叱喝他小看中原女子,欲要与他比武一场。
结果自然是三脚猫功夫的六公主输了, 但古葛王子也对六公主刮目相看,认为她是个奇女子。
俩人便结交起来, 古葛王子更是被六公主当街救卖身女的风姿所倾倒, 扬言非卿不娶。
本来至此,也是美事一桩, 可到了赐婚当日,六公主才错愕道,她对王子无意。
可是她跟古葛王子走得太近, 又是游湖,又是钓鱼,还当街解救卖身葬父女, 人人都以为两姓好事将近, 六公主若是不嫁,岂非世人都认为天家女儿生性浪荡,未婚便与男子厮混?
那其余的公主们日后还怎么择驸马?
为了自家公主着想, 嫔妃们日夜吹枕头风,要送六公主去神山和亲,免得她做事出格,玷污女儿们的声名。
六公主自然不肯,她只是交个朋友,哪里值当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再说那神山,不但路途遥远,气候吃食也难养人,她乃天家公主,凭什么要千里迢迢去受罪?
那么多公主,怎么偏要她牺牲?
不嫁!就是不嫁!
六公主犯了犟脾气,绝食相逼,天子不得不重新考虑和亲人选,此时梁皇后早就去世,仅仅留下病弱的长女,有医师断言,长公主药石无医,要他准备后事。天子对梁皇后无感,梁家从龙有功,可他们实在放肆,总是以此挟持天子,威逼朝政。
天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长女派去和亲,断绝外戚血脉,等长女死在神山,不管是发兵还是镇压,他都有充足的理由。
于是长公主就替六公主远嫁塞外。
众大臣虽然认为天子偏心六公主太过,有意苛责梁皇后之女,但一看那古葛王子,英俊勇猛,似乎也不失为良配。
事情到此,差强人意,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但是——
这回轮到古葛王子他不愿意啊!
他属意的本就是六公主,结果被塞了个活不了多少年的长公主,脸色难看至极,当着众臣的面改口,说这次是给他父王求亲,不是他!
满朝哗然。
那老赞普都七十多岁了,还娶亲?
老赞普有原配,长公主嫁出去就是平妻!
换人这事,又是闹得满城风雨,压都压不住了,天家丢不起这个脸,捏和鼻子认了,跟赶人似的,匆匆忙忙就送了长公主出嫁。
六公主心有愧疚,尽管她并不觉得这件事跟她有何关系,但长公主的确被牵连了,因此这一次出使神山,她软磨硬泡了天子好几个月,总算跟上了队伍。六公主带来了不少金银珠宝,全是从她私库出的,当做安抚长公主的情谊,她自以为是仁至义尽,全了姐妹情分。
车队刚启程,他们就远远听说大食来犯,神山岌岌可危。
六公主忧虑地说,“大姐姐怎么办啊,她那身子,跑一步喘一口,万一被那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住,如何能抵挡得住……”
使臣吓得饼子都没咽下去,连忙道,“长公主吉人天相!不会出事的!”
六公主也太心急口快了,她想到这里是情有可原,可她说出来,倒像是笃定长公主会被士兵玷污似的!
这就是天家姐妹吗?
使臣心里有点发寒,有意跟六公主拉开距离,六公主多年来直来直去惯了,并不知道使臣心思,照旧表达她对长姐的担忧。
又过些时日,车队被一队流民洗劫了大半,六公主气得面红耳赤的,“什么人啊,那么脏的手也敢动本公主!”
见多识广的使臣认出来,这是趾高气扬的大食人,怎么被逼得如此狼狈?
难道神山赢了?
确实是大胜。
神山迎来了新王。
传闻新王出生神异,被懦夫抛弃,后命不该绝,被白虎收养,又得僧侣启蒙,这才重回了神山,也夺回了他本该拥有的国土。
六公主听得津津有味,问过路的商人,“然后呢?然后呢?”
商人笑道,“然后哪,这位年轻的赞普当然得到了一切,抱得美人归喽!”
“美人?他娶亲了?你不是说他才十八岁吗?还没弱冠呢,怎么这么着急?”
六公主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哎哟,姑娘,十八岁了,在古葛,早该生一窝崽崽了。”
商人拍着掌。
六公主咳了声,“什么姑娘,我是公子啊,你没长眼啊!”
她还挺了挺胸。
商人有些无语。
就是鄙人长了眼才知道的啊。
商人走南闯北,早就看穿六公主那蹩脚的装扮,不是贴两道胡子,就能掩盖那股流露出来的娇态,哪家男儿还用胭脂水粉,皮肤嫩得出水,手指没有一点薄茧的?您好歹把一张脸给擦黑,那弯弯的柳叶眉跟樱桃小嘴,脸盘比雪还干净,怎么着也跟男的扯不上边吧?
商人只想讨口水喝,也不戳穿她,闻言附和了几句。
“对,对,公子,是鄙人失言了,再说那古葛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遗风,老赞普的小妻子,那可是天家的公主,明珠般光耀,新王怎么可能让她独守空闺呢。”
商人感叹道,“新王对这位天家公主,倒是全心全意,老赞普的妻妾他半个没要,全都送走,独留那公主在白宫红殿里,据说还给修了一座绝无仅有的冬宫呢,赞普只怕远嫁的公主受不得神山的寒。”
六公主自言自语,“如此说来,倒是为大姐姐找了一番好姻缘,她还得谢我呢。”
商人:“……?!”
使臣脸色发青,强笑着送走了商人,随后就对六公主道,“殿下,您这张嘴啊,真的要收一收啊。”
什么都敢说,他们想要隐藏身份难上加难。
这要不是六公主突发善心,要救那些流民跟商旅,他们也不至于被洗劫,如今为了凑贺礼,他们不得不在原地等了一阵子,本来大半年就能抵达古葛神山,被六公主时不时救济打断,他们硬是拖了快两年!
要是平常也就罢了,可队伍里还有个六公主,风华正茂的待嫁年纪,他们哪敢过多耽搁,可偏偏这姑奶奶不以为然,让大家都身心疲惫。
“霍大人,你什么意思啊,我长嘴了还不能说的啊。”
使臣嘴角抽动,是,长嘴您当然可以说,但您一说就有人倒霉,还不如不说,先前的长公主不就是被您坑到了泥潭里去?
好在有个痴情的新王,不然长公主真是没几天活头了。
经过两年多时间,众人再也不觉得六公主活泼伶俐了。
有她的地方,总会有事儿,平时他们觉得很活,人生有滋有味,但吃了两年的奔波跟风沙,他们只想给新王祝贺,再打探点消息就快点归家,也不想陪六公主玩什么沙漠神盗劫富济贫的把戏了。
在车队齐心协力无视六公主的信仰下,这次他们仅用了一个月就抵达了神山。
使臣霍拒波是最吃惊的。
这是他第二次出使古葛神山。
记忆里的神山,极热,极寒,每张脸都是黝黑的,风中飘着牛羊粪腥,仿佛天穹也是灰蒙蒙。
可你看看如今——
天表清旷,雪山巍峨,那皑皑峰顶处,白宫红殿若隐若现,五彩祭马在风里诵经,从山巅一直蜿蜒到山麓,半山腰回荡着僧人的真言。他们远远就闻到了一股酥油的浓烈味道,像是误入了某处佛国。
今日是一年一次的吉日,转神山,朝圣湖,男女都要参与其中,本来是个随性的传统,由于赞普的重视,便显得格外不同。
神山外的人们亦是慕名而来,求得神灵显圣,庇佑后代。
无论是大臣、僧侣、平民,无论是绸缎、皮面、氆氇,无论是巴珠、念珠、石珠,在这一日,人们放下了权位与财富,因为朴素的心愿而同聚一地,他们朝圣神灵,谈天说笑,仿佛多年未见的挚友。
六公主被震撼到了。
她以为的贫瘠苦寒之地,竟是这般模样吗?
他们不远处就是白象泉,人们崇拜的圣湖,六公主是个闲不住的,好奇扒开人群,远远就瞧见了好几座高耸的石堆,离他们最近的,则是站了一对年轻的夫妻。
男人硬朗雄俊,厚实沉暗的羊羔皮袍,领襟、袖口、尾摆都嵌着一圈华贵黑绒,胸廓撑起一只异样精巧的纯金佛龛,六公主率先看到,却是他那与常人不同的发色,宛若磅礴雄浑的雪河,却像年少的孩童,用五彩绳扎了个圆滚滚的小揪揪。
她不禁轻笑起来。
男人完全没在意到那一声突兀的笑,他抵着刻刀,正飞快雕着石块,碎屑飞溅后,露出了小象的身躯线条,旁边的小孩都踮着脚尖看。等到小象雕琢出了眼睛,活溜溜瞧着世间百态,他又将小象温柔递给了妻子。
六公主的笑容僵在原地。
那妻子梳着俏俏的黑亮小辫,发间穿插着金银松石跟石榴红的珊瑚串儿,彩珠刺绣的长裙,腰间缀着一根丝织花带,她欣喜雀跃抓起了小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从袋子里沾了一抹红彩,均匀抹在小石象的身上,交还给男人。
男人严肃漆黑的脸庞流露出罕见笑意,他捧起妻子的手,将那一头红色小象,放在玛尼堆的至高处。
他低沉厚涩道,“愿神山圣湖庇佑,我妻岁岁朝朝长命康宁,日日夜夜如意无忧,永不要教她离开我的身畔。”
般弱故意闹他,“虎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说不定还反着来呢。”
赞普丈夫原本还是一副沉厚冷肃的庄重模样,被她气到破功,严厉斥责,“不准胡说!”
般弱只是随便逗他,但对方对她的寿命颇为在意,也没有兴致陪她闲逛,抱着她就返回王宫,他行色匆匆,自然发觉不了身后一群公主使臣。
众人却很错愕。
“那是……长公主殿下?还有新赞普白玛降措?”
他们长了眼睛,当然不会认为长公主跟野男人出来约会,尤其旁人还一脸敬畏,那么对方只能是古葛神圣的新王了。
有人低声议论。
“这赞普比古葛王子更有雄风,难怪能击退大食。”
“长公主看起来气色不错,在这里应该得到了很好的修养。”
“霍老,我们什么时候进宫觐见?”
众人都有些风尘仆仆,为了避免再次被洗劫,他们伪装成了商队,不宜大张旗鼓摆起出使的派头。
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当日求见。
良辰吉日,客人远道而来,神山就算再不欢迎外客,也不会冷遇他们吧?但是很不巧,神山之主今日被般弱一句戏言气得不轻,脸色冷得能刮冰,没说几句,众使者被安置在大臣闲居的房子,还是混住的。
他们大老爷们没什么,可公主跟婢女怎么能跟他们一起,便请求隔开。
传话的人很不耐烦,“这些女的不都是你们的妻妾吗,怎么还要分开住?你们事怎么这么多?”
众人赔着笑。
六公主却受不得这种气,揪开胡须,扯开发带,头发如瀑布般垂下,傲然道,“你们看好了,我乃上国六公主,不是他们的妻妾!狗眼看人低!让你们的王来见我!”
传话小哥:“?”
这啥玩意儿这是?
区区公主,就敢对他们的王指手画脚,谁给她的底气?
六公主以及使臣如愿以偿见到了新赞普,他披了一身很厚实的血红色氆氇,左耳戴着纳龙,明明是白象泉湖畔的敦厚男人,到了王宫里,他古铜色的筋骨笼罩了威严的气度,纵然是口音厚重浓烈,但官话说得比他们还有味道!
“你是六公主?”
六公主昂首挺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
男人眼神一变,“就是你让我阿妻替嫁?”
众人暗道,坏了!
果然——
年轻赞普双瞳幽深,声如雷霆,“带下去!关起来!那六公主,不用喂东西,让她绝食!”
众人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又咽了下去。
会说汉文的赞普真的可怕,他好像还对中原文化了若指掌,他们一点小心思都瞒不过对方!
六公主曾经绝食相逼,誓不和亲,若是那些世家公子,可能很欣赏公主这番气节,但他们在官场泡了几年,对小姑娘这种拙劣威胁手段心知肚明,没想到赞普远在古葛,竟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般弱当然没想过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吃亏不是她的风格。
要知道她生母梁皇后,曾经可是富甲天下的皇商,当时的五皇子不顾天下礼俗,执意求娶为妻,受到不少非议,梁家为了回报姑爷,耗尽家财替他打点各路人马,最后五皇子一朝化龙,梁皇后也母仪天下。
但五皇子也变了。
跟朕共患难可以,跟朕共富贵不行!
他开始嫌弃岳家铜臭味重,嫌弃梁皇后精明市侩,逼得发妻郁郁而终,长女也受了暗害,常年卧病在榻。可笑的是,间接毒害长公主的,却是六公主!
当时有人要借吃食向六公主下手,六公主早慧,就借花献佛,将那一块沾毒的糕点给了长公主,后者还以为姐妹情深呢,毫不怀疑吃了下去,虽然长公主被太医抢救了回来,也落下了终身的病根。
长公主呕血呕得昏天暗地,六公主只被天子不轻不重训了几句,要她以后不准开姐妹玩笑。
然后就轻飘飘揭过了。
般弱可没有替这个妹妹兜底擦屁股的习惯,她有时闲得无聊,就把她在宫中的生活说给男人听,包括替嫁的原因,也说得清清楚楚。
毕竟这六公主跟古葛王子是好事多磨,按照原本的轨迹,她这一次来古葛神山,看到的将会是被老赞普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长公主,为了给长姐出头,她又是输出言论,又是输出她那三角猫功夫,引得神山上下为她惊叹不已。
古葛王子思想的火苗被她点燃了,决定推翻他爹的统治,跟六公主携起手来,共建新神山。六公主在经过一番你追我赶后,也成为了新任赞普的妻子,传播文化,美名远扬。
至于替嫁长公主?
哦,那只是六公主传一个对照小插曲,早就死了。
现在这六公主果真跑到她地盘来了,不好好招待下,都难以表示她女主人的热情呢!
六公主第二天就饿得受不了了,大喊大叫,还甩了送饭的耳光。
众人被她连累,没收了一日一顿的晚饭。
霍拒波苦笑不已,扶着墙再度坐下。他就知道,昔日的恶果,今日的下场,若不是六公主闹着要来,他们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使者们被关了两年,再次见到天光时,都有些不可置信。
“长公主……不,赞普尊者是要放我们回去了吗?”
依然是白宫红殿,依然是雄伟赞普,他古铜色的胸膛多了一抹柔顺的乌黑,长公主笑吟吟看着他们,“还要诸位,应我三件事,我才能放你们回去。当然,你们要错开回去,留一批给我们轮流当人质,若下次你们不来交换了,他们也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第一件事,不收拾个六公主都对不起她长姐的威严。
般弱拍了拍掌,女奴奉上一把精美匕首,般弱温柔道,“好妹妹,告诉我,当初是你用哪一只手勾搭古葛王子的肩膀,以致于让他情根深种,非你不娶。你可别说你没干过,那么多双眼睛都瞧着呢。”
古葛王子早被男人料理干净了,就差六公主这家了。
六公主被暗不见天关了两年,又经历了惨无人道的绝食,早就不是当初傲气的模样,她有些发颤,“你,你想干什么?”
“我这个人呢,姐妹情深早就死掉了,当初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受到牵连,嫁给一个能当我祖父的男人。喏,你挑个左右,砍了当初那惹事的手,我的气儿呀,也就顺了,自然放你回去,绝不二话。”
惨痛已经发生,要她当没看见,那不可能,般弱又没有兴致把女主剁成肉泥,只好让六公主亲自上阵血债血偿了。
况且天子用梁家的钱养着后宫,毫不客气地说,这六公主还是被她梁家的奶水奶大的呢,她害她短命,害她替嫁,害她惨死异乡永不能归国,要她一只手掌怎么啦?
连小命都留着,很划算好不好啦!
六公主恐惧大叫,“不!我不断手!你,你懦弱不敢反抗父皇,关我什么事。”
般弱懒得跟她掰扯,你生母早死,你家钱财都被要走,你爹一堆女儿还厌你,你除了死,还能不嫁?
天真过头,那就不是美人,是蠢货了。
“把她带下去,再关个两年,到她愿意偿还为止,一直不愿意,那就关到死吧,对了,这次连水也不要给。”
六公主疯了,“白般弱!你疯了是不是!你敢扣押我!父皇,父皇不会放过你的!”
般弱冲她笑,“我不姓白,我姓梁,靠我梁家钱财开路的男人,迟早有一日,会再度被梁家踩在脚底,到时候你看他放不过我,还是我不放过他。”
长公主大发神威,回到冬宫就萎了。
骂人也是个力气活儿!
“以后,不准再管那女人了!”
年轻赞普见她耗损心神,又气又心疼,偏偏舍不得骂狠她。
般弱昂起小脖子,“生命不止,战斗不息,他白家敢拿我梁家当垫脚石,我非顶烂他们的脚心不可!”
长公主说到做到,驷马难追。
九年后,天下改了梁姓。
而六公主再也受不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抠搜发臭的饭菜,她凄惨自断一臂,双眼怨毒看着般弱,“我赔你一臂,这总可以吧?!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都不知被关了多久,根本没有人来救她,六公主对世间的一切充满怨恨。
般弱都快把这人忘了,挥了挥手,让她自便。
六公主忍气吞声,跟着归国的车队回去,她内心涌动着复仇的火焰,踉踉跄跄回到国中,遇到了同样被流放的天子以及嫔妃。
父女俩错愕对视。
下一刻,那苍老蹒跚的男人就激动叫了起来,“官爷,官爷,这是六公主,我的掌上明珠啊,她很值钱的,你们要不要啊,我是她父亲,我可以做主卖给你们当洗脚婢的!”
她骤感绝望,栽倒在地。
什么大仇得报,什么天家尊贵,什么如意佳婿……这一刻都离她远去。
般弱用一手烂牌打赢了替嫁苦情剧本,高兴地给自己奖励一座巨豪华的酥山。
然后她又双叒叕病倒了。
她口鼻闷闷的,被人一根粗糙滚烫的手指强势撬开了嘴,她不太敏感的舌尖都感受到了那一层粗砺的厚茧,紧接着就滑入一抹温热的液体。
又是这个味儿!!!
像是生锈多年的铁片,呛得能死妖精的好不好!!!
般弱舌头抗拒推动,拒绝进食。
对方顿了顿,连手指也不抽回去,就扣压在她的喉咙旁,随后俯下腰来,双唇紧贴,舌尖有力地卷起了她的舌根,般弱哪里受得了这种,喉咙剧烈吞咽,险些连那根手指都吞了下去,强烈的入侵感让她呛出了眼泪。
般弱痛苦睁眼,男人飞快抽回手指,她一把拽住,果然见手指头割开了一个血口,滋啦滋啦冒着红珠,很快凝成了一条小血河淌入掌心纹路。
“你干什么啊!”她气得直骂,“我生病了你不会让人熬药吗,你喂血有屁用啊!歪门邪道!”
等等!
该不会每次她生病这人都放血喂她吧?!
般弱越想越有可能,气急败坏,“你把袍子脱了我看看!”
因为她身体的缘故,他们夫妻生活少得可怜,难得来一次,般弱被他那血蜜蜡的大胸肌迷得七荤八素,哪里还记得多余的细节。
男人往后一步,坚定摇头。
“那我死了。”
般弱直挺挺躺下。
小样,还治不了你!
比她小两岁的白玛降措立即被坏心眼的拿捏了,他焦急扑到床前。
“别死!别死!给你看!”
白玛降措丢开貂皮披肩,手忙脚乱拆了胯间长刀跟金丝缎腰带,因为太焦急了,他袖子被连串的珠玉缠住了,男人用牙撕咬,那珠子噼里啪啦溅了一地,连牛皮靴也笨拙脱开,露出宽厚脚掌,除了扎发的彩绳跟耳环纳龙,从头到脚撸得干干净净。
般弱只看一眼,就用手挡住了脸。
草。
这是要她死得更快啊。
这大家伙腋温高,冬日随时随地发散热气,只见那血蜜色的肌肤蒸发汗液,冒出丝丝缕缕的乳白色雾气。
就像是被火点着似的。
暗红的蜜枣咬着一枚金环,也许是被人经常盘玩的缘故,金环色泽细腻光润,仿佛涂了一层亮亮的酥油,般弱还烧着呢,不敢多看,往他两臂瞅了瞅,也没有伤痕。她又从小腿瞥过,线条粗犷凌厉,到了膝盖之上,伤痕就难以掩饰了。
那强劲的腿根里,纵横一道又一道血痕,都是又深又红的,新伤口则是条条粉龙盘踞,般弱怀疑他强行抠了疤,不然怎么能脱落得这么快。
她偶尔碰触到,只觉得糙糙的,又很快被移开了手掌。
尤其是最近几年,这头黑牦牛闷声不吭的,都是从后面扶着她,难怪她没发现这腿侧的伤口!
“以后不准再用血喂我!”
般弱转开了眼。
要命,她喉咙里的血都烫了起来,四肢百骸要融化掉了。
哪有人用这块地方放血的,一点都不文雅!
白玛降措小心翼翼环住她,“那你……不死了吗?”
般弱被他抱了一会儿,身体热得飙汗,黏黏糊糊睡了过去。
闹了一阵,她出了汗,反而舒服多了。
整整半个月,般弱睡得骨头都散了,她朦朦胧胧撑开眼皮,幔帐透着风,光影似晕开的油彩,在面颊流动,耳边是野兽的嘶嚎,庞大的黑影跪伏在她脚边,古铜色镀金的背脊跟猫儿一样高高拱起,金环动荡不已。
般弱足足呆滞了半刻。
她果断闭眼,继续装睡。
等完活了,男人做贼心虚,匆匆给她擦拭,随后卧在她身边,将她紧紧揽住,喉咙兽类般咕哝着,溢出一声餍足的叹息。
般弱刚来的时候,预测这一具身体活不到五年,然后她活了五年又五年。
直到她四十五岁,大限将至。
般弱对丈夫弟弟说,“我快死了,你想要就告诉我,我们最后多来几次。”
别老搞得好像偷情似的,害得她装睡装得骨头都硬了。
说完,她疑惑看了看对方。
般弱每回生病,男人都被她吓得半死,不管她愿不愿意,偷偷给她灌自己的血,被发现了还谎称是羊血牛血,但这一次,男人仅是沉默片刻,竟很平静地问她,“是时辰到了吗?你要走了吗?”
般弱摸他额头,“你是不是生病啦?”
他任由她摸。
权势如日中天的赞普,也如烈油繁锦般华耀,黑色镀金高领紧扣喉结,他胸前除了供养一只月巴墨佛的纯金玛瑙嘎乌之外,又多了一圈昏黄而不规则的嘎巴拉念珠,日光浮动过身,尘埃也如金粉般映着他浅蘸琥珀的瞳仁。
那一头天生白发蓄得很长了,因为般弱喜爱,他也不嫌麻烦留到了腰后,大多数都是散着的,两边编着细长雪辫,束起弯月玛瑙金环,如同天山坠月,为蓬勃硬朗的面貌增添一份清冷的神性。
白玛降措摇了摇头,他粗厚手掌捂住了她的手背。
“我没有生病,神山告诉我,你的确要走了,我的血再多,也阻止不了你的死亡。阿妻,抱歉,这次我无能为力。”
他只是一个血肉之躯,不是随心所欲的神明,他掌控不了她的生命。
尽管已经提早五年知道结局,事情来临这一日,他仍然感到焦躁烦闷,只是在妻子面前,他不得不压下这种暴怒。
般弱:“?!”
完了完了果然烧傻了都说胡话了!
般弱拉起他,往外面走去,“我觉得比起我,你更该看大夫!”
男人伸展长臂,从后面抱住般弱的腰臀,双手交叠,垂落在她的腿边,他整张脸埋进她的腰窝,浓重的古葛语呢喃道,“这一世太短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说什么?”
般弱依稀听懂几个古葛语,连在一起她就不知道意思了。
“我说——”
白发赞普仰起了脸,流露出了小犬儿的哀求神色。
“阿妻,跟我结契,我们约定来生,好吗?”
般弱低下头,望着他。
就在白玛降措等得绝望,他以为她不再开口之际,她手指揉了揉他的脑袋,“在一起快二十五年了你还不腻啊……好的吧,那我们约定来生。”
阿妻头疼嘟囔,“真拿你没办法呀。”
白玛降措笑着哭起来。
那一夜,白宫红殿燃了千盏酥油灯,乳白色的羊奶酥油飘散着淡淡的奶香,又混入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们割破掌心,指尖紧扣。
赞普紧紧抵着公主的额心,口鼻热气颠沛。
“我们不忘前尘。”
“我们约定来生。”
“你要……记得回家的路,记得我胸前的金环。”
在莲花开败的这夜,他们窃窃私语,说着神明也含羞的情话。
“那我走啦,虎哥,坚强点,别哭鼻子。”
般弱亲他黝黑的脸颊,唤他乳名。
白玛降措仍如少年时臊红了脸。
“虎哥,下次早点来找我玩儿!”
公主在他怀中永远熟睡。
他终是泪如雨下。
答允她。
“好。”
前世今生纵横交错,他原来的面目已模糊不清,连他都辨认不了。
他究竟是多疑冷血的帝王燕弱衣?
是强势傲慢的军校生猞拜罗?
还是这片神山雪域里痛失爱人的王?
他记不起九重天的钧天弱衣清醒时是什么模样。
白玛降措取下自己绛红色的氆氇,裹住了这一朵凋零的莲花,踏着夜雪,往神山深处走去。
“神山,我来赴约。”
男人赤血流淌,掷地有声。
“我答应你,我愿永入神山,庇佑你我子民千年万年!”
以神的誓约,获得永生,再等你归来。
公主火葬那一日,白玛降措摘了朵藏波罗花,放她手心,她说喜欢它孤傲,长在高山之巅,傍石而生,又艳丽又粗犷。
她还说他就像一株高傲绝尘的藏波罗花,就是有点黑。
哪有男人像花的。
而且男人黑了才俊。
白玛降措吻她冰冷眼皮,直到沾染了他的炙热,他才缓缓起身,倾倒酥油。火舌舔舐着公主的裙摆,像是他的半生爱恨都已落幕。
他生在莽荒,又长在雪域,骨子里是腥膻的,回荡着马蹄与弓箭的声响,并不喜欢过多的伤情,但他此刻落寞得无法自抑。
公主走后,白宫红殿便只剩了他一人,光影仿佛也褪了色。
他起先很想她,总是问及旁人关于她的事情,穿什么样的衣裳,吃什么样的食物,后来人们苍老,也记不住事了,他就不再问了。
每夜,白玛降措会为爱人续起一盏酥油灯,昼夜供奉不息。
哥哥多吉也老了,它喘着粗气爬上了神山,像是怕弟弟被野兽叼走一样,尾巴把他圈了圈,再趴下去,眯着眼休憩。
山麓,人声鼎沸,又是一年的转神山,新面孔蓬勃年轻。
山顶,经幡飘动,血红色氆氇猎猎飞舞,白玛降措枕着哥哥雪白粗硬的茸毛,半张脸连带松石耳坠都被灿光淹没。
“哥哥,你说她会不会不认得回来的路?”
“哥哥,她会不会骗我?”
哥哥多吉刚眯一会,就被他叨醒,低沉咕哝了声,肉爪子拍了过去。
臭小子!当情郎的要有耐心!
咋咋呼呼最讨厌了!
白玛降措被拍了个结结实实,痛感也是真实的,他反而前所未有安定下来。
那就说好了,谁都不能反悔。
我守着神山与我们的今世,等一朵藏波罗花的疏阔天穹,等你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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