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极了!”
姻缘夫人挥毫落纸, 顾不得伤势,如痴如醉沉浸其中。
心如坚冰,爱似毒火。
那么多对男女, 端着的,哭着的, 假正经的,饿极了的, 人间红尘欲色浓厚, 独独缺了那么一点酣畅淋漓力透纸背的腥膻爱恨。
忽然眼前滑开一道银亮,姻缘夫人心神失守,被射中了右肩,手臂登时软绵绵发作疼痛,笔尖从交缠的身体滑落, 晕开一笔浓墨。姻缘夫人见画作被毁, 气得柳眉倒竖,“好你个小骚蹄子,给脸不要脸——”
“咻咻!”
又是两针飞起,破了姻缘夫人颈肩穴位。
她骇然摔倒, “玉袖神功?你不是被封了真气, 怎会?!”
般弱半浸在水中, 裙摆被胡乱撩到腰间,她攀着沈辟寒的双肩,肘臂微微发颤,甩了一句逼格满满的话, “死人是不需要知道真相的,你说呢,沈辟寒?”
也不想想, 那么多高手,为什么只有她是特殊的二小姐?
她是沈辟寒的贴身死士!
无论是剑法还是身法,她功法修行跟沈辟寒同出一派,她的偷天换日功便是为他力竭之际准备的杀招!
般弱这一身真气,借着痛吻宣泄,全渡到了他身上!
也怪姻缘夫人太过自信,没有封了般弱的真气,让她有机会施展偷天换日功,颠倒了猎人与猎物的地位。
沈辟寒没有看她,悬瀑如白虹,暴力冲击着他的腰背伤痕。
“——死!!!”
天悬白练为剑,万丈狂澜飞电斩向姻缘夫人。
“轰!!!”
参天巨树拦腰截断,岩石崩塌,水淹岸头。
姻缘夫人那一身水红色绣衣四分五裂,露出了内里破了半边的小软甲,她惊怒不已,又透着忌惮之色。
般弱咽了口唾沫。
妈呀!真可怕!
般弱哪里还敢在这里多待,趁着沈辟寒将姻缘夫人碎尸万段,她提起裙摆就跑。
生怕自己也被分尸。
匆忙之间,般弱头脑清醒,还不忘捞走沈辟寒的银蟒箭衣,她就不信那么矜持傲慢的家伙,会允许自己光着身子跑出去!
能拖一阵是一阵!
“啪叽!”
她的裙摆被钉住了,般弱死活扯不过来。
她不耐烦回头。
湿漉漉的宽大脚掌踩在她的裙摆,亵裤紧贴着强劲肌肉,往下滴着水。沈辟寒如一条初初出水的银白蛟龙,整个人都雾蒙蒙散着光,发冠早就碎了,黑发水流似地淌在胸腹沟壑,却难掩那一笔笔讨债的猩红。
“温般弱,你以为你跑得掉?你说的,杀你之前,要这女人陪葬。”
嘭的一声,姻缘夫人死不瞑目的头颅砸在般弱脚边。
她眉头狂跳。
好歹也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儿,沈辟寒竟如宰猪狗。
他从血齿里,一字一字地说。
“现,在,我,要,你,狗,命。”
般弱垂死挣扎,“少庄主,我也说了,我那是迫不得已的呀!而且,要不是我转了偷天换日功,给你渡了真气,咱俩都得玩完!”
“我好歹救了你,你不能这样恩将仇报吧?!”
她极小声逼逼了一句。
“咱们也没真做完啊,您贞洁还在的,用不着这么生气的呀。”
差点被霸王硬上弓的少庄主自动忽略了她后一句话。
“所以。”
沈辟寒抽出一枚飞针,寒光缭绕,“赏你有功,留你全尸!”
……你爹的。
般弱忽然吃了一惊,“庄主,你怎么来了?!”
沈辟寒身体僵硬。
“去你全尸!!!”
般弱朝他撒了一把粉尘石子,溜个没影。
沈辟寒提身追人。
那家伙跑了还不消停,声嘶力竭地喊,“来人啊,有没有人啊,点苍少庄主裸奔了啊,那臀翘的呀,不收钱的啊,快来看啊,错了这个村儿就没那个店了啊!!!”
沈辟寒又惊又怒。
“闭嘴!”
少庄主低头一看,潜龙出水,好不狰狞,那么轻薄的料子,根本盖不住。
他气得拍碎大石。
“温般弱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管你和尚还是庙呢,小命要紧,先跑再说。
般弱溜回客栈,小四跟小六迎了上来。
这个说,“二小姐你没事吧?可担心死我们了!”
那个问,“少庄主怎么没同您回来了?少庄主带红枣寻您去了!”
般弱这才想起她的小母马。
“他骑我的红枣干什么?蒙照生病了么?”
小四诧异道,“不是啊,二小姐,少庄主不知你跑哪边去了,便让红枣闻一闻你的贴身衣物,然后追踪你的气息。”
他们的马儿都是独一份训练过的,主人死了它们也会第一时间知道。
般弱有些震惊,“什么?贴身衣物?!”
俩小子对视一眼,好像捅到了不得了的马蜂窝呢。
小六斟酌着语气,“就是一两块衣裳的碎布,瞧着应该是外衣的。”
他也不是很懂。
般弱练功很不讲究,衣裳废得特别快,完全记不起来她什么时候给人留了碎布。从侧面看得出来,这位少庄主对她恨到一定程度,连她衣裳碎布都要收集起来,是想要了如指掌后,将来好对她一击必杀么!
好啊!贱人!坏种!忘恩负义!
小四眼神好使,“二小姐,你这手里的衣裳……”
怎么看起来像是少庄主的银蟒箭袖?
般弱经历了一场大逃杀,身心疲惫,气鼓鼓道,“怎么,姻缘夫人有画秘戏图的怪癖,我就不能有路上捡男人衣裳的怪癖吗?管得这么宽呢?”
他们讪讪一笑。
“不敢不敢!您高兴就成!”
次日,沈辟寒回归。
小四的眼珠儿滴溜溜转动,往上溜了好一圈。骑马穿的是意气潇洒的银白箭袖,回来就换了一身天水碧,说没有事他小四第一个不信!
“温般弱呢?是不是跑了?!”
少庄主牵回红枣,满脸阴鸷酷烈。
“没呢。”
小四压低声音,“二小姐回来便合衣睡了,很不安稳,夜里起了点热,梦里反复是一些听不清的呓语,说是要剥橙子吃。您也知道的,这灵州它不产黄果的呀,咱们黑灯瞎火的,去哪儿给二小姐找呢?只能委屈二小姐的肚子了。”
沈辟寒一顿冷笑,“是啊,可真委屈,吃不着呢。”
小四唏嘘不已,“然后二小姐就饿得哭了,烧得更重。”
“……”
沈辟寒语带薄怒,“大夫呢?你们是死人吗不会请?就由她烧?”
“请了!开了药,小六熬了,刚服侍二小姐喝了下去,瞧着倒是好多了,要不您去瞧瞧?”
沈辟寒身形一顿,发出冷嗤,“苦肉计,瞧什么?给她日,让她自个儿好!若是启程云州还不见好,就扔她去乱葬岗喂秃鹰!你且把这话捎她,我沈辟寒说到做到!”
小四连忙点头,又冲着沈辟寒伸手。
“做甚?”
“哦,是这样的。”小四舔着唇笑,“咱们不是请大夫么?药钱全费光了,二小姐吃不得苦药,要含些蜜饯子,您看?”
“什么娇贵毛病,甜不死她!”
沈辟寒扔去一个锦囊,大步流星回房。
小四掂量下,分量不轻,顿时笑开了眼。
啧。
这不仅是包了日的蜜饯,还包了这一趟的所有蜜饯吧!少庄主就是嘴硬心软,还不承认!
半夜,般弱睡得昏昏沉沉,她确实有苦肉计的水分在里头,但泡了大半宿的冷水,真气又偷天换日给了沈辟寒,反复折腾得发了热。她鼻尖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冷香,极为清烈,还未细细剥开,就睡得更沉了。
帐外依稀是朦胧摇晃的月光。
沈辟寒面无表情扯开她的内衫,露出缠胸的诃子,紧紧簇着一排盘花扣,他目不斜视,撩开半扇,寻到了她的肚心小眼,放下一枚点燃的浅黄色艾柱,室内顿时弥漫起艾绒的淡淡的清香。
她昏睡中感到另一股热意,不适地转身。
沈辟寒按住她的肩,“刚灸着!别乱动!”
后又意识到她听不见,他便一手压腰,一手压肩。
她挪动了一阵,又渐渐安稳下去,低下头,脸颊像幼鸟归巢般,蹭了蹭他的掌根。
沈辟寒不声不响垂了眼,手指从肩头滑到耳际,别进那微黄细软的湿发里,带着一种报复的隐秘痛快,近乎强辱似地箍着她半边颈子,只要稍微用力,她颈骨翻折,在他手上断了气。
他长达十年的屈辱与阴暗,从此翻篇。
从见到她第一面起,内心就有一道声音反复回荡。
——杀了她!
杀了她,你将不再痛苦!
杀了她,一切就结束了!
随着年岁渐长,他对她的暴虐憎恨非但没有减缓,反而与日俱增。
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
就算是那个温氏,在他生母祭日勾引沈负雪,他也只想一剑了结她,并不会产生过多的虐杀心思。后来他又觉得温氏这种女人,杀了她都脏了自己的手,她以色侍人,又没有一技之长,以沈负雪的风流多情,温氏年老珠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独独面对温般弱,他全然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反复欺辱她的杀心。
“我是谁?又或者说——”
沈辟寒望着她那张沉睡的面孔。
“你是谁?”
前世我见过你么?
为什么来到我的身边?为什么与我纠缠?为什么我那么恨你?
为什么……独你不爱我?
所有的念头是模模糊糊的,没有清晰的答案,像是裹了一层细软绸缎的剑锋,天光沉暗,蒙昧混沌。
“温般弱,你回答我,为什么。”
他捏着她那张嘴,拇指泄恨似地压住唇肉,压出一个赤红色的肉坑。
衣衫窸窸窣窣擦响,沈辟寒俯下身腰,衔住那炙热城门,不同于那日的激烈抗拒,他阴寒凤眼紧紧盯住她的眉睫,不错过她任何的跌宕情绪。
也许是被喂药习惯了,她的齿关并不紧。
里头有草药的热苦,糖荸荠的热甜,根底是柔软的,小齿是圆润可爱的。
她竟回应了他。
沈辟寒浑身僵硬。
要醒了?
没有。
她还在梦里,睫毛潮潮,像是窝了一碗甜水,细小幼嫩的绒毛懒懒散散地张扬着,天真又可恶讨着外来者的欢喜。他既恨她这般不设防,谁人吻她都应,又暗自窃喜,他能与她如此亲近。
他好似被劈成了两半,厌她,又极喜她。
爱恨真的能一并存在的吗?
他不知。
腰心那烧了大半的艾柱立得不稳,危险地跌落下去,沈辟寒眼疾手快,立即去接那一枚灰白色艾柱,烫得起了血泡。
他气急骂她,“睡着也不安分!活该生病!”
她小猪似乱哼哼,极为不满意的样子。
沈辟寒咬咬牙,又靠了过去。
热的汗,冷的香。
忽然之间,他小腰被放肆捏了捏。
“……”
“温!般!弱!”
起了热还做什么美梦!她不怕死得更快些么!
“橙子,吃橙子……”
她不住说着梦话。
沈辟寒面色阴晴不定,在拍死她与叫醒她之间来回游走,最后伏下肩来,忍耐着她的过分动作。她发了一身汗,颈间全是水珠,又难受蜷缩起来,沈辟寒拧了湿帕子,擦去她衣裳外头的汗水。
天快亮了。
沈辟寒将帕子收回袖中,手指摸了下她额头,却是退了一点灼热。
沈辟寒冷哼了声,麻烦的女人。
“温般弱,祸害遗千年,你可别轻易死了。”顿了顿,他说,“我等着,等着你来杀我!”
日后,般弱牵起红枣,精神奕奕,清清爽爽出发。
蒙照驮着主人过来,蹭了蹭小母马的脑袋。
沈辟寒懒得观看她那滋润进补的小肉脸,冷冰冰丢来一句,“群英会要开了,若赶不到,仔细你的皮!”
般弱跟他死对头多年,脏话狠话都听得耳朵生茧,只要不是昨日那番艳色生香大场面,般弱自信自己是没有性命之忧的。而且俩人斗归斗,出门在外,还是同一个命运小团体,沈辟寒自然不会让别人看了她的笑话,要处罚也是私下里,能有多重?
当然,她也不能太过自信,沈辟寒背地里想弄死她不是头一回了。
般弱一面警惕他的发难,一面拍着胸脯保证,“少庄主放心,您尽管去夺天下第一,我就在您身后摇旗呐喊!”
“我要天下第一做什么?”
沈辟寒瞥了她眼。
“该气死的还是要被气死的。”
般弱想了想,不禁嘴他,“可能天下第一的功夫更好,不那么容易气死。”
“……”
点苍全员继续赶路。
般弱同小四玩得最好,跟他道谢,“你请的女大夫可真体贴,还会艾灸呢!我肚子舒服多了!”
她大夸特夸,“手法还很好呢,没有给我滴出一颗血泡来!”
小四心道,我什么时候请了艾灸女大夫?
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小四瞄了一眼前方身形端正的少庄主,只得心虚接受了般弱的夸奖。
云州,镇安堡。
般弱一行人受到了全堡上下热烈招待,当然重点关照的是沈辟寒,何大小姐选婿名单的前名。自沈辟寒摘了姻缘娘子孔青束的项上人头,扔到官府门外,领了一笔赏金后,群英阁排名变动,十七岁的点苍郎君谁人不知?
数日后,群英会开场,天下豪杰各显神通。
般弱装了一袋沾盐的西瓜籽,边磕边看。
大摔碑手!好!
梯云纵!妙啊!
越女**剑法!真不错!
打起来都打起来!
小四也不见外,抓了一把西瓜籽放到手心,跟般弱唠嗑,“二小姐,您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小四呶呶嘴,示意她看向一旁,“何大小姐好像把咱们的少庄主看成囊中之物了,前些天我还听见何大小姐问少庄主有没有通房。”
“哎呀,思春少女,正常正常。”
般弱恨不得撮合俩人,说不定大美人心肠柔软,正合适救赎沈辟寒这种疯批,让他少点发疯呢!
小四试探地问,“您不生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般弱又分他一把瓜籽,“我放鞭炮祝少庄主早生贵子!”
说话之间,她皮肉冷得发紧。
是谁狗胆又想谋害她?!
小四一对笑眼望着二小姐飞舞的淡红发带,俏丽得真好看。
小四悄悄躲进二小姐的影子里。
这一届群英会质量很高,九大门派镇场,有初露峥嵘的意气少年,也有大器晚成的隐世高手,眼花缭乱的交手,看得人心血澎湃。般弱也跃跃欲试,跑上去打了几场,她并不想扬名,因此都是游刃有余,点到为止,谁也不知她真正实力,只觉得这小辣椒带劲儿,不好惹。
沈辟寒带着任务来的,他的目标是成为群英会的少年魁首。
人人都称,沈辟寒提剑落九天,一力压群雄,竟有剑道天子的万面威风,着实年少了得。
最后一场,是两大天骄的对决。
何博圣,镇安侯长子,年十六岁,面白无须,风度翩翩,朝着沈辟寒微微一笑,“我与沈弟一见如故,今日切磋实乃人生快事,不管谁输谁赢,都不影响我与沈弟的情谊!”
般弱摸了摸下巴,这家伙看起来很眼熟哩。
沈辟寒在外人面前倒是不疯,谦谦有礼作揖,“兄长得罪。”
何大小姐却不愿他们互相放水,她水袖翩飞,落到台上,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情意,“寒哥,我早前便说,我要的夫婿,当天下第一,今日你若赢了我兄长,我立即嫁你!”
何博圣唉声叹气拆台,“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没嫁出去呢,便要哥哥做他的垫脚石。妹婿,你听见了吧?等会下手可轻点儿!”
“……哥哥!”
何大小姐娇羞跺了跺脚。
众人发出一阵善意哄笑。
镇安侯本想说两句,他属意自家儿子做武林盟主,不过沈辟寒异军突起,是当代不可多得的剑道天骄,而何红豆又是他的老来女,掌上明珠,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镇安候也舍不得委屈她。
镇安侯又慢慢坐下,端起茶盏。
反正都要花落何家,是谁重要?
就在大家都接受这一桩强强联合的婚事时,那点苍郎君冷淡开口,“在下不愿,劳小姐费心。”
刹那间,众人就像被捏住了嗓子,笑谈声戛然而止。
“……什么?!”
镇安侯茶盏碎在脚边。
何博圣兄妹亦是吃惊望他,“沈弟已有心上人了?”
沈辟寒微顿,视线微妙扫过混在人群里的二小姐。
“没有。”
何博圣兄妹齐齐松了口气。
何博圣道,“既是如此,我妹妹哪里不好?你不要担心她的脾气,她素有贤名,定会为你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而且医女也看过了,她好生养,不会让你沈家门庭冷落!”何红豆躲在兄长背后,羞红了脸。
沈辟寒却有些不耐烦了,哪里来的歪理,还强行买一送一的?
“我是要这做群英会盟主,不是来娶妻的!”
“那不成。”何博圣根本不放过他,“这世人皆知,红豆将会嫁给天下第一的盟主,你到时又不娶她,岂不是毁坏她闺中的清名?”
沈辟寒撂了眼,“若何兄得胜,难道也要娶何红豆?”
“小子放肆!!!”
何博圣大怒,使出一手快剑,罡气直袭面门。
“太慢了。”
沈辟寒避也不避,他轻功与身法已是登峰造极,连剑都未出,弹指震碎了龙虎剑。
一指春秋!
何博圣见家传宝剑被毁,怒火攻心,硬生生呕了一口血。
“哥哥!!!”
镇安侯怎能坐得住,他轻喝一声,纵身而来,“小子好胆!”
鱼龙听禅!
沈辟寒耳尖一动,脚步回转,剑鞘抵住了镇安侯飞来石掌。
“锵!”
他手指拨动,横剑在颈,眸底尽是深深寒意。
般弱跟小四小五小六都惊呆了。
结亲不成就翻脸?!
沈辟寒以一敌二,颇有余力,般弱都想为他鼓掌。
然而不能。
般弱也是有任务的,由老庄主亲自下发,她的任务不是夺得天下第一,而是让沈辟寒跟何家搞好关系。本来嘛,旗开得胜,娶亲佳人,一箭双雕,多么美好的事儿啊,沈辟寒偏偏不解风情,直接暴揍人家的父兄!
般弱急得想掐人中。
般弱对着小四等人说,“快,你们随便一个假扮盗贼,把我掳走,决不能让少庄主跟何家继续交恶!”
“阿兄!阿兄救我!”
般弱很浮夸叫了一声。
蒙面小五勒住她的腰,消失在人群当中。
沈辟寒果真上当,丢开何家父子,身轻如燕,脚尖掠过排排屋檐,直追小五而去。小五还没到城门呢,就被沈辟寒踹飞了后背心,那骨骼爆响的声音听得般弱一阵牙酸,她连忙挽住沈辟寒的胳膊,叠声安抚,“我没事!我没事!”
沈辟寒眼尾点染赤红,气息也是乱的,掐着她的后颈,“再乱跑,断了你的腿!”
主角都跑了,群英会自然是不了了之。
而沈辟寒那一剑未出,却立败镇安侯父子,引得天下争议不断。
沈辟寒也不愿久留,领着人又回了点苍山庄。
“孽畜跪下!!!”
沈负雪一声暴喝。
沈辟寒折下双膝,跪在父母牌位前。
“嘭!!!”
沈负雪飞起一脚,踹得沈辟寒身形晃了晃,嘴角溢出血丝。
“孽畜,你可知错?”
他抿了抿唇,双眼漠然,“庄主,我不娶何红豆,我何错之有?”
“你意气用事,你毁了我十年的心血!你做了天大的错事,你还要跟我顶嘴吗?”
沈辟寒讥笑,“庄主何必动怒,您不就是想要镇安侯的武林势力?这有何难?庄主宝刀未老,那何红豆不过是个小女孩,情窦初开,比我那蠢娘娘可好哄骗多了,哪里逃得过庄主天下无双的美男策?”
“啪!”
少庄主被打得偏过头去,半边脸颊高高肿起,乌发凌乱披散,殷红的唇角粘连血丝,愈发显得妖异凌厉。
一老一少,最亲近的血脉,却比仇人还要不堪。
沈负雪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厉芒浮动,“是温般弱吧?她蛊惑你不娶何红豆?”
沈辟寒断然否认,“她厌恶我还来不及,怎么会蛊惑我?我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是么?”
沈负雪一双细眼好似能看透人心。
“既如此,下个月她出嫁,你作为长兄的,送一送她罢。”
沈辟寒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什么?!”
“温般弱为我点苍山庄效力多年,我这个做庄主的看在眼里,自然也要为她打算,我要收她为义女,送她风风光光出嫁!”
沈负雪的眼神轻飘飘落在他脸上,渗着无尽的寒凉。
“而你,长兄送嫁,天经地义!”
他浑身凝固,嘴唇发青。
沈负雪冷嗤了声,两指提起沈辟寒的衣领,俊美文气的面孔陡然迫近,恶鬼般啃噬年少多情的心肠。
“沈橙!你看着我!你看看我这张脸,你比你爹还要像我!”
“怎么,你不是最厌我与你娘娘有了夫妻之实,生了你这个人间孽障,至今心里龌蹉,都不肯唤我父亲,呵,旁人说你万古无青锋,一剑千秋,你冠绝当代,你光明磊落,你一身飒飒骨气!你从不犯错!我沈负雪倒要看看,在小温氏面前,你的骨气还有几分?”
“你既要做君子谴责我,那就不要一边光风霁月唾骂我,一边衣冠禽兽闯你妹妹的闺房!那我沈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可真是做了天下的笑话。”
沈辟寒的爱意阴暗潮湿,是蛇蜕的湿皮,蝉剥的乌壳,那样细微谨慎,藏得不见天日,此刻却被人从肠子里,心肝里,脑髓里,强行撕扯出来,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那么肮脏,那么龌蹉。
他身子打起了摆子,冷汗直流,分不清是凄冷人间还是猩红地狱。
“你果真对她动了情,是不是还想着大婚之日,带她私奔?”沈负雪负手而立,双眸幽深,“你爹,也真是死不瞑目。”
轰!!!
“你休要提他!休要!!!”
沈辟寒呕出一口鲜血,淋了整个下颌跟脖颈,双目异常赤红,郁刀见血封喉,寒光凛冽,横在了沈负雪的颈前。
“沈负雪你不配!!!”
要不是他跟娘娘苟合被人撞见,那人又怎会郁郁而终?
他早已认定了父亲,是会带他骑大马,放风筝,给他做小刀的父亲。
是温厚可亲会哄着他入睡的父亲。
沈负雪双指挟着刀,剧毒擦得指尖乌黑,不知是出于什么意图,他慢条斯理地说,“沈橙,我们沈家,天生就背负了罪,白骨累累,也不差这一桩,你若想要小温氏,那尽管要吧,她本来就是你的死士,你想强要,她也拒绝不了你。就像当初,我与你娘娘,也是——”
唰的一声,沈负雪双指被割,鲜血淋漓。
沈辟寒收了郁刀,双眼空洞麻木,傀儡般牵起唇角。
“不,我不愿。”
他齿关鲜血直流,魂魄也被染得血红,再无一丝净地。
他说得极轻,极慢。
“沈负雪,我不是你,我也不会是你。你说得没错,你是怪物,你生出了小怪物,它既不被人所爱,就不该来这世间,更不该爱人。我这一生都是死路一条,我不服气,也不甘心,可又能如何?赎罪什么呢?我天生没罪,我不赎,我就看着我冷着,恨着,如你所愿,慢慢死去。”
他竟还笑了,艳得无双。
“天下第一,翻云覆雨,一爱难求,孤家寡人,父亲,你说我这种六亲不认的活法,够不够后人传说万篇?”
般弱没想到,刚回去就被安排了。
沈负雪要认她做义女,落实了她与沈辟寒的兄妹之名,还要送她十里红妆,嫁到幽州施家。
施家是一方巨富,求娶她的是施大少爷,施凤澜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他被灵丹妙药吊着命根,只等般弱进门,与她成了好事,为施家留后。
般弱并不抗拒当有钱的小寡妇,她抗拒的是被人打包送到短命鬼的房。
她东一针,西一线,拿嫁衣发泄。
绣娘看了头皮发麻,姑奶奶欸,你这是做丧衣呢?!
般弱没绣多久,少庄主遣人来请。
般弱咕哝着,“老的欺负我,小的也上赶着!欠收拾呢!”
她满脸不高兴去了沈辟寒的剑侍山。
剑侍山向来是孤寂冷清的,只是竹林深处,玉楼近前,少庄主束着美人祭鲛珠抹额,一袭苏芳红的夹纱春衫,长指端着薄冷酒,凑唇轻呷一口,万般寒色也着了火红的炽。他朝她抬眼,睫毛镀着浅浅的流光,破天荒露出一个笑容,“你来了。”
虽然是转瞬即逝。
很不合时宜的装束,很不合时宜的笑脸。
美却陌生。
事出反常,般弱暗自戒备,“有事?”
少庄主缓缓颔首,“我练了一套剑法,你来看看,有何欠缺。”
般弱“?”
这小子转性了?不是怕她偷学吗?
少庄主指尖杯酒滑落,他携了一支银剑,信步闲庭般游走在斑驳竹影里,“我五岁离了蒙舍诏,来到中原,所见风光,开阔壮美。但我最想的,还是南诏的风花雪月。你看过么?我舞给你看看。”
“龙尾关的风,琉璃无沙,轻见飞鸟。”
“石门关的花,朝珠如莲,春光傍地。”
“点苍山的雪,天上深宫,人间白头。”
“昆弥川的月,海月交尾,却有……佛国千万!”
少庄主剑尖拈了一朵翠绿花萼,他手腕轻抖,那花便四散开来,原是一片片冷清的竹叶尖儿,他侧身收剑,又朝着般弱看,“如何?我这南诏的风花雪月?”
般弱诚实地说,“你使得太快,眼花缭乱,我偷不了师。”
休想骗老娘入坑!这手精妙剑法她学吐都学不会!
少庄主提剑走向她,忽然飞电般伸手牵她腕骨。
果然!
般弱早就提防他了,瞬间甩出一掌飞花,正中他胸口。
沈辟寒闷哼一声,脸色煞白。
她愕然,“你怎么不躲?”
“我为何要躲?”沈辟寒唇里含着粘稠血沫,说话都是模糊的,懒的,他甚至是朝前一步,抵着她的肩窝,剑身就横在她的腰后。
“你不是一直都记恨我幼年那一掌么?不错,我第一眼见你时,就想掐死你,这种没由来的仇恨,我不怕告诉你,我享受其中。”
声声凌厉,夺人心魄。
“你觉得我疯是不是?我不疯,我比旁人清醒,世间爱有千千万,青梅竹马,一见倾心,洞房花烛,生儿育女,随处可见的圆满,多么庸俗廉价。”他轻慢启唇,竟像浪荡子一样耸着肩,“真是,没新意,烂透了。”
我要我的恨,是猖狂泼天的,是万人求我一死我偏不死,万人求我一爱我偏不爱。
万人不是我,他们做不了我的主。
我要我在你心中,前世今生,独一无二,永不能忘。
“你大可以继续动手,胸,心,腰,腿,所有你能看见的,你都可以杀死我。”
沈辟寒长剑一挑,般弱后背发凉,跌着落入他的胸怀,而他的**不加掩饰,清清楚楚叫她明白。更是趁着般弱不注意,他伸手捏了她丁香小雪一把,剑眉微挑,溢出些森冷邪气,“从小就没长大,长大还是如此,温般弱,你真不中用。”
“沈!辟!寒!你去死!断子绝孙啊!”
她咬牙切齿,不是羞的,是气的,般弱抽剑欲杀,反被他空手抓住剑尖。
滴答。
指缝黏黏糊糊,全是新血,沈辟寒倏忽一拽,拖得她一个踉跄,那剑尖就刺中了他的眉心。
“男子没有守宫砂,你就替为兄点一颗朱砂痣吧。”沈辟寒紧紧盯着她,“温般弱,你最好记得今日,我断子绝孙,再无情爱,你新婚燕尔,儿孙满堂。”
说罢,他撤开剑刃,转身回了玉楼。
般弱原地破口大骂,骂得口干舌燥,才恨恨瞪了一眼,回了自己的绣楼。
她关紧门窗,躲进被子,从疼痛的胸口摸出一枚哨子,内里中空,拆开之后,是两颗雪丸,以及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上面给她言明了点苍山庄的守备换防,还有沈负雪的练功时间。
至于那雪丸,是化开死士灵脉的解药,让她再无束缚。
“干嘛给我两颗?这么大方不会有炸吧?”
般弱一边思索,一边揉着痛处,她低头去看,淡淡粉红的花印旁又多了一根根鲜红猖狂的指印。
她呶嘴,“还说没病!分明是病得不轻!”
半夜,般弱逃了,明知道施家是火坑,她干嘛要跳?
自然是跑得越远越好。
“啪。”
一只手摸上般弱的肩头。
她脸色铁青回头,却见着了小四笑盈盈的脸,腮肉红透,还没等她说什么,小四就欢欢喜喜搂住她颈,柔情蜜意,亲香一口。
般弱“?”
小四夺走她嘴里的水,眸子明亮,“二小姐,我答应你,我同你走,小四就算是挑粪,也能养得起你的。”
般弱“??”
般弱就这样黑灯瞎火稀里糊涂跟小四私奔了。
半山腰,沈辟寒一身血衣,剑尖仍在滴落红珠。
脚下是成堆的死士尸体。
他们为了追捕逃婚的二小姐,还没踏出山庄,就被少庄主如宰鸡狗,屠杀殆尽。
沈负雪发束莲冠,踩着一轮银色圆月,飘然而至。他跟镇安侯是同辈的武学宗师,但气质超然入圣,反而看着比他儿子要来得清爽飘逸。
“寒儿,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沈辟寒横剑在胸,与他相似的俊美面容泛起一丝戾气。
不言不语,态度强硬。
沈负雪悠然道,“你放走了你的杀父仇人,你却还要她儿孙满堂,恩爱白首,寒儿,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竟不知,你是这等普渡众生的男菩萨。你说你爹在泉下有知,会不会欣慰得骨灰都燃了?”
南诏崇佛,大兴火葬,沈负雪来中原也把儿子的骨灰带上了,如此一来,就能时时提醒他——
大仇未报,我儿死不瞑目!
“沈负雪!”
沈辟寒低喝,“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杀父仇人!”
沈负雪朝他走去,“你去了一趟云州,见了镇安侯,见了何博圣,你就没有一点想法?你再好好想想,温般弱长得像谁,像温氏吗?”
沈辟寒心神一怔。
“什么?”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沈负雪漫不经心,弹了下他的剑,寒光森然入了眼底。
“你为了她,第一次修了长恨诀,只为给她看龙尾关的风,昆弥川的月。你为了她,第一次违逆我的命令,去了我的书房,盗了死士的解药。既如此,怎么不为她疯得更厉害些?将我这糟老头子取而代之,将你爹血海深仇抛之脑后,与她双宿双飞,岂不更加快活美满?”
“锵!”
沈辟寒的郁刀被沈负雪漆黑两指生生折断,切口整齐锋利。
不够,火候远远不够。
这样心二意的兵器,怎能屠得仇家满门。
沈负雪微皱长眉,又缓缓松开,他看向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年,“怎么,还想不通?”
沈辟寒抿唇。
沈负雪微微冷笑,“不愧是何博圣的女儿,他十六岁就强辱了你娘娘,他的野种十六岁也强辱了你的心肠,让你变得畏首畏尾,女儿心性!你在这边为她要生要死,怎么不想想你那还在阴曹地府受罪的娘娘?”
轰!!!
沈辟寒对般弱的担忧不舍全被绞得支离破碎。
他头晕目眩,喉咙又隐隐腥甜。
他强撑着那汹涌而来的恶心感,“您,您,说什么?”
“阿奔本来是想等你及冠,再告诉你真相,谁想得你,令我如此失望!”沈负雪挥臂,那一截断刀便铮的一声插入岩石里,他语带讥诮,“如今的何博圣你也见到了,人人称他是大器晚成,是如玉君子!呵,这个道貌岸然,欺世盗名的鼠辈,他祸我家门,倒是名利双收!”
“你可知,他年少时去了南诏,与你父称兄道弟,很是亲热。可是,就是这个好兄弟,就是这个好儿郎——”
沈负雪怒不可遏,捏碎了另一段郁刀,碎刃又是割得他鲜血飞溅。
“这小畜生!这个小畜生!趁着我外出,趁着你父天生武弱,他当着你父的面,欺辱了你娘娘,当时她还怀着你!”
“你以为你爹为什么会死?他愧对燕娘,愧对你,早已病入膏肓,等你第一次读书认字,他自觉不想拖累家人,是生生勒死自己的啊!!!”
“你娘娘为了给你爹报仇,她远离故土,还不惜揽上与我有染的罪名,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以恨入剑道,将来以你爹自创的负苍剑诀,屠尽何博圣一家!”
“噗嗤——”
沈辟寒真气走岔,狂喷鲜血,他如染血的纸鸢,一头栽进了泥里。
沈负雪双目森寒,“现在你知道了,温般弱是何博圣与温氏之女!是仇人之女!”
“我引来了温氏,将她放到你身边任你玩耍践踏,偏你不争气,连她身都不敢破,还被她踩入泥里!好,你不敢动她,那就让其他人玩,何家的男男女女都要给我冰儿跟燕娘陪葬!”
沈辟寒茫然无措,缓慢摇头。
“可她,可她也是没有选择,被温氏生下来的啊……”
“沈橙!你是我沈家的种!”沈负雪恨得入骨,额头青筋暴起,“你小的时候最喜橙,还央你阿爹雪山给你种橙树,这些你都忘了吗?你非但不给你爹报仇,为何还对仇家处处留情!”
沈负雪失望的目光刺痛了沈辟寒。
“没忘!阿奔我没忘!!!”
他痛得血泪斑斑而落。
可为何是她。
为何是她。
沈负雪齿缝挤出冷笑,“好,好,我沈家出了一个痴情种,你没忘最好,我这就将那小贱人抓回来,扔她到那销金窟里,我让你日日看她怎么风情万种!温氏是个花魁娘子,她的女儿功夫怎么也算不得太差,说不定何博圣那个道貌岸然的贱人感兴趣得很!”
“不!不要!她会死的!”
少庄主惊慌不已,他顾不得胸腔碎裂的痛楚,爬到沈负雪的脚边,小兽般呜咽哀鸣,“阿奔,不要,我求你了!”
对方只是冷冷看他,“寒儿,此仇不共戴天,你告诉阿奔,你要怎么报答她?”
沈辟寒如坠深渊。
血水浸透了四肢,冷透了。
沈辟寒听见自己这样说——
“我会是她此生噩梦,她死也摆脱不了我。”
般弱带着小四下了山,也不敢住客栈,就在野外歇脚。
她以为这把私奔稳了。
但是,半个时辰后,密林燃起火光,浓烟滚滚升起。
卧槽?
谁他妈半夜不睡觉放火烧山?闲得蛋疼?
般弱跟小四被迫滚了出去。
般弱见到了罪魁祸首,他一袭脏污血衣,眉心有浅浅的血坑,如同鬼魅修罗。
他道,“温般弱,我后悔了,我不放你走,你回来。”
顿了顿,那厮嘴角竟阴寒牵起。
“温般弱,我们一起下地狱,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