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天,众人只见树梢上一点光影闪动。
一位面无表情的男人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
他头戴佛珠,手持禅杖,看起来悲悯与平和。
更让人瞩目的,是他背后压着巨大的山石,头顶带有尖利的铁刺,这压迫得他不得不低头,垂眉俯首。
“我名叫苦行僧。”
他告诉众人。
苦行僧是佛教常有的修行方式,须忍受百般痛苦折磨,才能悟佛法之真谛。
在苦行僧的带领下,众人一路走入村庄,其中荒无人烟,这让陈道师皱眉,觉得古怪。
“此地的居民去了何处?”
陈道师询问,已有搭建好的房屋却无行人,这实在超乎寻常。
“他们被我杀了。”
苦行僧眉目低垂,双手合十道:“我不愿造杀孽,但为了赎罪,不得不如此。”
这样的答案让陈道师心头惊颤,佛教慈悲为怀,杀人才是罪孽,然而在这座世界中,手中沾染的鲜血竟然成了赎罪的标志,这实在荒谬到极处。
他又想起自己见识过的另一位“佛教中人”,那是妖兽的宴会中,有一只斑斓猛虎口中便吟诵阿弥陀佛,然而那是一只凶残的恶兽,嘴里的牙齿是血淋淋的。
关于这座世界的佛,陈道师有许多疑惑与不解处,然而这样的疑惑须埋在心底,不可再多生变故。
妖蛇却冷笑道:“杀人能赎得了什么罪?我等妖蛇虽然食人,好歹坦坦荡荡,知道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阁下当了婊子,却还要立一座牌坊吗?”
苦行僧面目忽然骤变!
森然的杀机从他身上浮现出来,恐怖的灵气霎时间迸发,这让妖蛇惊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然而此刻便是求饶也已经太晚,苦行僧霍然抬起头颅,眼眸里竟猛然迸发出血红色泽。
然而他抬头之时,忽然触到头顶的尖刺,淋漓的鲜血顿时顺着他脸颊流淌下来。
苦行僧这才惊醒,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危机来得快,去得也快,众人依旧跟随着苦行僧前行,只是这一次,见识过苦行僧的喜怒无常,没有人敢再吐出半个字。
只有陈道师行路到一半,忽然问道:“先生口诵阿弥陀佛,可是有什么典故?”
苦行僧笑道:“阿弥陀佛,旨在克己谦卑。传说之中,阿弥陀佛是微渺之佛,长诵其名,是为了明白自己的渺小与卑鄙。”
陈道师默然。
这与他所知的真相大相径庭,有关佛教的典籍,他狩猎不多,但也知道大概与基本。
阿弥陀是佛教源头印度语的音译,实为无量之意。
阿弥陀佛,便是无量光佛,浩瀚伟岸,无有尽头,而非什么微渺之佛。
于这座世界中见到的事实与陈道师原先所见截然相反,这让他又想起夸父,古老神话之中,夸父是逐日的神祇,而在这座世界里,逐日的豪杰却成了太阳奴,任劳任怨地背负着太阳,一日又一日,无有尽头。
他回想起夸父低垂头颅、佝偻身躯,背负太阳行走时的模样,隐约觉得与这位为赎罪头戴荆刺的苦行僧有些相似。
“前方便是悟道之地。”
苦行僧驻足,转过头去:“凭我的能为,已经可以阻止白先生的悟道,所以我不能入内,也不能观看。”
众人只见前方一道光雾朦胧,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有陈道师坦然迈步,走入光雾之中。
然而就在此刻,周遭的光雾忽然变化,原本朦胧的雾气陡然变成水流,将众人包裹其中。
浓郁的眩晕之感袭来,这是第一条水流在追赶,将众人裹挟,带往下一个未知的世界。
“有些可惜。”
陈道师身处朦胧光雾之中,轻轻叹息一声:“未能见到白书琼悟道时的模样。”
“所谓真道……”
他喃喃,眯起眼眸,露出渴望的神色。
值得庆幸的是,凭借张百忍的阻拦,自己与黑袍陈道师的距离渐渐拉开了,此次自己已经离开,后者却依旧没有到来。
不得不说,陈道师高兴得太早。
黑袍陈道师的速度实在太快,陈道师离开的下一刻便接踵而来。
他未能找到陈道师的踪迹,不由目露困惑之色,苦思冥想,不能得到答案。
他尝试着迈步,踏入光雾之中,下一刻,只见一座漆黑的小屋浮现出来。
这小屋不大,其中的布置却琳琅满目。
有鸡禽,低着头啄米,雏鸡七只,壮年鸡四只,垂垂老矣的老母鸡只有一只。
也有鸡的骨架,腐朽破烂,堆积在地上。
有各种各样的功法,堆积如山岳,其中大半是与生死轮回有关,蕴含的玄妙有许多,然而却随意地丢弃在四周,弃之如敝履。
有各种各样的武器,刀枪剑戟,数不胜数,散发着锋利的寒光。
也有农器,锄头扫把,有的精致,有的平常。
白书琼坐在正中,**着臂膀,用力握着锤柄狠狠下砸,钉钉的打铁声震耳欲聋。
黑袍陈道师向下移动目光,忽然瞳孔微微一缩,只见白书琼锤砸的对象竟也是“白书琼”,一记记重锤砸落,让“白书琼”的面目变幻,身躯瘪瘦,鲜血四溅。
然而他脸上却始终没有表情,漠然如器具。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这声音的主人并非是握着锤柄的白书琼,也并非是被轰砸的白书琼,而是地上的一具苍白腐朽的鸡禽骨架。
它口吐人言,声音中带着笑意:“这是道师教会我的事,如今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黑袍陈道师沉默。
“怎么,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吗?”
被锤砸的白书琼缓慢地站起身,用手推了推脸颊,干瘪的那一面顿时鼓胀,他又轻轻一捏,终于恢复原来的大小,这才打量陈道师一番,笑道:“换衣服了吗?还是白色更衬你一些。”
“这样的感觉如何啊……道师?”
手握锤柄的白书琼忽然转过头来,淡淡道:“这是我最弱小的时候,是你能触及我唯一的机会。然而哪怕如此,哪怕面对这样的机会,你也什么都做不到。”
“这便是你与我的差距。”
他俯视陈道师:“在我面前,你一文钱都不值。”
黑袍陈道师困惑地张了张嘴巴。
他抬头,打量白书琼一眼,又低着头思索,似乎在疑惑道师这两个字是否是指的自己。
当他得到确认的答案后,他抬起头来,露出如往常一般古怪的、狰狞的笑。
然后他平视前方,缓慢地伸出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