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熬过去,气温一天天降低。
腊月二十八这天,天降小雪。雪花轻柔触地,覆盖了大部分道路。白茫茫的树林下,黑漆漆的草地,整个连田镇黑白分明。
这天下午,春瑛穿着厚厚的绒衣,双脚在雪地里踏出黑色的脚印。她一路向卢姥家走去。到了这会,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所幸世勇并没看出来。
学校早已停了课,今天一早,世勇便去了镇上和薛晨吃饭。他打了招呼,要是太晚,就不回来了。
这一个月来,世勇和薛晨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奇怪的是,每次都是世勇去镇上,薛晨很少下乡。上次春瑛见到他,还是两个多月前,那会,薛晨下乡收税。
这段时间来,困扰春瑛的事情又增加了一件:工资。
薛晨曾对世勇保证过,县里和镇里支持他们的工作,会从财政款项中抽出一部分作为两人的生活补贴。刚来的那段时间,每到月初,世勇都会去镇上领取几十元的工资。有了这个,两人才能买米买菜,得以维持生计。
但,最近这两个月,世勇带回来的钱明显变少了。他解释说,镇上看到上学的孩子并不多,因此从按劳分配的角度出发,扣掉了一部分钱。对此,春瑛既愤怒,又怀疑。生气的是,镇上克扣二人的工资;怀疑的是,世勇是不是在撒谎?他与薛晨聚会较多,总不能每次吃饭,都是薛晨付钱吧?
一想到丈夫很可能拿着二人本就不多的工资在外面胡吃海喝,春瑛感到一阵阵心酸。
这场婚姻究竟会走到一个怎样的结局,春瑛不敢断言。现在,她也顾不上追究检讨丈夫的责任。到夏天之前,她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李叔热情将她迎进门。屋里,卢姥正烤着火。
春瑛刚想提醒卢姥,在木屋里烤火很危险,转念一想,要真会出事,卢姥也早就知道,自嘲一笑,干脆闭嘴。
卢姥确实知道很多事。
她头也不回,说:“晚点再去。钥匙在雷家屋后的柴堆里。”
李叔不乐意了,拉她一把,“你要知道窑洞里有啥,干脆直接说了,省得我俩跑一趟。这天气,不得冻着?”
“有些事,”卢姥不紧不慢说道,像是喃喃自语,“还是自己亲眼看到为好。”
李叔不理会她,拉着春瑛往外走。“走,咱们先吃饭去。”
“那卢姥——”
“不管她!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李叔赌气,愤愤出门。
李叔带春瑛去的,是他堂兄家。
自从他与卢姥结了婚,两人从李家大院搬出来,住在了当年周姥住过的木屋里。李家的长辈们纷纷离世,家产自然留给了最大的孩子。李叔闲来无事时,也乐意到堂兄家凑个热闹,吹吹牛,聊聊天,不亦乐乎。
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妻子。自从周姥去世,妻子接过了这一重要位置。打那之后,她便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活泼,但火爆的脾气还是没改。别说到处串门走亲戚,就是夏天夜里,大伙都集合在大院里乘凉,她也懒得出门。
有人说,卢姥年纪虽不大,却开始活得像是个老太婆,简直是周姥在世!
为此,李叔和她吵过一架。
但卢姥只淡淡回答说:“要是你也能看到未来的模样,就会理解我了。”
这话,李叔转述给了春瑛听。
李叔把它当成笑话,但春瑛却对卢姥的观点深以为然。
她也曾无数次思考过,如果自己能看穿时间,提前了解到这世界的变化,以及,自己的生死。那么,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就没了意义。
这就像重新读一本老书、重新看一副老画。无论你如何认真去看、去想,生活都没有一丝变化。
换成是自己,恐怕早就想着怎样去改变生活了吧?
可卢姥说过,她看到了未来的结局,而她不愿意改变那个结局。
究竟是什么原因,恐怕只有卢姥自己能回答。
当下,春瑛还想不了那么远。
……
李叔家的亲戚都很热情,对春瑛的做客表示了极大的欢迎。
除去在蒙姥家借住了几天,这是春瑛第一次到村民家吃饭。李叔和他的堂兄在席间提到春瑛和世勇在连田镇的工作,都深表遗憾。李家堂兄叹道:“要是我家儿子还小,我一定送他去念书。可惜啊,他今年都该娶媳妇了。”
众人笑一阵,喝酒吃饭。李叔坚决不喝,他知道轻重,不愿意在窑洞里留下酒味,免得让黑子发觉。
酒足饭饱,太阳也渐渐西移。李叔与亲戚们道别,领着春瑛赶去六村。
冬天的白昼如此短暂,黑夜如扑食的猛虎,一下子笼罩了天地。
耳边只有流水的簌簌声,春瑛不仅觉得冷,还觉得怕。
李叔只好放慢脚步,不敢把她甩在身后。
他好心安慰春瑛,说起了自己与卢姥年轻时候的往事。
“那会,我中意她,她却对我没啥感觉。”李叔哈哈大笑。
“后来呢?”春瑛不介意和李叔聊天。应该说,她希望话题永远不要断,继续说下去。
“后来嘛,我英雄救美。呸呸呸,什么美,英雄救丑还差不多。”
春瑛噗嗤一笑,她以前从没想过,农村人也是有爱情的。而世间的爱情,本没有高低;内里的滋味,也全都一样。
“卢姥年轻时,一定很多男人追求吧?”
“还好,她最大的毛病,就是那臭脾气!我也是贱,偏偏就喜欢这脾气。”
“为什么你们不要小孩呢?”
“哎……”这大概触碰到了李叔的伤心处,他苦叹一声。“最开始,我以为是我俩的毛病。后来,周姥临终前告诉我,不管是谁,一旦当了五村的姥,就不会再生育了。”
“那,你会不会……后悔?”春瑛对孩子的话题很敏感。相比起已经怀孕的自己,她很想听听李叔的意见。李叔和卢姥,注定不会再有小孩,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不后悔。”李叔很坚定,“我跟这死老婆子过了大半辈子了,习惯了!只要她还活着,我就啥事没有,日子过得也舒坦!”
春瑛不敢再往下说。
两人都沉默了。因为两人都明白,三年后,卢姥便可能去世。到了那天,李叔该如何自处呢?
耳边只剩下脚步声,雷家就在前方不远处,煤油灯的光把窗户纸染成一片黄。
“你看!”李叔指着前方一个人影,小声对春瑛说。
春瑛顺势看去,那高高瘦瘦的影子,必是黑子无疑。
黑子吊儿郎当,走走停停,向蒙姥家走去。
他偶尔回头。
一瞬间,春瑛还以为他看到了自己二人。
但,还好,终于,黑子还是走远了。
“走!现在就是机会!”